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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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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问你要红酒还是白酒?”如真抿了一小口说:“这就好。”次英给了尚必宏他原先的半杯,为他加满,又将干酪递给如真,她摇摇头,次英这才坐下,喝了口酒。尚必宏说:“你应该坐火车来的,不至于累。”
  “开惯了,不觉累。”如真说。他不会开车,不知开车的乐趣。两个小时,独行在快速公路上,开点轻音乐,开得很低,身子靠在软背垫上,双手轻撑方向盘,双臂放松,心胸放开,任意驰骋。那种解放自在的乐,是她最不愿放弃的。累?她还嫌时间太短哪!“我没有到得太晚吧?”
  “没有。只怕尚教授肚子饿了。”次英说,“喝完了这杯酒就可以吃饭。”
  “在家里吃?”如真说,有点惊讶。每次来曼哈顿最大的愿望是去一个好的中国餐馆吃一顿。柏斯住家还可以,惟一的缺憾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中国餐馆。有时半夜醒来,想念小时候吃的家乡菜,想得连口水都流出来。她喜欢来曼哈顿,原因之一还是为了这张嘴。
  “你不知道,次英的烹饪中国人圈子里是有名的。有特别的嘉宾时,她才自己下厨,是不是?”尚必宏在脆薄饼干上加了一块厚厚的布里干酪,一面将它塞进嘴里,一面对如真说,但眼睛是对着次英看的。
  如真朝次英笑了笑,表示领情。心里暗忖,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了趺窗阉械暮么Χ几怂桓鋈?样样好,没一样不好。事事能,没一事不能?!这样一想,如真忍不住又对她仔细打量起来。容貌在,身段在,当年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也仍盘旋在眉宇之间,但在她看尚必宏时的一丝谄媚,以及看自己时的些许谨慎,却是以前所没有的。难道,她今天通过尚必宏,邀请她来叙旧,还有别的用意吗?为她下厨?她们毕竟没有这份交情。于是她连忙说:“那真太不敢当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哪!”
  “你还不知道,下厨做几个菜给好朋友吃,是我放松紧张的神经的良药,尚教授是知道的,”说着她站起来,“你们稍坐,我炒两个菜,就可以吃饭了。”
  她一走,如真放低了声音说:“你电话里也不肯多说,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你大概不知道她的为人,她一向眼睛长在额角上,同我的交情不过泛泛。怎么好端端的要你务必把我找来?”
  厨房里戚戚嚓嚓的炒菜声,加上抽风机,尚必宏知道次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所以用平常的声音说:“唉,她这个人,毛病出在太好强,处处不让人,处处得罪人。看样子她在信义的位子有点问题了,来找我。”酒已经喝完了,他却嘬着嘴,把最后一滴吸了,走到如真跟前,弯着腰,说:“找你来,是希望你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帮她一点忙。”
  “我?”如真仰脸对着他,双唇张开,形成一个问号。
  尚必宏有个冲动,再弯一点腰,他就可以吻到她的嘴了。但他不敢造次,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连忙后退一步,说:“她总要在各方面想办法,万一信义不再聘请她,她总要有个地方可去啊!”
