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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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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似乎咀嚼着这话的意思,默默抬头看着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往往是一个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么都是镜中的花月……”

烛火把墙壁照成幽暗的红色,叶瑾在水盆上面拧干了手巾,用手试了试,温度恰好,不凉不烫。

她走到床边侧着身子坐下,用手巾擦着姬野的脚。姬野肋骨受创,不能弯腰,每天都要叶瑾给他擦拭。吕归尘已经睡熟了,旁边铺上传来他低低的鼾声。这些天吕归尘和息辕寸步不离地跟在息衍身边处理紧急的事务,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难得会和姬野叶瑾还有小公主多说两句话。他原本应该是一个随军历练的贵胄,只需要观战不需要过问军务,而息衍似乎全然没有考虑他的身份,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军官来看待。

相比起来,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极,每日都是静卧不动看着屋顶。小舟公主似乎也是个很不善于说话的人,整日就是抱着膝盖坐在她自己那间屋子的床铺上,若有所思地透过窗户看屋外。于是并没有什么人使唤叶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对面吕归尘的床铺上织补衣服。叶瑾的手工很熟练,姬野就看着她的手指拈着针穿进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复杂的针法,可他从来也不说什么,叶瑾便也不问,两个人相对着沉默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渐渐地太阳就落山了,军营里响起晚间的钟声。

姬野根本没有机会下地,脚也很干净。叶瑾简单地擦干净了,从手巾里抽出一柄锐利的小刀来,在烛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极快地流过,姬野警觉地缩了缩身体。他痛得脸上微微抽搐,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瞪着叶瑾。叶瑾举起手,动作僵在那里,把小刀亮在烛火下,让姬野看清楚。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姬野的身体渐渐解除了戒备的状态,叶瑾把他的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细地削去太长的趾甲。姬野低头看着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针线活的时候。叶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着头,就着烛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叶瑾削完了一只脚的趾甲,转而把另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这种活儿,你不觉得委屈?”姬野忽然说话了。

叶瑾愣了一愣,笑了:“一个逆臣的女儿,又被俘了,还说什么委屈,伺候长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长官。”姬野扭过头去,“我就是个当兵的,这官衔,还是出征前将军临阵提的,听说若是不能建功凯旋,回国了还要降回去的。”

“这些军营里的事情,婢子不懂,不过就是照顾人。长官是病人,总得有人照顾。”叶瑾低头削着趾甲,还是淡淡地笑,烛光照着她的侧脸,脸上细细的绒毛泛起一层光晕,“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贵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着能够赎了我父亲的罪,我们父女去过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脚放回军被里,掸了掸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门边回头看了看姬野:“而且我这个年纪,说句不尊重的话,看长官还是孩子。”

姬野一皱眉,似乎就要发作,表情却僵住了,一股无明的火没有烧起来。叶瑾没有看他,低头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里,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瑾端着水盆,走到兵舍门口,开了门,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来关门。她是个囚犯,夜里不能跨出这个兵舍一步,为了这个,她入夜连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里只有叶瑾手上的一盏油灯照亮,她轻轻地吹灭了,靠在门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气,很长很长,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惫都喘出来。万籁俱寂,听不见什么人声,星月之光从窗户里投进来,她左边的屋子里睡着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边的屋子里是两个少年军官,如今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着伺候任何人,这时候她一个人呆着,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来,看着满地的月光出神。她缓缓地把双手伸向地上,伸进了月光里,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样。她的双手在月下莹然生辉,虎口和指肚的茧子也暴露了出来。吕归尘和姬野从未注意过叶瑾的手心,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从不把双手摊开在别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叶瑾身上,月光被挡住。

叶瑾忽地起身,快得如电!

她看见了窗外的人影。那里忽然多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那个人被笼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以风帽遮住了整张脸。唯一能看见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飘动的两点烛火似的,火焰里的两颗瞳子隐隐约约泛着金红色,像是金属被烧熔之后的颜色。

叶瑾不敢动,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数百斤的重物压住了,被死死地压在门上,丝毫不能动弹。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缓慢地冷却,从指尖开始,冷得像是要结冰那样。

他们这样隔着一面墙,透过一扇窗对视。许久,屋外的人举起手,把一个布包扔进了兵舍里。

叶瑾觉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压力忽然消失了,她扑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发出响声。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

星月之光依旧,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叶瑾捏了捏手里的布包,那是实实在在的,她哆嗦着解开它,布包里是一柄刀刃弯曲成钩的匕首,青铜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纹里填着朱砂色的矿石颜料,看起来森严古朴。她握住了柄,感觉到匕首上传来微微的暖意。



