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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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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拿扳指的,”少年说,“你把扳指给我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一下,“夜这么深了,你不要去了。”
“我要那个扳指!不想跟你废话!”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幽隐,不要固执。那柄剑最后会害死你了,它已经害死你的父亲。”
“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药性开始涌上来了,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渐渐地失去力量,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父亲……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亡命了!你真的不体谅你父亲的心么?你口口声声说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可是你现在做着什么?你就像一个盗匪,带着你那些朋友横行霸道、打架抢劫,在东宫这区区几百个人里称王称霸,让东宫周围的店铺听到你们的名字就骂,这是你父亲做的事情么?”
“我说了不要你管!我说我要我的扳指!现在就要!”少年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两个字说得尤其的重。
女人呆了一下,扯出胸口的银链子,解下那枚扳指,从窗格里塞出去。
少年拾起扳指,转身就走。
“幽隐……”
少年头也不回,“闭嘴吧!我们幽家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你又不是我妈妈!你不过是我爹捡来的女人!”
幽隐的脚步声远去了,女人疲惫地靠在墙壁上,滑着坐下。药物带来的暖意久久地弥漫起来,像是把全身都浸在热水里,懒洋洋的,随意舒展。她感觉有人抱着她了,是许多年前在八松相遇的那个男人,他骑着高大的黑骊,有时候残酷,有时候轻佻,有时候默默地眺望远方。
“为什么要救我?”她在挣扎,不想这样认输。
“我听说有人怜悯一条路边冻僵的蛇,把它捂在怀里,蛇暖和了醒来,就咬死了他。我想试试。”
“这个……不是理由。”
“因为我不相信他们说的,女蛇?蛇是不流眼泪的,我怎么看着,不过是只猫儿呢?”男人轻轻摸着她的脸,泪水就被他摸掉了。
猫儿……
“猫儿,你是逃不了的,我赌赢了你,你是我的了。”
“猫儿,难道不想跟我一起走么?我知道很远的地方有座大山,山里有扇青铜的巨门,打开它,就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猫儿,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呢?难道要我娶你么?”
“猫儿,你知道么……我很累了啊……”
“猫儿!快走!不要回头!我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清清的月光下,满壁的书,死寂。赤裸上身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颊边挂着泪水。
九
噼呖啪啦的爆竹声从长街的尽头处传来,一时把欢呼声和笑声都压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爆烧竹节的气味,但是并不难闻,反是在严冬的天气里有股让人舒服的暖意。街面上人影稀疏,大家大户在自家门口散的迎春纸花飘得满地都是,被风吹得翻飞。偶然有衣着华贵的男女相拥于马车上,车前点着油灯,铜铃叮当作响。
马车的灯光从窗格里照进来,瞬间照亮了窗边饮酒人的面庞。他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对面摆了一副碗筷,却没有坐人。
这是春节的夜晚,平时夜半纵酒的富豪们都缩在了家里,烤火炙肉,等着文庙的钟声迎春。体面的酒楼也早早地封了门面,挂上了迎春的喜花,反而是这间小酒肆里面热闹非凡,它的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烫沽亭”三个字。是个最好的白酒也只卖一个银毫一壶的小店,但是来饮酒的酒客们也不在意,常客都是离家来南淮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口袋里略略有些闲钱,可是不多,喜欢这个的简单和干净,都是白木的原色桌椅。春节的时候还滞留在南淮,多半都是因为没有赚到钱,无颜回家去见亲人,正好聚在一起。
中间最大的一桌上几个商人似乎还稍微富有的模样,叫了一大帮人,为酒肆里所有人叫了一壶白酒。场面顿时就沸腾起来,一个做皮匠的老人拉起随身的箜篌来,年轻的贩丝绸的女孩拿出随身的绸子编了大大的红色喜花挂在门上,掌柜的也独身无家,趁着热闹在中间架起大锅现煮羊肉和鱼丸,鲜香的辣味把每个人的酒性都激发出来,商人们似乎是来自遥远的澜州八松,喝到半醉,热得敞开衣襟拍着肚皮唱起难懂的晋北歌谣,人声鼎沸。
喧闹中一个黑衣的酒客一直坐在窗边的小桌旁,带着笑看着这一切,津津有味。进来的时候他对掌柜说等一个朋友,可是他对面一直是空着的。
门口的棉帘子一动,冷冷的风携着暗香进来。场面稍微冷了一下,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宫衣高髻的华贵女人,女人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了黑衣酒客的对面。谁也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了,于是说笑的说笑,弹箜篌的弹箜篌,继续热闹着。
“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
“你清减了。”
“你也是啊。”
“除夕之夜,突然地约你出来,很是冒昧。又只能在这样的小铺子里凑合,不过他们的白酒酿得很好,可以尝尝。”
女人轻轻地笑,“我知道将军喜欢在小铺子里喝酒。除夕之夜也没什么,国主开恩,多数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暂住,我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幽隐还好么?”
