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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明月-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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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胖子略扫几眼,立刻晃着手中的纸片高声喊:“东坡居士(苏轼)、少游先生(秦观)词各一首、小王驸马诗一篇,由我盛和印书坊获得,现场只朗读一首……”

学子们群情涌涌,乱七八糟的嚷嚷:“读大苏学士的……”、“读秦少游的”……

园门语声嘈杂,园内则一片宁静。

这次宴游实际上是一场文人们的劫后重聚和人生小憩。在座的众人们都是度尽劫难,才重新相聚于此。善画人物的李公麟将这一文学的盛会描成一幅图——《西园雅集图》,米芾为此图作记,即《西园雅集图记》。这次聚会,被称为是不逊于东晋兰亭雅集的盛会,而该画所描绘的场景,从此被当作中国士大夫理想生活的典例,变成后代名家画笔下反复描摩的主体。

赵兴看了李公麟描写的“西园雅集图”,这幅图画由李公麟绘制,米芾作序,它的真迹已经遗失,赝品保存在日本,是日本国宝。《西园雅集图》在国际上赫赫有名,因为它是唯一记录古代中国文坛盛事的图画,相类似的文人聚会,西园之后,再没于中国出现。

西园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园林之胜。宾主风雅,一张石桌陈列于花园中高大的苍松翠竹之下。一只蝉向一条小河飞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两个侍妾,梳高发誓,带甚多首饰,侍立于桌后。苏东坡头戴高帽,身着黄袍,倚桌作书,驸马王诜在附近观看……米芾立着,头仰望,正在附近一块岩石题字。秦观坐在多有节瘤的树根上,正在听人弹琴……

此外,黄鲁直、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晃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他们或写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或看书、或说经,极宴游之乐。主友16人,几乎囊括了当时京都的文坛精英……

这次集会还有六名侍姬、书僮——历史本来应该如此记述,但现在,似乎历史出了点岔子,它比原先多出无数人来……

这一刻,历史偏离了原有轨道。

明白了这点,赵兴激动地快要晕了——历史改变了,我终于改变了历史。

本次参加西园集会的人多了一倍不止,除了原先那二十二人外,还有大群洛党人员——比如吕大防、王岩叟等等。原本的历史上,现在正是蜀党洛党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自苏轼主持“馆职事”,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等人断章取义攻击苏轼的考试题涉嫌诽谤神宗皇帝。这一攻击被苏轼粉丝高太后挡了回去后,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等人转而猛烈攻击吕陶。朱光庭等人是程氏弟子,是洛党的代表人物,而苏轼、吕陶均为蜀人,于是蜀党、洛党之说不胫而走。

原本洛党该竭力攻击苏轼学派,他们这一攻击是无差别的,不光包括苏轼学派,只要对方是四川人,就是他们放对的理由——凡是四川人赞成的,他们都反对;凡是四川人反对的他们都赞成……但在西园,两党竟坐到了一起,在小王驸马这座精美的园林里,欣赏周边三国所做的周礼演示。

西园聚会不光有蜀党洛党,还有数位朝堂官员,三位重量级人物——尚书左仆射(左相)文彦博、尚书右仆射(右相)吕公著、枢密使章惇(枢相)也在其中。这三人再加上中书令吕大防,等于整个大宋的政事堂高官全聚到了西园。

参加西园聚会人数变了,聚会的目的也变了,而如果让李公麟再来描绘西园集会场景,想必他绘画的手法也将改变——他从倭女翠依那里学到了唐画的艳丽与重彩,又在赵兴那里获得了多种奇妙的油墨,加上他新学到的黄金分割布局手法,画风也从素净淡雅变的喜欢浓墨重彩,注重画面布局。

……这些小小的改变,能引起大宋这个庞然大物稍稍改变前进方向吗?