  “她在信义不是教得好好的吗?去年听说还鼓动了院长,和她一起带了学生去北京和西安,听说人民日报还报导了的。”
  “是啊,是啊。她的毛病,不是欠缺办事能力,而是在于难以与人相处。唉,信义的事,说来话长……”
  次英出现在客厅门口:“请来入座吧,想必把你们都饿坏了。”
在交往之前(6)
  一碗热腾腾的牛尾汤在桌中央,围绕着的有四个菜,暗红油亮的苏州排骨,雪白葱绿的清蒸石斑鱼,嫩黄的韭芽,像点点落红似的番茄丁炒嫩白的虾仁。色香味俱备,连如真都身不由己地喝了一声:“哗,你真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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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止一手!”尚必宏和了一句。
  “坐,随便坐。来,你坐中间,尚教授。”
  “好,好,双凤伴龙,双凤伴龙。”尚必宏说完,自我欣赏地嘿嘿笑了两声。
  “来,我也没备公筷,反正是自己人。”她给他们杯子里斟了酒,三个人碰了杯,两个人谢了她,大家就不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顿饭,喝完了两瓶酒。除了汤锅里还剩下半碗汤,其他一切都扫空,酒醉饭饱。主人固然十分满意,客人当然格外满足。段次英把碗碟一古脑地堆在水槽里,说:“我们客厅坐,你们先去,我给你们泡最近有人送给立言的九溪十八涧的龙井。”
  “我正在奇怪,今天怎么黄教授不在?”如真问。
  “哼,他的宝贝女儿驾到,他还敢不在家听命?”大概是气来了,一面说,一面把灌满了水的水壶啪的一声放在炉子上,很重,几滴水溅了出来。尚必宏轻轻扯了下如真的衬衫袖子,领先去了客厅,压着声音对她说:“她的毛病,就是为人太凶悍点。对她丈夫这样,在信义也是这样,与她的同事汪疆吵得天翻地覆,终于闹到院长那儿去了。等下她会讲给你听的。”
  “汪疆?他是她的同事?”如真十分吃惊地问。
  记得她读大学三年级时,住在女生宿舍第三室,有一天搬来了一个新室友,她的样子穿着与别人不同。一个扁搭搭的身子,一头卷曲曲的短发,一双凹眼睛,一个翘下巴。身上的衣服全部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缝织的,紧身毛衣,撒野大裙;或是大红宽身短衫,紧身白或黑的长裤,中间露一条细腰。照说像她这样前无胸后无臀的扁身材,穿这类衣服不会好看,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俏,俏得逼着人多看她两眼。也就是她这份俏,引起了如真对她的注意,很想接近她。
  逐渐地,她们成了好朋友。有时下了课,她们去饭厅。晓彤不太爱说话,但是个好听众。如真那一阵正好失恋,需要有一个人听她发牢骚。有一天如真又约她一起去吃饭,晓彤说:“我正等你呐。今天我的男朋友汪疆要请客。知道你的口味,他要请我们去三六九,油豆腐线粉尽你吃个够。走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汪疆。如真一向心仪十分有男子气概的异性,高大点,粗犷点,不拘小节点,甚至,霸道点。过去,她交往过的,都比较阴柔。来往几次以后,如真就没兴趣了。汪疆好像也不属于这一类。他中等身量,长脸型,一双大眼睛盈着太多自以为很有感情的表情。还有那张嘴,太过丰润了点。她一看,暗自诧异晓彤会对他有兴趣……
  他一面与她点头为礼,一面说:“晓彤不知和我提过多少次,你对她怎么怎么好,我早就想请请你了,今天终于把你请到。”他一开口,如真就呆了。那一口纯正圆润的北京话,那一股微带沙哑的磁低音!如果她闭上眼,光听他讲话,她会起各种幻想,做各种痴梦,而且是见不得人的痴梦。啊,怪不得,她心里想,晓彤会对他迷得这样。
  晓彤平时话少,但如真一提汪疆的名字,晓彤下巴中间的凹就被醉心的笑垫平了,嘴里滔滔不休;他是法学院的毕业班。她有一次跟朋友去听京剧,他在台上唱老生。她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他真能唱,老生、小生、花旦,都能。而且家学渊源,他们一家人都能唱。晓彤不会,但从小是个戏迷,是她父亲熏陶的。在汪疆之前,晓彤从没交过一个男朋友,以后也没有。可是,汪疆却有一大堆女友。晓彤对如真说:“没办法。她们钉住他不放。”她倒也不在乎,因为她就是这么个潇洒的人。汪疆想必也服了她这一招,虽然他同别的女性来往,但惟有晓彤才是他的“妞儿”。
  如真毕业之后,想出国而不能,晓彤说:“念了二十多年书,人生已去了三分之一,还要跑到老远,一个人孤鬼似的,再去读书,干吗呀?”
