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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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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勒滚了出去。

绝大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无处不是恶狼的腥臭气味,他暴露在狼群面前,对着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远处的比莫干忽然想了起来,对着身边的所有虎豹骑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给我扔出去,烧出一条路!”

火把纷纷地落在狼群里,着火的狼整个皮毛燃烧起来,发出焦臭的味道。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们跳窜着闪开,大君和虎豹骑之间有了一条通路。

比莫干犹豫了一下,跳下战马,一刀劈在自己战马的马臀上。

战马几乎是惊跳起来,本来畏惧着狼群的战马此时完全跑疯了,草原上的公马对狼群也是可怕的敌人。它们的铁蹄踢出去的时候,完全可以踢暴一头狼的头骨。战马长嘶着冲向了大君。狼群纷纷地闪避。

“父亲!上马!上马!抓住马啊!”比莫干吼着。

大君是驯马的好手,谁都知道他赐给比莫干的雪漭是自己从一匹疯狂的公马驯服为坐骑的。

那匹马从大君身边一闪而过的时候,大君猛地回头看着颤抖的阿苏勒。

“阿爸……”

大君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儿子们在远处的呼喊,对着阿苏勒缓缓地张开了双臂:“阿苏勒,别怕,别怕,到阿爸这里来。”

阿苏勒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有着白翳的、一贯犀利如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父亲眼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告诉他,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父亲背后的狼群闪开了一条道路。

他挣扎着扑过去抱住了父亲。

“阿苏勒……阿苏勒不要怕,跟着阿爸。”大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阵剧痛,他猛地扭头,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狼影,它像是小马那么大小,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而那张钳子一样的狼嘴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狼王,狼王悄无声息地藏在狼群里逼近,就像黑狼逼近拓拔山月那样。

他想再去效仿刚才的办法杀狼,可是他抱着自己的儿子,而刀也无法运在肩后用力。

“就这么死了啊。”他心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样一头狼,只要一扭头,可以把他整个肩膀的肌肉都撕下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人预料到这个瞬间发生的事情。那个虚弱胆小的小儿子忽然在父亲的怀里伸出了手,他的拳头重击在狼头上,瞬间爆发出去的力量使得狼王也眩晕着后仰了一下,松开大君的肩膀倒摔出去。

大君诧异地看着小儿子站在自己的身前,就像是那次保护真颜部的小女孩一样,张开双臂把自己拦在身后。

“阿苏勒!阿苏勒闪开!你想干什么?”大君咆哮着,他看见那匹白狼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它绿色的眼睛里光芒更甚,像是邪恶的宝石一样。

“阿爸,我很爱你和阿妈,我不想姆妈死,更想永远都和你和阿妈在一起。”阿苏勒回头看着他,“阿爸,我会用刀的,木犁将军教过我,我会保护你的。”

孩子跳下马背,大君要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拉住。他从地上拾起了大君落下的重剑,那柄足有他那么长的大剑在他手下显得那么的笨重和可笑,可是他高高把长剑举起来,举过头顶,仿佛举着整个天空。

白狼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不敢迫近,别的狼也只是在周围徘徊。

“跟着我念,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

阿苏勒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怕的力量仿佛火焰一样流向全身各处,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眼前开始发黑,黑得越来越浓郁。剑在手里变得很轻,狼骚味闻不到了,心里渴望着血的温暖和味道。

无尽的黑暗压了下来,又回到了那个黑夜。那一钩冰冷的月还照在他头顶,浓腥温热的液体泼溅在他脸上,那刀锋的铁色上走着鲜红的痕迹,无数的枪尖从雪白的胸膛里涌现。

还是那笑容,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唇吻在他的额头。

他高高地举起了父亲的重剑,火光照在他雪白的大袖上,变幻有如鬼魅。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和狼嚎中爆炸开来,那是狮子的声音,在震撼整个狼群。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孩子的声音被狼群的腥风扭曲了,“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的身体一震,而后握剑的手忽然坚硬如铁石。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和白狼一齐向着对方冲了过去,狼行有如奔马,孩子的冲击仿佛狮子。

“白狼团!”比莫干指着那匹白狼,忽然大吼。

可是已经无人去注意他的吼声,落地火把的光中,孩子在距离白狼一丈的地方,旋身挥舞重剑。四尺长的剑刃在他身边旋动,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对着白狼劈斩出去。无人能够比喻那个圆的完美,仿佛天地初造的瞬间那一刀就在那里,无数祖宗砍杀出去的都是同一刀,完美的,开天辟地的一刀。

奔行中的白狼忽然变成了两半,从胸口开始,它生生地被剑刃破开成两条。一泼血整个地涌起来在半空溅成血花,谁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见这样的情境,狼王身上所有的血都在瞬间涌出,那是蛮荒时代才有的血腥苍凉的壮丽。

“阿苏勒!”大君喊着。

白狼的背后,所有恶狼已经对着孩子临空扑下。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一般,没有再次挥动武器,只是扭头回去看着临空降落的狼口。

一匹黑马忽然从狼群中现身。仿佛长河大海一样的刀光瞬间在恶狼身上带过,黑马狂嘶着挣掉嚼头,一口咬住了一头狼脖领的皮毛,把它摔在地上。另一头狼凌空被马背上的人掐住,他冷冷地看着狼张大的嘴还要咬自己的手腕,手上用力,捏碎了它的喉骨。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拓拔山月已经带动战马,找到了最合适突进的缺口。

远远地传来了吼声,千千万万的火把在空中抛出的光线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九王的大军还是赶来了。

拓拔山月低下头,看着孩子空白的眼神。他犹豫了一瞬,小心地伸手触碰他的肩膀,看他没有反应,这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背。