第八十三章 失落的文明

赵兴看着泾渭分明站立舞台两侧的蜀党、洛党官员,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今天的西园集会是一次演出,为此赵兴精心筹划了20余天,并经过反复实地彩排,这场盛装演出首先开场的节目迎合吕大防口味——乡饮酒礼。随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声,一群带着假胡子的倭女成两对上前,模仿乡间老人的礼让恭辞。

整个辞让过程是一场相互询问年龄、问家世、按长幼排序的过程,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被让到首座,其余人依年龄大小依次排序而坐。倭女的动作严格依照周礼记述,一举一动中显示出乡民的敦睦。

接着进行到“传酒”,由地方官员——在倭国,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倭皇——端着一杯酒,从首座开始敬起,然后依次下传,每到一个人身边,则必有一番祝颂……

现场气氛庄严肃穆,赵兴站在台脚指挥演员,听到身后有人在低低谈论:“这个乡饮酒礼,在汉代尚有记录,比如汉高祖刘邦曾邀请乡老举行乡饮酒礼,席上做《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以后,晋代开始,此礼衰微,不过,唐代太宗还举行过乡饮酒礼……本朝首倡乡饮酒礼,还是我洛派——关中理学的功劳……”

说话的人不知是谁,但最后传来了秦观一声“哼”,赵兴头也不回开口:“今儿表演的是周礼,台上教导的是温良敦睦,谁敢在这个时间喧闹不安,信不信我打他个满脸桃花开!”

赵兴这话其实是针对秦观说得,秦观听出他的怒气,自觉刚才做的不妥,没有吭气。但刚才悄声议论的那人不知好歹,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哼”,以示轻蔑。对这一声“哼”,赵兴的回答是慢慢举起手中的杖刀。

今天苏门弟子来的时候,都整齐地穿上了“备中(唐)铠”,显得英姿飒爽——因为等会儿他们要配合倭人表演射仪。而赵兴尤其装备齐全,他这一举刀,给人的感觉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虽然没转身,但他身后的人已感觉到赵兴的认真,脚下已开始偷偷移动。

“台下休得喧哗!”台上的吕大防见势头不对,出声喝止。他深深盯了眼赵兴,后者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放下举杖刀的手——自始至终,他的杖刀没有出鞘,所以看起来像挥舞木棍吆喝。

苏门弟子中秦观最爱惹事,但他最了解赵兴,知道对方一旦发怒,那是无所顾忌谁也劝不住。这事自己本就做得不对,闹大了对名声无益,所以他脚下悄悄移动几步,开始专心看表演。他都安静了,苏门弟子中,其他人都没有秦观那样跳脱,苏轼在台上这番景象,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面。

争执平息后,台上吕大防感觉很没面子,他慢慢的摇摇头,自言自语的对台上的其他人说:“周礼不在矣——人在表演乡饮酒礼,台下噪声一片,不是让倭人看笑话吗。”

文彦博是古代中国著名的“三君子”之一,他与古人郭有道、介之推并称为“介休三贤”。据说,年幼时的文彦博为了修身,准备了两个罐子,做了好事就在其中一个罐子中放一粒红豆,做了坏事就在另一个罐子中放一粒黑豆,他每天检查红豆和黑豆的数目,日积月累,红豆越来越多……

君子是不轻易开口之责人的,这位君子还是首倡把领土归还西夏的人物——国家领土他都肯舍,还有什么能让他激动?所以对吕大防的抱怨,他轻轻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再在这话题上纠缠,继续观赏节目。

乡饮酒礼结束,接着射礼。高丽人与倭人、越人与苏门弟子轮番上场,两对一组,向中国宋人展示古中国射仪——这么说好像有点可笑,但往深里一想,唯余悲哀。

射礼结束后,顺势进入和解礼。台上表演的是高丽与倭国继承到的中华饮食。上场的高丽人端着个炭炉开始烧烤,一群高丽舞姬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伴奏,其中就有唐代著名的十三弦筝——演奏的乐曲是渤海乐,或称靺鞨乐。这种十三弦筝现代叫做“日本筝”。而高丽烧烤的手法就是“炙肉”,现代中国称为“韩式烧烤”。