黑色的人影缓缓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着地面,扫去了他自己的脚印。

他走在殇阳关的兵道上,走过的地面难以觉察地变化着,开始是很轻微的声音,而后小块的泥土被掀起,细小的虫蚁钻出了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蚂蚁、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泥土中隐藏着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时它们都如被惊动了似的顶开泥土,钻出了地面,它们在附近暴躁地转着圈子,渐渐汇成了队伍,同时它们也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慌乱。而后它们再次钻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了这些虫蚁,无论是蚂蚁、蝎子还是蜈蚣,整饬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钻入最大的孔穴中,不争先,也不落后。

整个殇阳关的泥土下,因为他的行走而发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如果此时一切的杂音都被摒除,站在这个黑色的人影背后,将会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在泥土中移动,让人觉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层平铺的泥石流在缓缓推进,又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泥土,活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一队巡逻的风虎带着战马经过,马头上挑着灯笼。黑色的人影向着他们缓缓走去,风虎们惊骇地拔了战刀。为首的什长想要大声地呼喊,可是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压得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这种极度的不适,从鞍里拔了马刀,周围的军士也都一齐拔刀,刀尖指向那个渐行渐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惊骇令他们没有注意自己的战马发出的警告,这些久经训练的战马仿佛也被极大的压力所影响,可是它们还在努力挣扎,翻白的马眼中露出巨大的惊恐,它们浑身的肌肉颤抖,拼命地想要摆脱什么束缚。

那个人没有抬头,缓缓走近了,当逼近到挥刀可以砍中的距离,他才忽然抬头。他的脸从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来。

那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因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诡异,像是吸纳着周围所有的光。风虎们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还有眼睛下正无声而笑的一张嘴。那是何等苍白的嘴唇,咧开来露出同样苍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齿,锐利得像是野兽的牙。

马刀纷纷落在地上,看见他眼睛的军士们如中了魔魇。他们不再恐惧,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几匹挣扎的良驹已经放弃了抵抗,马腿弯曲缓缓跪了下去。军士们也离开了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个人离去了,随后而来的是虫蚁的大潮,它们从地下钻了出来,爬行前进,沿着那些军士撑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这些军士都被虫蚁所覆盖了。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他们只是跪在那里膜拜远去的背影,任凭自己被虫蚁吞噬。

薛大乙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浓重的云从北面来,快速地扫过天空。他看着月亮消失在云层背后。

“妈的,又要下雨!”他在心里诅咒这个该死的天气。

他在辎重营还不够格做个仵作,只是跟着收拾掩埋一下尸体,做些仵作也不愿意动手的脏活。城里的尸体远没有处理干净,空气里始终漂浮着一股难忍的尸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这股味道,不过一旦下雨,尸体腐烂得更快,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掩埋,只怕会有疫病流行。

他想着要去把这些天收拾的一些尸骨连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帮睡死的兄弟不肯起来。这些天军粮的份额日益减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这帮军士又不必值守,有些军士就像发了鸡瘟的鸡似的,总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着一些兄弟歪在那里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经死了,上去摇摇却又能摇醒,只不过依然懒懒的没有精神。

他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只是不能确定。

他踌躇了一下,想着自己也不必讨这个没趣,不如再巡一趟营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罚来巡营的,大可不必过分小心,北大营戒备森严,奸细要想进来,比登天都难。

他用刀柄敲了敲随身的铜盾,空空的响声在夜里传得很远,这是巡夜的规矩。这里是北大营的中央,待宰杀的战马圈在旁边的马厩里,伤兵们睡在兵舍里,夜里这边基本没有人走动。

“枕鞍入睡——刀枪随身——”他嘶哑地喊了一嗓子。

这些话和大城里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烛”没什么区别,不过军营里所重的不是火烛,而是戒备。白毅律令严格,骑兵夜里入睡必须头枕马鞍,一则卸下马鞍战马轻松,二则可以借着牛皮马鞍听见极远处大军逼近的声音,此外随身武器不能离开军士超过五步,否则就有军法处罚。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他,空气中一股湿冷的风吹过,薛大乙拉紧了领口。

他想要掉头回自己的兵舍去了,这时候他看见前面兵舍的门开着,门扇在风里咿呀咿呀地作响,不时还撞到墙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奶奶的,这帮伤兵,睡得够死!睡死算了!”他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

