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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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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还是死罪,无非多了轻重之分,便不算驳了他们宗室的面子。宗室没有表示异议,嬴政于是下诏,“应廷尉李斯之请,召集杂治,重审郑国之案。”
咸阳宫内,法庭舌战一触即发!
【5、物是人非】
营救郑国路线图终于来到了最后关头。杂治已然召集,成败在此一举。
李斯环顾宫殿,但见秦国政坛的重量级人物几乎悉数到齐,数十位在寻常百姓看来遥不可及的高官显贵、王国精英,共聚一殿之内,组成了强大的陪审团阵容。
杂治会审,为廷议的一种。秦国素有廷议的传统,每逢国家大事,必召集最高决策层,共同商议,官员们各抒己见,争执辩论,由秦王最终决断,某种程度上,已有了民主集中制的雏形。
李斯自七年前拜为客卿,已是多次参与廷议。今天的杂治尚未开始,但眼前这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却让李斯分外感慨。七年以来,旧官去,新官来,秦国政坛的当权者,已是换了好几茬。吕不韦当政之时,当权者几乎全是吕派。等到嫪毐崛起,半数以上都换成了嫪派。如今宗室见重,当权者又以秦人居多。只有嬴政始终安坐秦王宝座,而且变得更成熟、更威严、更凛然不可犯。
宫殿雄伟依旧,而那些曾在这宫殿之内指点江山、风云一时的权贵们,如今安在?蔡泽、成蟜、樊於期、嫪毐、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吕不韦、茅焦诸人,李斯曾经的朋友或敌人,昔日同殿为臣,暗斗明争,现在却已是物故的物故,逃亡的逃亡,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飘逝的飘逝,流放的流放。而眼前这些志得意满的得势者,谁又知道,数年之后,他们是否还有机会出现在这宫殿之内,继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七年了,在卿级别以上的大臣里,李斯是为数不多的保全者。七年了,他不仅屹立不倒,而且地位稳中有升。李斯经营仕途的秘诀,自然让许多同僚倍感兴趣。面对同僚的请教,李斯总是三缄其口,只有在两个儿子面前,才会偶尔谈及自己在仕途上的经验和教训。
在李斯看来,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功,固然有许多因素,譬如他的才华智慧,他的勤奋努力;譬如他的镇静和忍耐,不拘泥于一时得失。曾经有多次机会摆在他的眼前,只要他同意投靠吕不韦或者嫪毐,富贵权势唾手可得。他忍住了,是的,他忍住了,他忍受着那些才华远不及他的攀附者爬到了他的头上。他抵住了诱惑,耐住了寂寞。然而,这些都只能算是谋事在人而已,成事最终在天。嬴政就是李斯的天。他让嬴政在少年时代就感觉到了他的一片赤诚忠心,嬴政欣赏他,信任他。嬴政也许并不会爱上他这个人,但一定会爱上他身上的利用价值。李斯要做的,首先是保值,然后是增值。
以前,先后有吕不韦和嫪毐两大权臣在前面遮挡,低调的李斯并不引人注目。如今时转势移,嫪毐车裂,吕不韦失势,李斯的角色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是客卿李斯,而是实权在握的廷尉,是外客集团的领袖。他不能再躲在别人身后,而是必须挺身而出,站在第一排,直面政坛的风雨变幻。无论是福是祸,他都首当其冲,无可推委。
权力之路,有如河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斯深知,他的地位并不稳定,甚至依然脆弱得很。没有人能保证,逐客令会不会再次重演。江湖未静,李斯就必须搏斗下去。他必须尽一切力量,捍卫他的地位,不仅为了现在,更是为了未来。
未来,就在不远的未来,必将迎来一个空前乃至绝后的辉煌时代。收服六国,一统天下,将在嬴政身上变为现实。他必须在这场伟大的统一之战来临之时,让自己始终站在嬴政的身边。可以预见,在统一之战中,将有无数值得期待的精彩,无数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无数血火悲欢,无数沉降动荡。做一个旁观者远远不够,他要和嬴政一起,亲历其中,亲手推动,在时光之碑上刻下谁也抹不去的笔迹。人啊,人,一生直如一饷,真的不长。那些不朽,那些传奇,那些可遇而不可求,如断桥上那颗闪亮流星,如臂弯间那个花样女子,一旦错过,下次再见,将是千年。心在常温之下破碎,纵然血流如注,也无人可医,无人可惜。