与此同时,一群倭国人也端着桌案走上台来,他们盘子上盛的是香鱼脍、鲤鱼脍、以及在晋代最有名的美食——鲈鱼脍,现代中国把“脍”称作“日式刺身”、或者“日式生鱼片”。

高丽人、倭人在场上再现的是古代宴会的场景,高丽舞姬穿的是汉代妇女裙装,这种裙装现代称为“朝鲜服”,高腰、系带、裙袍肥硕,现代中国只能在古墓葬壁画中见到它的图案;而倭人男子穿的是晋代人穿的深衣襦裙,女子穿的是唐式“十二单”,这种男女服装,现代称为“和服”。

两国人脚下蹬得都是木屐,史载:晋代时谢安听到淝水之战的胜利消息,激动地把木屐上的木齿在门槛上磕断——谢安穿的那种木屐,现代中国称之为“日本木屐”,或“和屐”。

两国人在酒宴上表演汉唐时代的敬酒礼,一人喝到酣处,倭人下场起舞,并邀请同伴共舞之——《三国志》中记载,陶谦也曾在酒宴上如此邀人起舞。这说明在三国时代,这种邀舞礼节还存在于中国,但到了宋代,即使博学的苏轼也不知道这种舞蹈的存在。

日本人在宋代将这种舞蹈称之为“汉舞”,中国人在现代称之为“日本能舞”;伴奏的唐乐,日本当时称为“靺鞨乐”、渤海乐、唐乐,但现代我们称之为“日本能乐”;舞姬展示的唐代伎乐,当时的宋朝已经绝传,现代中国则把它称为“日本歌伎舞”。

倭人在跳舞,高丽人则表演唐手——就是现代被称之为“跆拳道”的那玩意——他们齐声欢唱:“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淳;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幸运的是,宋代没有“哈日、哈韩”的斥责,所以,政事堂的衮衮诸公是带着欣赏与叹服的态度观看,他们被自己的文明所征服,连台下的大臣们也沉迷其中,暂时忘记了争斗。

高丽倭国人退下,跟着上场的是越南人,越南人展示是建筑艺术,郡公李源特地从越南赶来,带了一群能工巧匠,向人呈现的是一叠叠建筑图纸,雕梁画柱精美绝伦……

不过,他在宋代展示建筑艺术,似乎早了点。中国是在蒙古入侵之后,才丢失修建大型建筑的技术。然而,李源展示这项技术是赵兴特地安排的,在罗列了失传文化之后,赵兴让越南人呈现汉唐时代的建筑技术,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隐喻。

可惜,这种隐喻台上人看不懂。反而让吕大防找见了发作机会,他对苏东坡不满地抱怨:“你这徒弟怎么搞的,让交趾人呈上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金明池还在开放,叫你的徒弟领这群交趾人在金明池转一圈,看他们还好意思来这儿炫耀……这等技术,好意思拿出手。”

越南巧匠无言退下。随后上来的是越南的歌舞伎队伍……最先上场的是一对40人的队列,他们手持两头杖,腰悬鼓,边走边手里翻舞击打着腰鼓,声音古朴而沧凉,像是历史老人渐走渐进,唤醒了隐藏在众人基因里的敬畏。

台上苏轼很博学地介绍:“这是杖鼓乐。今人击鼓常时只是打拍,鲜有独奏之妙。而古曲击鼓则两头皆用杖,只用鼓声表达乐曲的意思,谓之‘杖鼓乐’。此乐唐时犹存,传闻《秦王破阵子》就是最后的杖鼓乐,今人多不闻矣,这乐曲……”

苏轼说到这儿,唤过赵兴问:“此乐甚至古朴,必是上古遗物,离人,此为何乐?”

赵兴的脸上满是近乎于绝望似的悲哀,他颓废至极地低声回答:“老师,这个……是……《黄帝炎》。”

“轰隆”一声台上的座椅倒了一片,连年纪最大的吕公著也站起身,惊问:“是《黄帝炎》?你确定?”

