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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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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幻灭,她也是要走的……那时候,她的最大理想不过就是一个军官太太。真的,逃离乡村,去为一个人活。这就是她——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全部梦想!现在想来,她在心里还为自己羞愧呢。
这会儿,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那一点九八平方公里是多么的广阔!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岗,东面是河,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一望无际的平展,云蒸霞蔚,也是气象万千哪!在这么一个时刻,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起来了,有了一种飘逸,有一种飞升的感觉!眼前的视野是那样的开阔,略微有些寒意的风是那样的清冽,远处的麦田一片油绿,鸟儿在一行行电线杆上鸣叫着,树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儿一嘟一嘟地胖,挂在墙头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着,泛着金黄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烟尘,连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几分温热——于是,她对自己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说:“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她说:“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
她说:“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会开出花来。”
她说:“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妆。今天,我把自己‘打发’了。”
她说:“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你们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女子,职责是没有性别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日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日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日子仍开不出花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压压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做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艳,她的花儿一般的生动,真真是让人们看呆了!人们仰望她的时候,嘴里几乎流出了涎水……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更胜她母亲一筹,她的母亲就曾有过那么一个绰号,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亲还是没有她“洋气”,在上梁,人们常把“与众不同”看做是一种外来的东西,那就叫做“洋气”。她真是“洋气”呀!她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早些年,又有谁敢这样盯着她看?可现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对美的打望,这不是一个活活的仙人吗?
而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骚乱,这就散会了吗?那些奶着孩子的妇女们,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问着,说啥?她说的是啥?……是呀,人们还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说的那些话,有好多人没有听懂。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没有听清的怕也是多数。可是,她已经朝前走了,她声音不高,也没有解释什么,话一说完,她就头前走了,扛着一张锨。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骂骂的壮小伙!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回来后,她跟父亲谈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把父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父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激动了,激动得有些莫名……美的确是可以征服人的,他们是为她的美丽而折服。他们就信她。也许,心中还揣着一个一个的小想头,万一呢,是不是?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脱,多么干脆!她往那里一站,就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强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性就跟着调起来了,走就走!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人就说:“树。”再问:“树吗?”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父亲。
原本,刘国豆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压不住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根处晒暖的小老头……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的痛苦。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当场发现了。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屁股的地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么多的心,她受了那么多的累,可是,她要唤醒的,还是没有唤醒。她怎能不伤心呢?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高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也有人喊:“民兵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可是,就在人心将乱的时候,就在“斗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样的忧伤!眼睛里充满着悲怆和绝望。她站在那里,心中的凄凉透过目光漫散出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羊……她的声音哑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月光般的凉意。她从人们的喊声里又听到了那种含有“毒气”和“恶意”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一旦开始,是很难控制的。她不让人们这样,她的目光制止了人们的骚动。她说:“保国,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她说:“阳光还用争吗?风向还用争吗?那是天赐的。”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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