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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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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经历了生命的极度欢愉之后,我又不太想死了。 可是,不死又怎么办,我很茫然。
我们轻轻地抱着,都不说话。
星光遥遥射来。我忽然想起了一本科普书上说过,我们看见的星星,很多是亿万前的星星。谁也不能肯定我们看见的星星有一些还是不是存在。这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肯定一玲星是否存在。不清楚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接下来,我开始计算,对面1000米处的大楼,是三十万分之一秒以前的大楼。对面1米处的玲姐,是三十亿分之一秒以前的玲姐。空间里到处充满了时间大大小小的漩涡,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现在”。甚至,对于我来说,“现在”并不存在。
自然界中并没有统一的时间,统一的时间是人为规定的,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想法像是我的发明,让我激动。我很想告诉玲姐,打消她对于并不存在的时间的恐惧,但此时玲姐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搂了搂玲姐。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思念她的身体,我感到彼此的身体像两颗星星一样遥远。
第十部分
玲姐去了美国后,我感到整个北京空空荡荡的。少了玲姐的呼吸,好像这座城市的空气也有些不一样了,让我胸闷。一下班,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满街游荡,双脚虚飘,那种状态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孤魂野鬼。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还不如真的跟玲姐一起自杀了好。让爱永不衰败,远离现实的阴影。让爱定格,归于永恒。
玲姐走后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夜晚。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跳下去?我觉得原因之一,很可能当时有逼一逼玲姐的想法,逼她跟我结婚。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激|情并不是表演出来的,那迷乱的激|情,那危险的激|情,都像冲到头顶的血一样真实。假如玲姐既不逼我,也不答应结婚,我很可能下不了台,只好跳下去。我跳下去了,只怕是玲姐也会跟着跳下去。幸好那只是一时的激|情,很快过去了。每次一想起来,我都有些心惊惶惑。我和玲姐第二天早晨裹着蚊帐从楼顶上走下来后,交谈中再也没有涉及过关于自杀的话题。
应该说,去死亡悬崖的边缘晃了晃,也产生了一些正面影响。彼此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了,同时又能小心翼翼地相对,这大大促进了我们理解对方的能力,两颗心相知相通的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 本来,我对玲姐的不满和失望还有一些余烬,但因为接下来几次深入交流,渐渐熄灭。说到底,对差点跟你一起去死的人,没什么不可原谅的。
玲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长谈了一次。我们谈得非常兴奋入迷,几乎忘了分别会带来痛苦。我们都极力使对方相信:她这次去美国,看似彼此的距离一下拉大了,实际上离我们的婚姻大大近了一步。 只要她下一步能移民美国,我也能移民美国,或者别的不歧视长女少男结合的国家,我们的婚姻就会减少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们都很清楚移民不容易,也清楚彼此之间还有别的障碍,但我们丝毫不去触及。我们情愿在美好的希望中分离。我们真的相信:在美国,有我们无比美好的未来。
我没想到的是,分离的第二个月,玲姐的态度就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走的时候我预料到了可能会有变化,但那应该是在双方苦苦奋斗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什么都没干就变了,这未免太让人沮丧了些。8月份,我刚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玲姐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她认为我留在公司里做管理,比去国外有前途得多。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用仔细琢磨,也能看出里面有令人伤心的成份。我能够理解玲姐的良苦用心,同时也理解她那么说不全是为了我。玲姐有她自己的考虑:她不希望我为她付出沉重的代价,不希望她一辈子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能怎么样呢?眼看着她写邮件的次数越来越少,字也越来越少,字里行间的感情含量越来越低,一种熟悉的苦恼和无望的感觉越来越多地涌上了我的胸口。有好几次,我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游荡,感觉自己像在星际飘浮。
一天晚上,阿伍打来电话,约我去青塔“爽一爽”。我找借口想推掉,阿伍很不高兴,说现在当领导了,不与民同乐了。拗不过他,我答应下来,开车去一家馆子里接他。在路上,不知道阿伍是喝多了酒,还是真的有点感动,主动把一些同事在背后对我的议论都告诉了我。我不太习惯这种新的表达忠诚友情的方式,感觉很不爽,但又不知道怎么打断他。到了上次那家美容美发店,我让阿伍挑人去小姐们的办事处,我说我就在车上。等阿伍领着小姐走了,我找了一个小姐到车上聊了几句,给了她一点钱就让她下了车。
我开着车在青塔一带转了转,接到了许可佳的电话。起先许可佳在电话里不说话,我喂了好几声,她才哼哼了两下。
许可佳说:“是我,怎么啦,你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笑了,说我还真有话要跟她说。我知道,我和玲姐欠她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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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可佳说:“这么久不打电话,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呢。”她认为早就该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了,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我看看表,有点晚了。明天是周末,我想跟许可佳商量明天在什么地方一起吃个饭。许可佳想了想,定在了热带丛林餐厅。第二天见了面,我们都有些生疏。喝了一点果酒后,话才渐渐多起来。我有些担心这种被酒精激发的友好气氛会一下子蒸发掉,因此说了不少废话。许可佳耐心地听着,像豹子潜伏在丛林里。蓦然,我想起从前跟许可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许可佳总是说笑不停,我多数时间静静地听着。现在有点颠倒过来了,我心里有点别扭和感伤,嘴里的果酒很不是味道。也许,并没什么必要约她见面,我又干了一件傻事。我暗暗希望这个糟糕的晚餐尽快结束。许可佳的谈兴却渐渐高涨起来了,她说:想想我们两个真是很有意思,几乎每一次出来见面都是在餐厅里,吃呀喝呀,一副新时代饮食男女的模样。我笑了,觉得谈话方向不对劲,找时机插嘴打断了她。我很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说我和玲姐真是对不起她。许可佳神色黯然,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又喝了几口酒后,许可佳突然望着我,问我到底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我问:“你指哪方面?”