女人犹豫了一刻,“……并不像他的父亲。”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却被息衍按住了。
“酒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息衍拿过她的杯子,就着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沥进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为她重新斟满。
铺子小,白瓷的杯子却很大,方方正正,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她低头嗅了嗅酒香,却不饮。酒香被热度蒸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弥漫,杂着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几分湿润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里下了一场清淡的酒雨。
旁边几桌上的笑声和说话声依旧传来,却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
“有风塘的花都谢了,我伺弄了一整个秋天呢。”
“那几盆紫琳秋,现在放在暖阁里,可是渐渐看着也不行了。”女人轻声说。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隔了许久,息衍终于笑了起来,“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直说我的来意吧。”
“嗯。”女人点头。
“前天深夜,又有七个人在城南被杀,被人吊死在树上。你不会告诉我,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吧?”息衍压低了声音。
女人点了点头,“他们想要那柄剑。”
“眀昌县侯梁秋颂现在是淳国事实上的主人,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过这毕竟是下唐的国境,他还不敢过于嚣张,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梁秋颂离那柄剑,还远着呢。”
“我担心的并不是梁秋颂,而是这柄剑的消息终于外传了。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时候,我想过要杀了你,然后这个秘密就由我带到坟墓里,留着到一千年之后,再有人去拔那柄剑。”女人轻轻抬起头看着息衍。
息衍和她对视着。说是这么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没有杀气,清亮亮的眼底仿佛沉淀着一层水光。
“藏不住的终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剑在河洛文中的名字么?西切尔根杜拉贡,地狱的噬魂龙之剑,它是魂印之术锻造的武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它自己的力量也会和同一炉铁水铸造的其他武器共鸣。”息衍抚摩着自己腰间形制特别的古剑。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护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没法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女人摇头,“否则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息衍苦笑,“总之,前后你已经杀了两拨淳国斥候。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并不是软弱的人,新的风虎还是会不断地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们没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们。你总会激怒眀昌侯或者国主,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谢谢将军,我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有个我没有想到的客人,苍溟之鹰,他已经到了南淮。他为了什么而来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苍溟之鹰却不会,那柄剑最终还是天驱的圣物,他是一定会取回的。”
“你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了么?”
“还没有,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息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怕,很快这个承诺我就不能实现了。”
“那样也好啊,他们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我就没有必要留在南淮了。将军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牢笼。”
“牢笼么?”
“牢笼……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她把白瓷杯拢在两手间轻轻地搓着,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温热的酒杯暖着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黄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间在她心头涌动起来。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无从去问。
“难怪将军喜欢在这种小铺子里喝酒,想不到这种白酒温热之后这么好喝。”她这么说着,并没有抬头。
她把杯底的酒饮尽了,脸上微微有些红润了。
“还要一杯么?”
“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宫里进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么?”
