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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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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箫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箫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吗?”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尺子,还用量吗?”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吗?”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才挥了挥手说:“放行!”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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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花
香姑的确是在种花。
她悄悄地在试种一种花,这是一种奇异无比的花,她已经种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试验了无数次……她觉得她已经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来了。
在种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图书资料和历史典籍,突然发现这居然是一块非常适于种花的土地。这里的土壤酸碱适度,气候适中,早在明代以前,这里曾经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时候,所有在南国生长的花木,只有在这里过渡性地生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可以北迁……在明代最为兴盛的一个时期,这里曾有“花驿”之称,是花的驿站!这个发现使她大吃一惊,也无比的兴奋。尤其是,当她在典籍上发现了“花驿之冠”之后,就更为欣喜。所谓的“花驿之冠”,其实只是一种花的说法。在县志上,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的介绍。那是在南花北迁的过程中,由一位花官在当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来的一种花,这种花的俗名叫“蓝烟儿”,也叫“仙人脱衣”。史书上说,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烟一缕,妙在蓝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则清淡,再看则飘逸,美似天国奇葩;夜来蓝色渐褪,紫中泛银,银中蕴白,至午夜时分则紫蓝褪尽,晶莹如雪,灿若仙人脱衣……此花极为名贵,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时!
是呀,遥想当年,花车一路飘香,滚滚而来……那么,又是何年何月,这花的驿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样的彻底,在时光中居然连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是战争?是瘟疫?是洪水?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这故纸上的寥寥数语,吸住了香姑的眼睛。于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先后以青蒿为单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试验……她知道她是在种植梦想。她想,人得有梦,人若是没有梦,还怎么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说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喜欢它的清淡与平和,它的柔韧与挺拔。再说,它也是单株成本最低的一种植物。她在田野里选取最好的青蒿做单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选二十四种花进行嫁接:有玉兰花,有鸢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苍兰,有三色堇,有风铃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莲,有紫茉莉……在与花接触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花使她宁静。夜里,她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去看那一株株生长中的小芽儿,她会长时间地趴在地上,去看那梦一样的生长,无比神奇的生长。一个芽儿,一点点的小芽儿,竟然可以生长美,生长出一个奇妙无比的花的世界,这真让人惊叹!有时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观察中,她的心甚至体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会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时候,在嫁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觉到。花也会落泪,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泪的时候,那疼是一脉一脉的,她感觉到了。她说:“不哭。我是让你美丽呢。”
嫁接是新的诞生,那将意味着又一种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观察日记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发现:
三月十六日
刀伤不了花。
嫁接的时候,刀要净,那一刀必须净,不能迟疑,你要是略一迟疑,花就哭了。这时候,伤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伤了。刀太硬,太硬的东西伤不了花。相反,水却能伤花。水太软,水比花软,花的心脏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储存在它的遗传信号里,只有刀可以点醒它。在某种意义上说,花是爱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头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软的东西。土在“拾掇”中柔软。土最知冷热。土要人亲,你亲它,它就热了。你暖它,它就热了。你护它,它也护你。土是有爱意的,土是很想护花的,土使花滋润。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须俗,土生五谷,它怎能不俗呢?土里也有寒气,太干的时候,太湿的时候,土就伤花了。书上说,南花北移,硫酸亚铁必须跟上。虽然这里的土质酸碱适度,但含碱量还是略高了一点,得靠硫酸亚铁中和。不然,土就伤花了。土对花的伤害要慢一些,它让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会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时候,就是变天的时候,这是一个信号。你把土抓在手里攥一攥,就会知道天上的事情,这真是奇迹!
四月八日
花是在梦里生长的。
真的,花是在夜里养精蓄锐,在梦里生长。白日里它吮吸天地之光气,却在夜里吐纳。它的形变主要是在夜里完成的。白日里你看不出什么,白日里它静着。到了夜里,你盯着它看,就会发现花在一点点地收,很缓慢地收;而后,在接近黎明时分,它又会一点点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变异。花的身体是从来不睡的,花不睡,它为灿烂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会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听到了花的尖叫声。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场”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绑它。嫁接的时候,你得让它们相互间试一试,看是否能“亲”上。要是排斥的话,就不能硬把它们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话,它立马就死。一天早上,我刚走进花棚,就听到了花的尖叫声。这株花是头天夜里嫁接的,也只是让它们待了一个晚上,可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间,“嘶”的一声,它的所有叶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干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会出汗。
花的香气就是从“汗”里挥发出来的,花以血当汗。旱的时候,花的气味最浓。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气浓郁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样。
浇水的时候,你会听到花在吮吸,那声音很细微,一“吱儿”一“吱儿”的,等它不“吱儿”的时候,就是够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它要的是润,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经水一泡,就腐烂了。书上说,湿要湿透,干要干透,就是这个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个改良期,也有一个适应期,在特定的地域里,还有水质的问题。这里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里的水改在池里晒一晒,去去寒气,再浇……
五月十四日
对于花来说,低头就是死亡。
……花太娇了。也许,花就是让人娇的,它的品格决定了它的娇贵。美是滋养出来的,你得用心去养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头,花是从不低头的。花一低头,它的死期就临近了。
鹤望兰,产于万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应该说,它是一种迁徙之花,也是飞翔之花,是适于改造的一种花。我真喜欢它欲飞的姿态,那姿态真好。我曾拿它做过母体试验,一共试了十二次,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因为,每次嫁接之后,不到一个钟头,它的头就垂下去了。那昂着的头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于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头的。花宁死不低头。
六月二十一日
叶永远是花的陪衬。
叶是扶花的。但叶瘦则花瘦,叶肥则花肥。叶与花又是什么关系呢?