许可佳说:“你知道我问什么。”
我说她每个方面都不错。
许可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也学得油嘴滑舌了,跟我认识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也好,那我再问你,说实话,你到底喜欢过我没有?”
我脸上有点发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许可佳笑了,说:“这才是你,多问一句就现原身了。算啦算啦,我不为难你了。我也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我好我自己知道,我都快爱上我自己了。”话虽这样说,没几分钟,她又开始为难我了,问玲姐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我。我说:“其实你都知道的。”她点了点头,说这个问题她是认真想过,还把她自己跟玲姐比较过。她觉得,玲姐也没什么了不起,等她到了玲姐那个年龄,她会比玲姐更好,会有一大堆男生喜欢她。如果我和玲姐明年有了儿子,儿子一满18岁就会知道她的厉害了。我笑出了声,没有说话,觉得她有点微醺的感觉了。许可佳也笑,表示这些话都是在开玩笑,她不会真的报复在下一代身上。不过,经过这件事,她也真多了一些人生的信心,从此用不着害怕衰老了。
她能这样说,我多多少少有些欣慰,同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接下来,许可佳解释说她其实没跟玲姐的同事说玲姐的坏话,只是一般性的闲聊,“信不信由你。”她承认还耳环的事有些过份,她非常后悔。说着说着她眼眶湿润了,说她从报纸上看到给星星命名的事后,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是想过要狠狠报复一下。她觉得,如果那颗星星的名字属于一个比她许可佳还年轻还漂亮的女孩,也许她会想得通些。后来又想到年轻正是自己的本钱,她输得起,玲姐却输不起。这么想一想就决定放一马了,她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好几天。
后来,她知道玲姐出国的申请卡在了她父亲手里,她联合母亲劝父亲放手。说到这里,许可佳对我说,她求父亲放玲姐出国,没别的意思,她当时是真的觉得那个机会难得。后来玲姐还非常感激她。从她接下来的话中,我了解到玲姐到了美国后,给许可佳写了不少信,还在网上长聊过好几次,把我和玲姐认识的经过、中间的反复、玲姐的苦衷差不多都告诉了许可佳。许可佳非常感动。
许可佳停了停,喝了一口酒,望着我说:“看得出来,玲姐是真的很爱你,为了你好,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你哪,你干嘛不跟她一起出国?”
我说:“玲姐不让我去。”
许可佳哼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大情种呢,原来是这样的!”
我有点惊愕地望着她,看点看不懂她了。
许可佳接着说:“有人捆着你了?还是要等着玲姐来求你?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经理的位子吧?是怕去美国吃苦是不是?”