“炎”是一种曲调类型,或作“盐”。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所以杖鼓乐又称炎杖、盐杖。

据说,《黄帝炎》的起源比甲骨文还悠久,传闻它起源于上古时代,是炎黄民族赞颂自己民族始祖的民族初始音,鸿蒙时代,我们的原始先民们纯用鼓声,敲奏出自己对民族始祖的崇敬,这声音透过了千年苍穹,记载了我们民族起源的历史……可现在,连最博学的苏轼都不知道这个“民族的初始音”了。

对一个民族来说,还有什么样的悲哀能比这个更令人绝望!

我们民族可是最擅于讴歌的民族呀,连地震遇难都要被讴歌为“纵做鬼,也幸福!”,却连歌颂炎黄民族起源的《黄帝炎》遗失了……

这会儿,越南人开始唱了,他们边鼓边唱: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

渐见黄河直北流。”

又唱“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胡人尽汉歌。

莫堪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

再唱“马尾胡琴随汉车,

曲声犹自怨单于。

弯弓莫射云中雁,

归雁如今不记书……”

苏轼在台上犹自喃喃:“这是《柘枝》旧曲,汉时尝做雍凉军歌,唐时以羯鼓为音配奏,故称《羯鼓录》,曲名《浑脱解》,至今秦凉地区犹有唱者……”

吕公著一指那群越南人,语声颤抖:“留下来,留他们下来,让他们把曲子留下再走……《黄帝炎》啊!巍巍吾皇、赫赫武功,老臣今日能再闻此声,呜呜呜呜……”

文彦博也激动,但他还把持得住,劝说:“吕公,他们现在走不了,不如且静听之,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料,回头再一起找他们!”

接下来演奏的是杖鼓乐《庄周梦蝶》、白居易《母别子》等等,台上人倾听的更用心了,赵兴心里唯余悲哀。

留下这群越南人有用吗?

其实,在正常的历史中,《黄帝炎》也会在这时候传回中原——越南为了感谢宋朝赐还它们的领土,特地派遣使臣来大宋觐见,使臣携带的就是李源带来的这个伎乐班,于是,《黄帝炎》回归中国……但这没用——又一次改朝换代来了,从此,我们永失《黄帝炎》。

鼓声少歇,部分越南人走下台去,抬来了一个更大的鼓,少数留在台上的越南人继续唱:“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淳;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歌声中,李源亲自持鼓槌上场,一众越伎娉娉婷婷随之而上,随着李源几声鼓响,她们在鼓声、檀板声中素丽地清唱起来,唱的歌词是白居易的《琵琶曲》、李白的《剑客行》……

这种唱法,现代称之为“陶娘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它评定为越南的“世界文化遗产”、“古中国歌乐的活化石”、“越南国粹”。而这里说的“陶娘”是宋初的一名宋伎,她与男伎廖守忠先后受雇佣到越南,在越南宫廷演唱,从此把原版的“隋唐乐府辞”演唱技巧带入越南。

所以“陶娘歌”在越南也被称为“宋伎歌”,更严谨的翻译是:“隋唐乐府辞”……但现在它被称为“越南歌筹艺术”、“陶娘歌”。在现代,中国人要想听到中国唐代诗人白居易原汁原味的《琵琶曲》、李白的《剑客行》以及唐乐《庄周梦蝶》,都必须去越南,因为那是越南的国粹。

台上李源敲鼓的手法称之为“朝鼓”。隋唐时期把宴上击鼓人称为“官员”,可能这工作本身就是由官员担当,越南人照本宣科地延续了这一称呼。这名击鼓官员又被称为“局外人”,他既是欣赏品评歌声琴艺的“局外人”,许多时候又是“局内人”,有时甚至还用鼓声当场对陶娘进行批评。所以,隋唐乐府辞演唱时,鼓手的作用最重要,唐代酒宴前,艺人们在准备演唱的同时,往往互相询问那位官员担当是鼓手。

檀板鼓声中,歌韵悠悠。台下人被这穿越数百年的歌声所震撼,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谈论。赵兴心中却忍不住悲哀……以上展示的这些文化,最终将永别炎黄,在这股汹涌的浪潮中,个人努力有用吗?

人世间最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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