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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浪漫-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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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插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满分,把郑桐惯的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3)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你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4)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饱。〃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姓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饱,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拚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

    钟跃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把窝头硬塞进憨娃手里,背过脸去擦泪。

    杜老汉塞了满满一烟锅烟叶递给钟跃民问:〃娃想家了?〃

    〃嗯。〃钟跃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唱个酸曲就好哩,庄户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哩。〃

    钟跃民擦擦眼泪说:〃杜爷爷,再唱一个吧。〃

    杜老汉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云,唱得婉转悲凉: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亲人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晓白和罗芸每人拎着一个装满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来到坦克团的二连连部。

    指导员吴运国接待的她们,吴运国当兵十来年了,还从来没和女兵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军队里的女兵都象姑奶奶似的,没一个好惹的。他刚当指导员时,还打算在军队医院里找个护士做老婆,他认为自己以一个青年军官的身份,是有资格追求她们的。后来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医院里那些女兵们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对他这样的基层干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平时在连队里,吴运国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好歹是一个连队的政治主官,谁敢不把指导员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在走廊里随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个小女兵看见了,那丫头顶多是个卫生员,连护士的级别还没混上,可她训起人来还真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把吴运国批评了一顿还不算,居然还命令他把痰迹擦干净,惹得一伙看病的战士哄笑起来,吴运国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服从了命令。从那以后,吴运国就打消了娶个护士当老婆的想法。

    指导员吴运国满腹狐疑地审视着两个女兵问道:〃你们要见袁军?这可不行。〃

    罗芸和颜悦色地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关禁闭了,我们想劝劝他,帮助他早日改正错误。〃

    吴运国问道:〃你们和袁军是什么关系?〃

    罗芸说:〃我们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晓白忍不住了:〃指导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女同志,又说和袁军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再说,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交女朋友。〃

    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满脸通红。

    周晓白嚷道:〃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

    罗芸耐心地解释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

    〃你们的意思是,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

    周晓白来了脾气:〃这位指导员,你是农村入伍的吧?你上过学吗?我想告诉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

    吴运国也火了:〃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看样子,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我们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诉你们,我只上过小学,我家三代雇农,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受教育……〃

    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指导员同志,看你这岁数,也是长在新社会吧?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可千万别闹混了,共产党分给你们农民土地,你们早翻身作主了,你到哪儿去当雇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新社会,共产党领导下却仍然给地主当雇农?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一个指导员,连党支部书记,共产党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吴运国镇定下来:〃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缠,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看样子,你们是为袁军呜不平来了,告诉你们,被关禁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这是规定,你们请回吧,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

    周晓白不屑地说:〃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反映,吓唬谁呢?一个芝麻大的官儿,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举着。〃

    罗芸也尖刻地说:〃晓白,别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浑身掉渣儿,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象大褂儿似的,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象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

    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罗芸,你那张嘴可真损,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两个女兵笑着走了,吴运国被气得嘴唇直哆嗦。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5)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阳直射下来,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湿,就象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毛巾。〃

    〃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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