  “那你打算怎么样?同汪疆结婚?”
  “急什么?他还没有向我求婚呢!”
  如真去中学教书,晓彤去烟酒公卖局做事,汪疆去受训。她们仍在同一城市,所以常常见面,有时在咖啡馆坐上几个小时,话题总离不开汪疆。毕竟交往有年了,如真看得出来她已陷得很深,现在只是一心一意等他回来。有几次他休假回来,没来看她,她几天吃不下饭,和如真喝咖啡时,话更少了。她原本就瘦,做了事后,一个人住,吃得马虎,人更瘦成扁扁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口红都懒得擦,人就显得更憔悴了。有一次她们约好一起吃晚饭,晓彤居然带了汪疆来。那晚她穿了件乌龟领紧身套头毛衣,纯黑,一条掐腰黑裙,公主型裙裾撒开来,腰上系了条绯红宽皮带,脚上蹬了双同色高跟鞋。卷毛短发下戴了一对两粒眼泪似的荡耳环。脸上当然化了妆,下巴凹里当然盛着笑。如真这时真正体会到人要衣妆的重要性。
  那晚晓彤十二分开心。下巴中间的凹拉得只剩浅浅的一线。看汪疆的眼神连如真都觉得我见犹怜。趁晓彤去洗手间时,如真问:“几时请我吃喜酒啊,汪疆?”
在交往之前(7)
  “瞎,”他说,猛吸烟,“这桩事还真别扭呢。我父亲要我一受完训先出国。晓彤愿同我去,再好不过,她不愿去,我父亲说,那没有办法,前途重要,婚姻其次。”
  “你自己哪?”
  他避而不答,只说:“我母亲哪,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小沈,人那么瘦,肯定有什么毛病。她老人家,可难缠哪!”
  “你自己呢,你想出国吗?”
  “谁不想出国?出去喝口洋水,回来找事也容易点。我们班上的,全在办。我当然也想出去看看。小沈有时真固执,希望你多劝劝她。”
  如真怕晓彤回来,连忙说:“要不你们先订个婚,也好让她安心。你看她最近瘦的!还不是担心……”
  这是如真最后一次在台湾见到汪疆。那次谈话之后,第二年,如真办成出国,走前约晓彤出来吃饭。她的神色十分忧郁,如真反而不敢问她有关汪疆的事了。临分手,如真再三嘱咐:“你答应我,我们不要失去联络。我是个喜欢写信的人,我的信,你一定要回,你答应我?”见她踌躇,她叮嘱了一句:“这点交情,还是有的吧?”
  晓彤终于点了头,如真才放心。她知道她的为人,别的事说不准,但她是绝对守信的。不守信的倒是她。出国后,她一头撞进接二连三的厄运,先是带在身上的现钞被偷,令她不得不求救于就读学校的外国学生顾问处为她介绍工作。住进比佛利区一个巨富家为女佣换取食宿。几个月下来,终于受不了男主人的百般调戏(那时候可没有性骚扰这名称,更没有人会想到去控诉),找到学校一个最廉价的女生宿舍,同时做两份工作,打字员及女侍,才能维持她的生活。她每天奔走于教室、图书馆、保险公司、餐馆之间。回到宿舍时,必是午夜。一到周末,不是赶报告,就是补睡眠。家信总是几个月才写一封,当然不会给朋友写信了。
  大概一年之后吧,沈晓彤来了一封短简:“你一直没有消息,我想必是忙。这就是我不想也不敢出国的原因。我是天生懒骨头,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去到那种整天要打拼的地方,保证三天就会翘辫子的。我可是不想死哦!在这里,我活得还自在,虽然生活有点改变,我结婚了。丈夫是我同事。他是个小主管,最近被派到台南,所以,我终于离开了从一岁起就没有离开过的台北。走时的确有点舍不得。好多难忘的记忆哦!不过台南也不错,安静点,朴素点,都是我需要的。我很好,如真,不要挂念我。希望你一切都满意,不的话,你也会克服的,我知道你。有空请给我来信。吴沈晓彤。”
  如真读完信之后,难过了好几天,反反复复在心里咒骂汪疆。但她再见到汪疆时,又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四
  果然是好茶。碧清的。喝下去满嘴清香。“嗯,真是好茶,好久没喝这么好的茶了。”如真说:“你也赶快坐下,真把你忙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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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有时立言系里几个教授什么餐馆都不要去,就非得我下厨给他们做,要求还高得很呢,要纯中国式的,四冷盘,四热炒,菜还要一道道上,上菜之间还得陪他们喝酒。别的不喝,非茅台不可。一顿饭吃三四个小时。那还罢了,还得做善后工作,立言是完全不帮忙的。我一个人总要忙到早上两三点才能睡。”她喝了几口茶润喉,“和那种请客比,这种小聚,对我讲来,是身心的享受。”
