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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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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驱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驱下了对我丈夫的格杀令,而百里景洪最后收留了他的儿子。”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蓬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地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她轻轻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十五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个人。”

息辕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阵子,只觉得今天的叔叔有些异样。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等过什么人?大概只有国主吧?

“息辕,我的花都谢了么?”

“没有,菊花就要开了,我今天早晨还去上肥浇水呢,今年的菊赏大会,我们的菊花一准还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一圃紫琳秋呢?”

“紫琳秋谢了啊,紫琳秋不比菊花,花期太短了。不如明年改种一圃芍药吧。”

“息辕,你说有没有比南淮城还要暖和的地方,终年种花都不谢,总是姹紫嫣红。”

息辕抓了抓头,茫然了许久,“比南淮还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听说那里蛇虫横行,还有瘴气,有巫民下蛊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东宫,西配殿后的小屋。

吕归尘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看见女人托着腮坐在窗口,窗台上摆着两盆紫色的花。

“苏婕妤,我是来还上次借的书,我都读完了。”他恭恭敬敬的说。

女人接过书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都看完了?”

“读完了,路夫子夸我最近有进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我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希望像你这样。”

吕归尘不好意思起来。

“婕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他小心地问,女人夸奖他的时候还带一点笑意,可是他觉得那一丝笑重重地压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没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想做一个决定,可是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想不明白。”

“决定?”

女人扭头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阳在她的脸侧投出半透明的华丽侧影。

“孩子,你说……”女人迟疑着,“一个人一生,能喜欢多少人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为他们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开心的。”

吕归尘抓着头想了想,“有阿爸、阿妈、大合萨、苏玛、姬野、羽然……还有姆妈有阿摩敕有……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人心哪有那么大,只能喜欢区区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没有过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得让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

“有啊,”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想,要是我长大,就要娶诃伦帖姆妈……”

“姆妈?”女人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巴莫鲁叔叔说诃伦帖姆妈将来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妈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养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吕归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蹭着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妈,姆妈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吕归尘觉得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么多笑。

“后来呢?”女人拉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

“后来……后来姆妈死啦,”吕归尘的神色黯然下去,“永远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

“可怜的孩子……”

吕归尘又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好了,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苏玛。后来阿爸派了英氏夫人作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对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还会想起诃伦帖姆妈么?她一个人死了,很孤独,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么都不愿意叫英氏姆妈。可是总是想总是想,诃伦帖姆妈也不会活过来。我现在想的已经少啦,虽然我有时候也怕……”吕归尘也爬上窗台看两盆紫花,“怕慢慢的我都把姆妈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女人摇头,“有些事总也不会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么人了么?”

“是啊,”女人点头,“以前有一个人,我想只要我还有一天生命,就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可是他死了。我总是梦见他,觉得他的声音还在我周围。现在我想离开,可是我害怕他的魂还留在这里,游荡啊游荡啊,找不到我,会很寂寞。”

她轻轻摇头,似乎想甩开什么,“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来看他啊,”吕归尘说,“我想过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为诃伦帖姆妈起高高的大坟,我会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时候爬地菊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眼都看不到头。诃伦帖姆妈很喜欢的。”

“这样就可以了么?”

吕归尘低头下去,“大合萨对我说,不要总是悲伤,其实我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老头,那时候就都忘了。虽然我不想忘,可是诃伦帖姆妈也对我说过,人总要活下去的啊。其实总有会很多事是开心的,我开始来南淮,以为我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两个朋友了。”

“朋友……”女人低低地叹息,“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么简单就好了。”

“婕妤为什么那么忧郁?”

“你也很忧郁啊,孩子。可是,在这里呆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样子一下子浮上心头,吕归尘使劲点了点头。

“要学会照顾自己,活着就是开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说得对,即便是能够看见早晨的阳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么?”

