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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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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真不是钱三儿矫情,他这竹竿似的身板,机灵是够机灵了,当锦衣卫却显得不够威风,站在一干同僚里也跟打下手似的。
隋州生性严谨,不好浮夸钻空子,就算钱三儿走了后门进去,也没有得到什么特殊待遇,每日都要跟着其他人操练苦训,差点没把他半条小命玩完,可就算如此,他的成绩也都是回回垫底,还落后倒数第二名一大截,怎么都上不去,成了北镇抚司里的最差劲的那个。
还好钱三儿做人机灵,跟同僚混得不错,大家对他也比较照顾,但再照顾,该有的训练还是不能少,钱三儿他觉得自己这完全是先天身体素质缺陷,本来就不适合那地方。
所以就算锦衣卫再威风,也跟他无缘啊。
听完他的哭诉,唐泛转头看隋州。
隋州点点头,给了句评价:“勤奋可嘉,天分不足。”
意思就是钱三儿也挺努力跟上训练步伐了,不过确实不是那块料,锦衣卫作为御前亲军,首要选择条件便是器宇轩昂,人高马大,像钱三儿这种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就算勉强混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唐泛见隋州也这么说了,便问钱三儿:“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若你还想回去重操旧业,以后见了面就不必与我打招呼了,我也不认识你这号人物。”
钱三儿忙道:“小人既然已经发誓洗心革面,那就绝对不会再误入歧途了,承蒙大人不弃,小的愿跟随大人,还请大人成全!”
唐泛见他来真的,不由皱眉:“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出的?”
钱三儿恳切道:“大人,自在巩侯墓时,我便对大人您钦佩之极,恨不能侍奉左右,也好学些东西,只是那会儿自知身份不配,所以没敢开口……”
唐泛笑骂:“那现在怎么又敢开口了?”
钱三儿嘿嘿一笑:“现在来了京城,长了见识,又听说大人身边没有仆从,便想来应征!”
唐泛摇头:“我如今已无官职,又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就算你想跟,我也不能收你。”
钱三儿急了:“大人……”
他是真心想来投靠唐泛的,一者确实是对唐泛心存感激,想要报答,二者觉得自己在北镇抚司里再混,也混不出什么花样,唐泛为人磊落,且学识渊博,跟着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反倒更能学到一些东西。
唐泛还想拒绝,却听隋州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大人要稍作考虑。”
有隋州这么一尊气场超强的大佛坐在旁边,钱三儿满身不自在,却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当即大喜过望,再三叩首拜谢,这才告辞离去。
唐泛奇道:“你方才不让我说话,难不成还真打算让我收下钱三儿?”
隋州道:“自然由你意愿,我只是觉得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钱三儿此人不是干锦衣卫的料,不过他为人还算机灵,心地也不坏,还算忠诚可靠,可以带在身边。”
唐泛想了想:“也罢,回头我去香河县探望我姐姐,并不准备让阿冬随行,到时候便带上钱三儿罢,也算有个伴当。”
隋州有些奇怪:“为何不带阿冬?”
唐泛道:“我那姐姐嫁的人家,是香河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人多嘴杂,难免事情也多,阿冬若是跟去受了委屈就不好了,还是留在京里罢。”
隋州:“随你。”
过了几日,唐泛罢官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比起梁文华,唐泛可算比他会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帮他打抱不平。
不过可惜,梁文华投靠了万安,唐泛一干同年们却都还在六七品上熬资历,完全没法与对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让他耐心等待机会云云。
唐泛与同年们应酬几日,又去信给在香河县的长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样写些报平安和互相问候的话语,并没有提及自己在京城里的一系列遭遇,只说自己得了长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对弟弟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殷切希望他能过来之后多住一阵,又说小外甥如今已经六岁有余了,早已忘记舅舅长什么模样,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记他这位舅舅了。
虽然唐瑜在信里所写的话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出入,但唐泛仍旧从其中嗅出意思不寻常的气息。
因为唐瑜没有半字提及自己的丈夫贺霖。
贺家是香河县大族,当年唐泛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与贺霖的父亲贺英同地为官,相交莫逆,后来又互通婚姻,结为儿女亲家。
唐瑜还未嫁入贺家的时候,唐泛的父母就双双亡故了,当时唐家只剩唐瑜唐泛姐弟俩,唐泛也还未考上进士,不过贺英信守承诺,没有因此就解除两家的婚姻,还是让二儿子将唐瑜娶进门。
虽说唐瑜与唐泛姐弟情深,不过姐姐嫁了人,毕竟就是夫家的人了,而且贺家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唐泛一个外人,总不能三天两头就上门去探望,后来他当了官之后,整天忙碌,就更抽不出空去了。
唐泛从信中看出端倪,又担心唐瑜在贺家过得不好,这才不准备让阿冬跟随。
在得到长姐的回信之后,他就打点行李,准备过几日出门。
不过临行之前,他却收到一张来自久违的故人的请柬。
仙云馆还是那个仙云馆,雅间还是那个雅间,只不过在座的两个人,一个官途坎坷,一个前路莫测。
官途坎坷的那个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旁边将他请过来的这位大人物。
这确实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脚,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厂汪公公,这两年因为专注于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现,大伙对他有些面生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东厂扶摇直上,厂公尚铭因为举荐国师有功,近来春风得意,别说汪直,他连皇帝跟前的怀恩都快不放在眼里了。
两人久别重逢,本该推杯换盏,惺惺相惜,然而从唐泛进来至今,却一直都是在听汪直用各种方式,从各种角度,全方位,无死角地……骂他。
被滔滔不绝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唐泛已经麻木了,一开始还想着照顾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听训,后来肚子饿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炭烧猪颈肉送入口中,顺便招呼汪公公:“你骂了这么久也该渴了罢,要不要让人弄点胖大海菊花茶进来?”