“不必了,”她低头行礼,“今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是避免跟将军见面吧。很浓的乌云已经在南淮城上汇集了,一旦乌云崩塌,没有必要累及将军。”
“看来这个除夕夜只好在这里喝寡酒了,我本来想很久不见,当有很多可说,今夜也就没有安排什么别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举杯。
女人在门口微微停了一步,望着人来人往灯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点笑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是我来南淮之后第一次看见街头的新春,那么热闹,真好啊。”
“你的伤好了么?别再用那种药了。”
“这是个诅咒啊,一辈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门去了。
帘子一落下,那些还在谈天说地的、独自唱歌的、弹箜篌的忽然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探长了脖子,从帘子的一道缝隙去看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把息衍挡在了一边。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贩绸缎的女孩已经满面酒色,拍着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来看你,就是有意啊。”
“对对对,”老皮匠凑了过来,喷着酒气,山羊胡子急颤,“春宵一刻……值……值……”
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伙子大声地说。
“贪色!”息衍忽地大笑起来,转身一把扯过老皮匠手里那张竖箜篌,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烟杆。他旋身坐在老琴师的椅子上,架起一条腿,在膝盖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声音淳厚,烟杆拨着琴弦却有一股跳荡飞扬的意味。琴声在夜色中忽地炸开,似乎桌上的烛火都被压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乡下的小调《圆仔花》,在南淮城里人人会唱。人们的心思都被琴声吸引过去,而息衍一袭文士的长衣,弹起箜篌的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个乡村野店里的酒徒,神采飞扬,眉目中满是狂浪不羁的味道。
他眼神到处,旁边几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息衍更笑,烟杆的挑拨比琴师老皮匠的轮指更快几分,仿佛千千万万的铜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场忽如其来的乡间急雨。人们恍然以为不是身在下唐国的都城,而是在乡野的祠堂边,春祭的大典后,男男女女杂坐在一张席子上,彼此拍着肩头偎依在一起,慢慢地天地间里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兴奋地指着窗外。
本来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就贴在窗纸上,又像是隔得很远很远。头顶那支钗子在琴声激扬中轻轻地颤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息衍却不看,只是自顾自地弹琴。
他忽地曼声长吟: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琴声骤然间变了,从乡野骤然回到了烛影摇红的宫殿,柔靡中层层的华丽展开,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层层绽放。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
息衍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负他的纵横。俨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宫前执守的少年金吾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烈酒登高远望,拔刀击柱,和朋友们一起烂醉如泥。当时想必也有红袖的歌女跟着这些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一起拍手,眉间眼角都是恋恋与痴迷。
弦声已经拔到极高处,“嘣”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余下残破的余音。息衍微微地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断了三根,他的烟杆空悬在那里。
“弦断了……天气真干燥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地望着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时候,还有谁会听我弹琴?”
没有回答,窗上那个剪影已经不在了。
十
大柳营,尘埃扬起,三千步卒静静地半跪在场中。
“起!”旗楼上有人扬旗呼喝。
半跪于地的战士们同时立起,方阵中腾起轻微的尘埃。
“进!”
沉重的战靴踏在黄土上,像是校场中忽然卷起了风,尘埃腾起到战士们的腰间,整个方阵在隆隆的踏地声中推进。
“止!”
方阵停下,黑色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了坚实的护墙。
“攻!”墨旗旋转着被掷下了旗楼。
黑色的巨盾从中央洞开,身着黑色皮甲的战士们沉重有力地大步而出,风势像是一下子猛了,尘埃一直卷到了旗楼的高度。吕归尘急忙捂住鼻子,啸声已经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无数支投矛呼啸着在天空中划出弧线,仿佛蜂巢被惊动后蜂拥出战的工蜂。最后一支投矛还没有落到前方的阵地上,疾驰而出的战士们双手挥舞双刃的短斧,在奔跑中双手轮流投掷,后面的战士总能控制着让飞斧从同伴的头顶掠过,无数柄飞斧又组成了铁流。冲锋的战士们又急速地闪开,打开的巨盾再次合上,长矛手从后面跟上,矛杆越过盾牌手的肩膀组成矛阵,所有人齐声大吼,冲进了投矛和飞斧激起的黄尘中。
吼声和踏地声停息,从旗楼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黄尘中乌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潜伏的乌黑甲虫。
尘埃缓缓落定,吕归尘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阵中的武士们已经完全汇集到了方才尘埃弥漫的战场中去,正面是巨盾组成的盾墙,配合五排长矛,侧面则有投矛和掷斧的战士们手持长刀。长宽都不过五十步的一块阵地上,扎着数百支的投矛和数百柄掷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虽然不曾亲身上阵,吕归尘也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逃生,即使乘着最迅捷的战马。这样的一次攻势就能杀死上百的蛮族骑兵。
“将军的阵法又精进了。”方山最先回过神来。
“世子第一次驾临大柳营,看看操演的仪仗而已,这些还说不上阵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长袍,腰间束着白带,掌旗武士发令的时候,这位下唐名将却只是靠在旗楼的栏杆上,带着一脸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旗楼,吕归尘还未转头,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安康!”铁颜和铁叶兄弟带着满脸的尘埃,半跪在他的脚下。
吕归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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