她摸着吕归尘的头,用脸轻轻在他脸蛋上蹭了蹭。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淡淡的话里有着离别的意味。

“叔叔,门外有人投书。”息辕快步进来。

他疑惑地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的是一片如镜的大湖,湖边有一栋小屋,开窗对着湖边。正是潮湿的天气,墨色还没有干透,隐隐的有水光在画上泛起。息辕不懂画,只觉得那是一幅很干净很遥远的景色,简直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色。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

坐看霜满路。”

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这个是……”

“这是晋北国的景色,画的是枣林中的一间小屋,窗外对着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过?”息辕诧异地看着叔叔。

“去过,”息衍笑笑,“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对了,诸位大人那边的席推掉没有?”

“正要出门去各位大人那边解释。”

“别推了,醇酒美人红烛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么?”

息衍笑着摇头,“怎么都是个傻小子,人已经来了,在这幅画里。”

息衍大步地出门而去,息辕使劲地看着那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究竟来,才隐约觉得,窗边的墨迹是一个倚窗看湖的人影。

姬野坐在一根挑出的长枝上,借着树枝的弹力起伏。他带了一壶水,洒在他的枪刺上,拿了块磨石打磨虎牙的枪锋。

“姬野你别晃,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树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来几乎扫到他的头发,羽然用赤着的脚在他头上踩了踩。

吕归尘和羽然并坐,紧紧扶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树枝,有些紧张。他一贯地怕高,只是拗不过羽然,被拉上来陪她远眺。

姬野做势要去抓羽然的脚。

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来,蹲在树枝上低头对他吐舌头,“摸别人的脚,脸皮比城墙都厚!你又在磨枪,干什么去?”

“我马上要离开东宫了,将军今天下午下令说,所有禁军明夜都可以休息,准备后天的演武。演武我就去不了了,幽隐给我留了一个字条,说要跟我最后比一场,就在明天晚上。”

“你真的要跟死人脸试手?谁赢得了谁又怎么样?反正你马上不在东宫呆了,而且没准死人脸会找一群人埋伏你吧?”

“没事的,我们找了个开阔的地方,不行还可以跑,”吕归尘说,“我也去帮姬野看着。”

“诶,好啊好啊,”羽然扭头抓着吕归尘的胳膊摇了摇,“正好,阿苏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吕归尘犹疑起来,“那是东宫啊,禁卫森严的,进出可不容易。”

“那才说正好啊,明晚不是没人当值么?”

“可是守卫宫门、煜少主宫室和祖陵的禁军总不会撤的。”

“我要去宫里!我就要去宫里!”羽然瞪大眼睛,抓着他使劲地摇晃。

吕归尘一下子失神,脚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着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惊,急忙张开胳膊接他,还没有接住,羽然已经从上面捞住了他的领子。借着这股劲,吕归尘惊险地翻身抓住了树枝。再爬上来的时候他气喘吁吁,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羽然你不要闹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羽然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吕归尘脑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没事的,你别生气。”吕归尘觉得羽然忽然沉默起来了,只是坐在树枝上眺望,他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羽然摇摇头。

“想你阿爸了?”

“我不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已经死了,他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去,摔死了。”羽然踮起脚来眺望着远方,斜阳下她的肌肤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脸上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

吕归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的脸。风静静地从她脸上拂过,他忽然觉得原来羽然也并非总是那么快乐的。

“好!我带你去宫里。”吕归尘说。

“一边去!”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个路痴,对于宫里的路径还没有我熟呢,我带你们偷偷进去!”

十六

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四望无人,细微的风溜着地面,从整个凰月大街上横扫过去,黑蓬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坊门下,车轮下积了些风扫来的落叶。已近秋天,入夜后风里一丝轻微的凉意。拉车的黑马是雄壮的夜北挽马,它们的长鬃和马尾都修剪扎束整齐,披着厚实的黑色马衣。长时间的等候没有降低它们的警觉,它们抽动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上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的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不过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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