汪直:“你这个瓜娃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把功劳白白让给别人……”
瞧瞧,汪公公骂得顺溜,竟连川话都用上了。
唐泛点点头:“不过你这句话今晚已经骂了三遍了。”
汪直一骂就停不下来:“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脑子是比别人少根筋还是怎么的?梁文华挤走了张蓥,在刑部说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个人来立威呢,这时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吗!你把功劳让给隋州,自己能得什么好处?现在好了,冠带闲住,呵呵,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唐泛好心提醒:“这句说五遍了。”
汪直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见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赶紧赔笑:“这不是怕你说多了口渴么,我知汪公关爱在下……”
汪直冷笑:“谁关爱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语影响,拿起酒杯,径自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事实已定,多说无益,想想我也与汪公相交几载了,自你去大同之后,咱们就少有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沦落人……”
汪直呸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老子什么时候与你一起沦落了?”
认识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摆出如何凶神恶煞的模样,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这么说,汪公今日请我来,是纯粹要为我践行的了?”
汪直默然无语,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连斟三杯,仰头喝尽,抹了把脸,这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如今确实是遇到难题了。”
要说汪直当初听了唐泛的建议,加上自己也确实想以军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怂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却不料行至大同时,鞑靼恰好来犯,在王越的带领下,明军大获全胜,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长足了脸面。
但他一朝尝到甜头,却没有像唐泛劝告的那样见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发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汪直专注于经营边事,难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经营,一个没有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宦官,注定会被边缘化,不管多受宠的不例外,当然,这条定律同样也适用于朝臣。
总而言之,在汪直在外头立功的时候,京城这边的局势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原先与他分庭抗礼,甚至要低他一头的东厂尚铭,拜了内宫大太监梁芳的码头,认了梁芳当干爹,又与备受皇帝宠爱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热,还举荐了一个叫继晓的和尚入宫。
继晓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还被封为国师。
凭借这些优势,尚铭很快顶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没了汪直的西厂跟一群没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风光不再,受到东厂的处处压制。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但汪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愿意为他说话的万贵妃,也对他不再亲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宫觐见时,给了他闭门羹吃。
这怎么能不令汪直的内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风光,宦官的先天劣势摆在那里,这就注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权,一旦被上位者厌弃,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气傲,让他像尚铭那样毫无下限地去给皇帝进献妖人方术,他又觉得可耻。
在尝到的实打实的军功甜头之后,汪公公的内心也不由得变得越发高大上起来,觉得自己即使是宦官,那也是一个不流于凡俗的宦官,绝对拉不下脸面去干尚铭干的那些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他不是节操尚在,与尚铭等人不同,唐泛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他说话了。
说白了,汪公公虽然少年早达,风光得早,但也算是宦海老人了,他已经开始看到了自己即将失宠的征兆,所以才要向唐泛问计。
身为西厂厂公,围在身边的人虽然不少,可真正能被汪直看得上眼的人却不多,能被他看得上眼,又愿意与他来往的人更少。
数来数去,唯有唐泛,称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所以对着唐泛,汪直还是愿意吐露点心声的,左右这里除了唐泛也没别人,西厂厂公的威风和面子,大可暂时收起了。
唐泛听罢,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走什么样的路?”