一想到这些,李斯禁不住热血沸腾。宦官登上高阶,扯着嗓子喊道:“大王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嬴政出场,众人行礼。嬴政坐定,扫视一番,将目光定在李斯身上,“廷尉,你可以开始了。”李斯恭敬起身,道,“是。”
杂治的大场面,李斯非但不怵,反而如鱼得水般的兴奋。他本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人。今天的咸阳宫殿,便是他的表演场。在这个舞台上,他是主角。未来,在更大的舞台上,他依然要领衔主演,不容谁来和他抢戏。
【6、终极审判】
案件卷宗,在那时的秦国被称为“爰书”,列席杂治的诸公,人手一份,高高地堆在案头。在这数十位秦国政坛高层中间,大部分人对郑国一案虽说听过,却并不了解。面前的爰书,有的会随手翻翻,有的根本就懒得看。他们大都认为,今天的杂治只是走走过场而已。郑国究竟是车裂还是枭首,就象鱼是红烧还是清蒸一样,在他们看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他们内心甚至暗暗责怪李斯多事,在一个区区水工的死法上如此大费周章,至于吗?有这时间,饮饮小酒,听听小曲,赏赏歌舞,戏戏美人,比啥不强啊。然而,尽管他们认定今日杂治之无意义,但无奈碍于嬴政在场,嬴政都没有觉得无聊,他们也就不得不正襟危坐,摆出一脸庄重之色。
李斯心知,今天陪审团虽然人数众多,但大都只是带了耳朵过来,他真正要对付的,便只有几位宗室重臣,尤其是两位相国——昌平君和昌文君。李斯凝神片刻,然后用他特有的宽厚音色说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来秦献修关中水渠之计,实欲罢劳我秦,息秦伐韩之意,其罪已载入爰书之中。”说完转向郑国,厉声问道:“郑国,汝可服罪?”
郑国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李斯道:“汝只须回答是否服罪。”
郑国倔强地重复答道:“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这时,昌平君不耐烦地插话道:“郑国为韩国作间,内史已详尽审过,证据确凿,不容辩驳。倘廷尉纠缠于此,徒然耽误大王和在座诸公的时间,本相以为不可。廷尉何以要推倒原判,改为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凭据何在?法理何在?此乃大王所愿闻也,亦在座诸公所愿闻也。请廷尉速速切入正题。”
李斯正色道:“多谢相国提醒。臣之所以请求杂治,在于郑国其人虽微贱渺小,而其案却事关重大,不可不洞幽抉隐,全面深究,然后处之以法。臣观爰书之内,只记有郑国为间之始。至于郑国在修建关中水渠的十年之间,如何为韩谋利,如何祸秦殃民,爰书中却少有记载。诸君不妨试问,一个做间之人,其行为当是怎样?毫无疑问,必然借修建水渠之机,蓄意舍易就难,避近取远,拖延工期,消耗民力;加以骚扰地方,于水渠所经之处,肆意毁民宅,坏良田,增百姓之怨。如此种种行径,倘若舍而不究,则其罪不足以尽明,其恶不足以尽彰;倘若不究而杀,是为有罪不治,有恶不惩,则法力不足以尽穷,法威不足以尽显。”
嬴政道:“廷尉言论虽好,只是关中路遥,来往取证,费时费日。诸卿各有事务在身,不能久等。寡人既已召集杂治,今日必要结案。”
李斯不慌不忙说道:“臣请传唤人证。”
郑国的案子,李斯既然已经以廷尉的身份接了下来,就绝不能失败。早在他和蒙恬一起翻检法典之时,便已同期派人远赴关中水渠,带回了重要的人证物证,以备今日之用。
李斯传来的人证,多为郑国的老部下。十年来,他们和郑国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友情深厚非寻常能比,见郑国惨状,皆是伤感流涕。而在这些人证的口中,郑国不但不象个间谍,反而称得上是一个模范官吏,既精水利又懂管理,爱惜民夫,体恤下情,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怕危险,亲力亲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总之,能用来夸赞官吏的溢美之词,他们一个也没拉下。
李斯每听完一人的证言,均摇头冷笑不止,吩咐拖出去,并讥讽道,“世上哪里有如此没有专业精神的间谍,显是伪证。”
陪审诸人听了人证之言,也都来了兴致,感觉今日必将有一出好戏可看,没算白来。李斯明明是要加重郑国的刑罚,传来的证人,其证言却又偏偏对郑国十分有利。李斯到底是愚蠢地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别有深远的玄机?