夜里兵舍的门不关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间是伤兵的兵舍,即使犯了军规,也无所谓什么处罚。薛大乙挪动双腿,想要上去把门给他们扣上。他心里琢磨着干脆在外面把门扣死,这样这帮伤兵明早起来不能出门吃饭,就算小小地罚他们一次,跟上面也说得过去。

薛大乙摸到了门,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扇门刚才撞在墙壁上那么大的声音,即便是个睡死的人也会被吵醒,没人能够忍受这种声音继续睡觉才对。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人起来关门,而这间兵舍里面应该足有近百名伤兵。

他猛地扯开门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屋子里一小片空间,一条通路向前,两侧都是伤兵的床铺。此时这些伤兵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薛大乙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心里有个声音狂喊说:“这不对!这不对!”可是他不能移动,有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缓缓地逼近着。他的火把被来自屋子的风吹得火焰向背后剧烈地飞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他知道这不对,他是一个跟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在战场上闻闻就能分辨死人还是活人,而这屋里一点活人的味道都没有!

那个来自兵舍里的压力终于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现行了。那是一个人影,笼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着他缓缓走来。那氅是漆黑的,里子却鲜红如血。那个人走过薛大乙的身边,扭头似乎对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见了那一笑中两行森然的白牙。

那个人就这么从薛大乙身边走过,无声离去。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个冷战,忽地反应过来。这个冷战打得他全身都剧痛,仿佛用尽了一切力量去打一个冷战,而他身上的巨大压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来,把腰间的一个纸包抓了出来,用力扔向那个人脚下。

那个人距离薛大乙已经有五步远了,纸包在他脚下破碎。浓重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着丢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烧起来。那个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着火焰在自己的脚下开始升腾,蔓延着向上。

“死东西!死东西!”薛大乙狂吼着拔出自己的战刀,“那就烧死你们!烧死你们就再也活不过来!”

薛大乙不敢前冲,却惊恐地回头,他明知道强敌就在面前,此时不应该回头。可是背后传来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沙沙的响声,像是千千万万的东西在快速地爬动。他看见了那些从地面下钻出来的虫蚁,这些小东西像是渴望着血液似的一窝蜂向他围聚而来,黑压压的,地面上满满的一层。他来不及逃走了,虫蚁钻进了他的靴子里,还在沿着他的腿往上爬。他拉起裤腿,腿上漆黑的一层,像是厚重的腿毛。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惊怖的,接下来薛大乙看见那些伤兵缓缓从铺上爬了起来,僵硬而缓慢。

“死东西!死东西!”薛大乙尖叫。

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身上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硫磺没有真的伤到他。

薛大乙用尽全力撕开自己的军服,他的胸口此时也满是虫蚁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虫蚁并不咬噬他,却像是钻进了他的皮肤里,越来越多的虫蚁往上爬,可是爬到他脖子处的却不多,似乎很多虫蚁爬到一半就神秘地消失了。

“死虫!是死虫!”薛大乙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

他忽然从怀里抓出了又一个纸包,用力一捏,捏碎了,硫磺粉撒了他全身。薛大乙嚎叫着向着那个黑氅的人冲锋,他挥刀一斩,却被对方轻易地侧身闪过。就在这个间隙,薛大乙得到了一个机会,他饿狗似的扑向地上那支还在燃烧的火把,高举起来插到自己背后点燃了身上的硫磺。

他变成了一个火人,而那些虫蚁疯狂地从他身上往外爬,薛大乙的身体像是一个虫蚁的巢穴,千千万万的,也不知多少在火焰中被抖落出来。薛大乙带着火焰发疯般的往前冲,他冲到了井边,却没有取水,而是用尽全力推动了井边的铜钟。

钟声横贯夜空!

“有敌来袭!有敌来袭!”火焰中的薛大乙咆哮着。

北大营正门前,息衍纵马狂奔而来,墨雪喷着热气在白毅的身边死死煞住,紧跟而来的是吕归尘和息辕的战马。

息衍跳下马背,上去一把按住白毅的肩:“怎么了?敌人在哪里?”

息辕紧张地四顾,只看见越来越多的军士向着这边汇集,可是却都围堵在门口结成防御的阵形,而敌人完全没有影子。整个防御的阵形是对着营地内的,这么看来敌人竟然是在北大营里面!息辕惊得呆在那里,那一夜丧尸攻城之后,殇阳关里的防御再三规划,谨慎到了极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漏洞,可是警钟忽然高鸣,敌人却已经攻入了楚卫国辎重所在的北大营。

白毅没有回答息衍的问题,他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烧得辨不清面目的人。那人身上一股剧烈的硫磺味道呛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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