我心里有些震动,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许可佳的眼光抵达了我自己都没看透的地方。跟许可佳交往这么长时间,我还是太不了解她了。一种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滋生,让我感到尴尬和不安。幸好这时候鼓声响起来了,土著婚礼游戏开始,餐厅里很嘈杂,我可以不说话。
勉强坐了一会儿后,我借口有事,向许可佳告辞。许可佳说她还想坐会儿,我点点头。走到门廊那儿,我感觉她还在看着我,我的心跳得像丛林里的鼓声,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我走出了门,走到了夜晚的大街上,才把那口气缓缓呼出来。
就是在这一天晚上,我决定好好想一想我和玲姐到底怎么回事,想一想玲姐和经理这个职位对我意味着什么,想一想人生中什么对我最重要。我觉得,即使不能样样都想清楚,我至少应该把是否出国的事作个了结,不要没完没了地悬在头顶。 差不多整个春天,我一有空,就坐在电脑前回想我跟玲姐交往的过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小的瞬间,每一次孤寂中得到的慰藉,都在回忆中闪闪发光……我能看见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子慢慢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青春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逝,往事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增加。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流逝与增加的转换中隐藏着一个神秘的公式,就像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中隐藏着爱因斯坦的公式。我研究着那个公式,直到发现自己这么干是个糟糕的坏毛病。有什么好多想的呢?玲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该早就是确定无疑的。只有跟玲姐在一起,我的生命才能安宁和完整,才能得到人们常说的那种人生的幸福,这些,都应该早就是确定无疑的。我每次花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最后都是总结归总结,行动归行动。想得太多了,我总有一天会丧失行动的能力。
尽管玲姐极力反对我辞职,我还是辞了职,不到三个月就办好了去美国的签证手续。在办手续的那些日子里,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往电脑里敲一些字,或者把以前写的一些段落整理一下。我觉得纪念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完整地写下来,不让它被尘埃湮没。我觉得我应该把我写的这个长长的故事献给玲姐,让她做第一个读者,让她完整地了解我的心。
但愿这一切能打动她,让她接受我。
现在,我坐在飞机上,给这个故事写一个结局。有一句话很多人都知道:“结局即开始。”这句话,在我即将踏上美国大陆的时候,更是准确无比。春天快束了,一段漫长的回想快结束了,用不了几个小时,一段新的故事应该开始了。
我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
我的面前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的手指搁在键盘上,努力触摸一个个白天和夜晚。飞机正在月亮边飞行,机翼下的大海像光滑的玻璃屋顶,眩窗外闪烁着星空的密语,血管中流淌着记忆的密码。正在回想的故事被一个美国空中小姐打断了一下,她送来一床毛毯,让我盖在膝盖上,并祝我好梦。我对她说了声谢谢。
这时候有人祝我好梦,真是太好了。我需要一个好梦。我需要有人祝福。
我蓦然想起许可佳还没有祝福过我。几个小时前,许可佳、阿伍、粘糊小妹在机场为我送行,我们每个人都说了不少话,可我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或者我想听的话没有听见。现在,我才想起当时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是我非常希望得到许可佳的祝福,同时把我的祝福送给许可佳。我很清楚从此一别,彼此很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阿伍和粘糊小妹说起祝福的话来,倒是非常慷慨。特别是粘糊小妹,她强忍着悲愤,微笑着把大量祝福的话送给我。我知道粘糊小妹有理由悲愤。阿伍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见许可佳,就对许可佳热呼得要命,对粘糊小妹非常冷淡。虽然许可佳对阿伍冷谈而有礼貌,但阿伍毫不气馁。应该说这件事也是我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我真不希望许可佳和阿伍之间发生什么故事,我总想找个什么机会,向许可佳提醒一下阿伍对女人的态度,但我又不清楚这样提醒是否合适。直到我走过安检门,我也没有拿定主意提醒还是不提醒,时间不多了,还是以后再说吧,我回头跟他们挥手再见。
走进狭长的通道之前,我又回过头挥了一次手,我看见许可佳朝我一下一下地挥着手中的太阳帽,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我登上飞机,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许可佳挥动帽子的样子。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能感到我的身体跟飞机一起轻轻抖动,我能感到座椅在挤压我,能感到心跳在加速。两分钟后,我能看到机翼下的北京,像一堆积木在群山与平原之间展开。阳光下,看不见人,看不见汽车,看不见一切活动的东西。只有建筑物本身静静地显示生命存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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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眩窗边,徒劳地寻找着玲姐曾经住过的居民楼,我曾经住过的居民楼,我们一起学过棋的教学楼,但那些楼与楼混沌莫辨。哪里是我曾经哭泣与欢笑的地方?哪里是我和玲姐的故事上演的场景?一切都混沌莫辨,了无生气,但我知道机翼下的城市里曾有我渺小卑微的生活,像虫蚁一样渺小,像尘埃一样卑微。在那里,我活过,爱过,那些哭泣与欢笑,那些故事的情节与细节,都留在了曾经的北京。
北京从视野里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恍恍惚惚看到了棋院的四方形大楼,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正式认识玲姐的情景。那一天,我正盘腿坐在常四段办公室的蒲团上打棋谱,门轻轻打开,玲姐带着漂亮的膝盖走过来,周围的空气一圈一圈荡开。玲姐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她对我说:“你好,我是陈一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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