植物的底色是绿,但绿可以化为红,化为蓝,化为黄,化为紫……这多么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个世界。大约,花也有它内在的信号,有内在的“诉说”方式?这变异,又是谁赐予的?叶儿就是一种生命的准备,它为花而准备,为花而凝聚,就等着有那么一天……花的开放。叶是花的母亲吗?叶为花而荣,为花而枯,在花开放的日子里,叶也努力地峥嵘,衬得很辛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句子,大约就是从花木(?)中来的。它们一定是说过话的。它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里,你要让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吗?花的胃是多么细腻。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时期里,要吃不同的东西。豆饼、芝麻饼,都是花的“上等食品”。豆饼和芝麻饼都得事先用水泡一泡,发酵之后才能施……发酵的时间,以七天为宜,等酵出水泡儿的时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药,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这些“食品”必须事先配出来,氮,磷、钾缺一不可。这些都要做成“营养钵”,让花慢慢消受。
……
二月八日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时候,有的要接在“皮”上,有的却必须接在“肉”上。有时候,是“皮”相互排斥,有时候是“肉”……有一点不对,就接不上了。按照书上说的,“门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过。可花有自己的语码,你必须按花的语码去做,你得了解花的性情,在摸索中寻找最好的嫁接方式。这就跟人一样,脾气、性格都要相投。花比人更挑剔,那性情的对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真难!
花的泪很重。下刀的时候,那疼让你颤抖。
三月十七日
是不是该放弃青蒿?
典籍上有,文字记载的东西,难道就该相信它吗?
你已经过很多次嫁接试验了……有时候,长着长着,那花就萎了、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长时间地看着那死去的花,心里很疼。一次次地嫁接,一次次地失败……每当嫁接失败的时候,你就心疼。你心疼地看着那花,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你真想问问它:你怎么还不出现呢?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可你不想就这么认了。你说,重新来。
换一个父本,换一株母本,重新再来……
五月八日
花是有灵性的。
花与大自然融合得是那样的密切,花在时光中绚丽的那一刹那,就像生命中的密码对接一样,突然之间一下子就灿烂了,就辉煌了。那舒展看似不动声色,可在张开的一瞬间,仿佛已有了千年万年的信号储备!
你离花越来越近了,你一天天{“文!}地与花{“人!}相伴,你觉{“书!}得你已经{“屋!}离不开花了。夜里,提着一盏马灯,蹲在花棚里,看花的生长,感觉真好!
……花也跟人一样,需要对环境的适应,那生命的孕育也是需要过程的,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你不能急,你得一步一步来。
五月二十一日
又一次失败……
花是讲品的。花的品格,一要选,二要养。
晚上,家和到花棚里来了。家和是第一次到花棚里来,家和说,一进来,我就不敢呼吸了,人太浊。他又说,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摸,我一摸,花就脏了。家和就那么一盆一盆地看过去,待看了那些嫁接品种后,他突然问:“花有父亲吗?谁是花的父亲?”这话说得很愣。过一会儿,他又说:“花得有个好父亲。”
我说,你出去吧。他说,好。而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可家和的话,要是慢慢品,也是有些意思的。想一想,也许是父本出了问题?
三月五日
又是春了。
我决定更新父本。把鸢尾花、紫薇花、风铃草、木芙蓉四种花的杂交父本与集三代品质杂合而成的青蒿母本再次嫁接……但愿能够成功。
家和又来了,他端来了一盆热豆腐。他轻声说,豆腐是热的。
我知道,夜里,他就守在花棚的外边……
五月七日
它们结合了!
真的,我看见它们结合了。
家和在花棚外说,我听见你笑了。真的,你的脚步声笑了。那么,是有希望了?
家和这句话,真让人感动。我心里说,看吧。在试验中,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你再也不敢抱什么幻想了……夜,多么静啊!
我说,家和,你进来吧。家和就进来了,坐在花棚的门口处。我们在等,我们就这么整整地等了一夜!
六月八日
开花了。
二号盆是最先开花的,可它没有变;三号盆,也没有变;今夜,就看一号、四号、五号盆了……
一号盆上午十点开花,四号盆是午后开花的,开得真好,蓝中带紫,似青烟一缕,缥缥缈缈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家和说,你把豆腐吃了吧。我说,不吃。他说,吃了花就开了。我还是没有吃。我想,等成功了再吃吧。
可是,在午夜时分,那花的颜色却只褪到了灰白……一盆一盆都是这样,它们再也不褪了。这算什么呢?又失败了。
黎明时分,鸡叫了,我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当我决意要放弃的时候,望着那一株株嫁接失败的花,忍不住抱起一盆,用手绢蘸了一些水,一点一点地去擦那花每一片花瓣……然而,想不到的是,奇迹却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了。第二天晚上,午夜时分,当我再一次走进花棚的时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那盆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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