汪直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样的路?”
唐泛给他解释:“咱们在官场上混的呢,无非两个下场,善终和不得善终。善终里头,又分为三种。一种是风光致仕,衣锦还乡,此乃人臣心之所向,一种是平淡收场,寂寂无闻,还有一种是黯淡下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但这些总归来说都还是善终,不得善终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汪直想了想,古往今来的臣子,不管宦官也好,正常男人也罢,还真脱不开这几种收场。
喔,当然了,造反的另外算,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内。
唐泛:“朝廷命官且不讲,先说说宦官的。想要善终也不容易,俗话说伴君伴虎,多少前辈就是栽在这上头,本以为得了皇帝的宠爱,一朝风云变幻,从云层跌落泥土里,顶好就是个平淡收场,不好的,连性命都丢了。我说的这些,肯定都不是汪公想要的。”
汪直点点头,带了一丝傲然:“人生在世,自当轰轰烈烈,这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要让我选,自然就要选风光致仕,衣锦还乡!”
唐泛笑了笑:“许多人都会这么想,不仅是你,尚铭肯定也这样想。但当局者迷,有时候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了,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汪直皱眉:“别越说越玄乎了!”
唐泛:“那我问你,当今陛下,喜欢怀恩那种谨小慎微的,还是会喜欢尚铭那种逢迎上意的?”
汪直沉吟道:“若是当今陛下,只怕还是喜欢尚铭多一些。”
唐泛:“那太子呢?”
汪直:“我怎知,我又与太子不熟!”
唐泛:“这么说罢,陛下可能会喜欢尚铭,却也不会讨厌怀恩,否则怀恩断不可能在御前那么多年,深得陛下的信任。”
汪直点点头,他有点明白唐泛的意思了:“你是说,就算尚铭风光一时,也不能风光一世?”
唐泛道:“这是自然的,多做多错,尚铭挖空心思钻营,与这个结盟,与那个要好,就算陛下能够容忍他,难道新君也能容忍他吗?总会遇到与他算总账的,到时候他的麻烦就来了。”
汪直闷哼:“现在他的麻烦还没来,我的麻烦却要来了!”
唐泛道:“汪公不必沮丧,先前我已经说了,为内侍者,要么学怀恩,要么学尚铭。”
汪直:“老子两边都不想学,尚铭那种我固然看不顺眼,可让我像怀恩那样日日憋屈,去讨好朝臣,我也做不来!”
唐泛无奈一笑:“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建议你走第三条路。”
汪直瞪眼:“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第三条路了?”
唐泛道:“当时我通过师兄,给了你两个建议,一是军功,二是东宫。”
汪直:“那算什么建议?”
唐泛:“你可不要小看这两个建议,许多事情未雨绸缪,都是要从很久以前就准备起的。”
汪直:“你能别说那么多废话么?”
唐泛叹道:“你能多点耐心么?你如今在外立有军功,虽说是监军,但谁也没法抹杀你的功劳。我大明自土木之变以来,对上北方外族,就很少能够取得胜利,你这几仗,可谓打得大快人心,军心一振,这其中,作为首倡者,汪公功不可没,足载史册。”
这通吹捧堪称“润物细无声”,实乃最高境界,汪直果然被说得面色舒展,露出“算你小子说到点子上了”的表情。
“但是,”唐泛话锋一转:“你发现了没有,在你带兵在外的时候,朝廷里面反对你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少过?”
“怎么没有发现?”一说到这个,汪直也脸色一沉:“无非就是些不知变通,自诩清高的书呆子,看不过我等宦官掌兵权罢了,还说什么好大喜功,若放在永乐年间,连三宝太监都能带兵打仗,他们还敢这么说么!”
唐泛道:“这其中固然有些清流的意见,但还有一个人的意见你不可忽视。”
汪直:“谁?”
唐泛:“陛下。”
见汪直愕然,唐泛道:“你别看你每次请求出征,陛下都同意了,但实际上,他对你的亲近感,正逐年在下降,这点不需要我说,你应该能感觉到,不光是他,连万贵妃如今都不肯见你了,这正是因为你长期在外面带兵,疏忽了经营宫里的关系。”
汪直郁闷道:“逢年过节我也没少往宫里送东西啊!”
唐泛:“东西能比得上人吗?那尚铭还成天在皇帝贵妃面前晃呢,他还长着一张嘴,不比你那些东西好用多了?就算你在宫里还有自己的人,但他们谁也比不上你的资历,陛下和贵妃对你另眼相看,是因为你自小在他们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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