“想不到能有机会见到这样雄伟的刀术,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还在。”拓拔山月面对蠢蠢欲动的狼群,从容地带动了战马,“让我保护蛮族未来的雄鹰杀出一条路。”

他把貔貅刀举过头顶,尚未凝固的狼血流下来滴在他脸上,拓拔山月以一种神圣的语气低叹:“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

历史

回到北都之后,大合萨以东陆文字,在名为《青阳纪年》的帛书上记录了这件事:

“霜年,十月十一日,恶风,麋死阿古山脚。

大君、五家王子、共东陆下唐国使节拓拔将军山月西狩,遇狼。其时护兵死伤,余众寥寥,群狼噬马,大君有灭顶之危。而有五王子吕归尘阿苏勒,奋祖先之威,拔剑斩狼,决其喉,断其首,救父于危难。其余诸子皆退避,不能及。

护兵大呼跪拜,震惊四野。”



“大君,下唐使节拓拔将军在帐外等待拜见。”

“夜这么深了,他还是来了。”大君低低地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请他进来吧。”

帘子揭开,夹道的是虎豹骑的武士,全体下唐出使的随从也停留在远处,打着金色菊花的大旗。跟着拓拔山月进帐的,竟然还有北都城里几乎所有的贵族和首领们,连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满是疑惑。

拓拔山月重甲红氅,搭肩悬挂下唐的金色菊军徽,配着战刀,恭恭敬敬地跪在帐下:“世子的身体还好么?”

大君看了看他:“将军是为了问这个而来么?”

拓拔山月摇头:“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说的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史上的英雄们吧?吕青阳依马德、吕博罕古拉尔、吕戈纳戈尔轰加,都是继承青铜之血的英雄们,最后的纳戈尔轰加,神圣的名字,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是,这些都是我们吕氏的祖宗,纳戈尔轰加也确实是我父亲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种刀术是永远学不来的,那是随着血脉流传的、只有剑齿豹家族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才能学会的大辟之刀——传说中盘鞑天神挥动战斧破开天地的第一次劈斩!”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是,大辟之刀,这是我们青阳英雄最神圣的刀术。”

“我最初听到这个传说,是不信的,但是世子站在大君面前劈下那一刀的时候,”拓拔山月长叹,“在我眼里,传说生生地变成了事实。”

拓拔山月忽地跪下,磕头在地:“吕氏帕苏尔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劈下的瞬间尽现,这才是我们下唐所求的。下唐百里公使节拓拔山月,求青阳部世子为结盟之宾。”

贵族们的脸上都显出惊诧的神色,这是大家私下都觉得最好的办法,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拓拔山月请他们来是为了这件事。下唐真的求取世子为人质了,两个窝棚免去了磨刀砺剑的恶斗。

大君背对着大家,静得像一块石头,沉默了很久:“拓拔将军……真的要把我的小儿子带入战场么?”

“青铜之血的英雄,又怎么能不上战场呢?大君有这样勇敢的儿子,难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爷爷钦达翰王殿下那样驰骋草原么?”

“我本来想的,不过这个傻傻的儿子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他一辈子都是笨蛋,又算什么呢?”大君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可是他挥下那一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阿苏勒已经不是我身边那个小孩子了。我想护他,可是护不住。”

“请哥哥准下唐钦使的请求。”九王第一个跪了下去。

“请大君准下唐钦使的请求。”所有贵族也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帐里面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只有大君独自站着,放眼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忽然间,金帐里面显得那么空旷和寂静。

大君沉默着,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伟大的英雄——钦达翰王、他的父亲——拄着战刀独自站在山丘上哼着无名的牧歌,不让任何人走近他的身边,将军和贵族们只在很远的地方扎寨,遥望他的身影。许多年后,郭勒尔帕苏尔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亲在唱什么。

“父亲,”他心里轻轻地说,“你这个位置,坐着真是寂寞啊!”

“我已经下了决心,你们不必劝什么,等着我的消息。”大君穿过跪下的人群走出了金帐,头也不回。



“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在说郭勒尔纯粹是头不用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陆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不动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阿摩敕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剩下那几头帕苏尔家的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了!”

他在帐篷里急匆匆地四处转悠着,最后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老师!”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呢?”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哪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来,砸到了阿摩敕的脚面上,阿摩敕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地转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着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拔山月将军的请求,作为我部的代表,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孩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发。”

“四天后。”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他默默地起身向着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默默地走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喊了一声,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见阳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他爬过无数的岔路。

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意志引着他出来的,也许是那个老人的眼神,狮子般的悲哀。

人影投在他身上。

“苏玛?你在那边等我就好了。”他转身。

苏玛并不在那里,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着他,铁铠重剑,眉目像是利刃。

“阿……爸!”

“你是来跟他道别?”大君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知道无法再隐瞒,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阿爸呢?你说记不得了,是故意要为他隐瞒?”

“他说要是阿爸知道我见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你相信他?”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头。

“你相信他……”大君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是苦涩,“你相信他,会来跟他道别……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么?”

阿苏勒不说话。

大君叹息:“他真的对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给你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教给你大辟之刀。”

他轻轻地抚摸阿苏勒的头顶:“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别,阿爸满足你的心愿。身为吕氏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你是应该见一见他的。”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拉着阿苏勒的手,走近了幽深的洞穴。

洞里满是流水的声音,可是谁也看不清水流在哪里。

大君拉着儿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大君。”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阿苏勒吃了一惊,想要缩到父亲的背后去。他看见了身边那个忽然出现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这个老人也是苍白而干瘦的,他瞟了一眼,头发里满是苔藓,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和整个洞穴融在了一起。

“你见过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苏勒。

老人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已经迟了。”

大君摸出一柄青铜色钥匙递给他:“打开门。”

老人也不回答,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沉重的青铜钥匙。他把钥匙和大君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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