  “我可以做证,是这样的。”尚必宏说,“我有幸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宴会。次英这点没话讲,黄立言是福人。”
  “哼,你去告诉他!”她随即专对如真说:“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最会同人家起冲突的女子,这次我同汪疆闹纠纷,立言是从头到尾都编派我的不是。而且,保持他一贯的凡事决不卷入的作风,决不援助。幸亏有尚教授这样侠义的人,对我的事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她再转向尚必宏,说:“汪疆那个王八蛋,知道那封联名信是你发起的,就炸了!对他那个同党老汪说:‘等着吧,他手上可有不少对你不利的资料,你敢为我出面,他可要手下不留情了!’”
  尚必宏已经听得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喃喃地说:“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他会有我什么资料?!”
  如真,半是好奇,半是为了松懈一下室内的气氛,打岔说:“汪疆是你的同事吗?我在台大就认识他了。他是法学院的啊,怎么在东亚系教书呢?”
  “你认识他?你同他熟吗?”次英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熟,也不熟。沈晓彤那封信上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虽然如真一直想知道一些他们分手的内情,但多年来都无从打听到。后来,她自己结了婚,做了母亲,跟着她丈夫职业的转换,跑了不少码头,后来落脚在纽约市。许多年来都在没什么中国人的小城,忽然到了一个又有中国城,又有不少中国团体活动的地方,简直是喜出望外。住定之后,踊跃地参加各种中国人的社团。她就是在一个台大校友会的同乐晚会上,邂逅了汪疆。
  第一眼,她没认出他来。原来就不是很出色的,当岁月带走了青少年时代的英武气之后,就剩下个千千万万一般人一般的外表。他没什么特出的地方,特出的,只是他以前没有的秃顶。但有一点未改变的,也是抓住了她的注意力的,是他低哑的嗓音及纯正的北京腔。他在人群中说话,她立即去找那个说话的人,认出是他,她立即排开众人,挤到他面前,说:汪疆!
在交往之前(8)
  他也隔了一阵才认出她来,唷了一声:“是你,方如真!”还好他没有染上拥抱别人的习惯,只是握着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人群,然后将她拉着打个转,以便他仔细打量她,然后才说:“喝,真不赖,你比在台大时那副小丫头的样子大有不同了嘿!来来来,咱们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哦,等一会儿,我先同我太太打个招呼,就来,你别走。”
  一个陈旧的故事:他出国,他苦读,他寂寞,他求小沈出来。沈晓彤终于同意了,开始办理。可是他等不及了,结了婚。太太比他大,比他有钱得多,他不用再打工了。而且,太太酷爱京剧,票过花旦,反串过小生,两人志同道合。他倒是识相,没有带他太太过来介绍给她,只说:“唉,我们都到达了中年的边缘,你我在国外的,当然都经过了对生活的挣扎及对环境的适应,看起来,你我也混得还可以……我自然知道我对不起小沈,但是,话说回来,她那个吊儿郎当的个性,绝对适应不了美国这种半跑步式的生活节奏,对吧?我听说她也结了婚,而且住在台南,也许,那要比同我在一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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