昌平君、昌文君见苗头不对,李斯分明是在诱导混淆,骗取陪审团对郑国的好感和同情,奔着为郑国减刑而去。二人交换眼色,昌文君起而诘难道:“大奸如善,大伪如真。此正是郑国奸猾之处,非如此勤勉以掩众人耳目,其罪又何待今日才被发现?诸君不可不察。”
李斯道:“相国明见,李斯佩服。”又问郑国道:“好你个郑国,不想你机心竟如此之深,幸得相国明察。汝可服罪?”
郑国还是那句话:“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郑国之所以从头到尾只念叨这句,乃是出于李斯的授意。李斯叮嘱过他,甭管别人问他什么,只需拿这句作答即可。就算是问他贵庚几许,年入几何,婚房大小,downtown还是远郊?martini摇还是搅?又或者是问他曼玉还是子怡,学苏还是学米,纳什还是科比,九歌还是夜曲,他也要一律回答“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余下事宜,自有李斯为他代劳。
昌平君冷笑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早有定论,廷尉又何须一问再问?本相听闻廷尉和郑国曾有故交,莫非想回护不成?”
李斯答道:“相国言重了。李斯与郑国有旧不假,然李斯蒙大王错信,忝为廷尉,主掌刑辟,自知法之所在,毋论人情。想当年,郑国临去关中,曾对李斯说过,他必须贪污。当时李斯大惑不解。如今想来,不由恍然,原来他是为韩国作间。由此可见,其人早有预谋,十年以来,所贪必然甚巨。今郑国已归案在审,家资藉没。臣请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之郑国家产。”
郑国身为关中水渠总指挥,统领着十多万民夫,支配着巨万的资金,只要稍微动一下下手脚,譬如虚报损耗,偷工减料,便可以轻松地绿肥红瘦,富得冒油。这样的诱惑,有几人能够抵挡?更何况是一个以破坏为己任的间谍!众人都支着耳朵,准备听到一个天文数字。然而,御史大夫隗状的报告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郑国的家产居然少得可怜,除了法定的俸禄,再无其它进项。
趁众人意外之时,李斯再道:“纵观郑国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李斯不由想到,如不是他作间在先,实在能称得上是忠正良臣。大秦举国,官吏过万,如郑国这般特杰出者,不可多得也。”
昌文君神色越发不快。宗室在逐客令上已经输给了李斯一次,倘若连郑国这样的铁案都再被李斯翻过来,宗室的威信恐怕将就此一落千丈。从开审到现在,李斯处处在将审判往为郑国减刑的路子上引,而且从众人的反应来看,李斯的策略已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今天的杂治还是尽早结束为妙,不能再让李斯表演下去。两害相权择其轻,宁愿李斯赢这场官司,也绝不能让他翻案。昌文君于是起身,对嬴政道:“礼者禁于已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今郑国为韩国作间,已既成事实,没有假设,没有如果。臣以为无须再议,便依照廷尉所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即可。”
昌文君言毕,稀稀拉拉有几人附和响应。李斯接住昌文君话茬,道:“禀大王,臣以为,此案尚有诸多不白之处……”
嬴政打断李斯,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这不正是廷尉的初衷?相国既顺了廷尉之意,廷尉所望已遂,又尚有何话可说?”
李斯道:“臣无话,郑国或有话。”
嬴政望着郑国,道,“有话说来。”
郑国无助地看着李斯,你想叫我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还是重复那一句不成?李斯给了郑国一个肯定的眼神。郑国硬着头皮,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一再的重复终于产生了效果。嬴政开口道:“汝翻来覆去只这一句,寡人倒想听听,汝所谓渠成利秦,利在何处?”
听到嬴政的问话,李斯暗自长舒一口气,借着宽大袖幅的掩护,狠狠握了握拳头,自语道,郑国的命大概可以保住了。[517z小说网·。517z。]
【7、万世之利】
郑国是一个水利工程专家,其演讲技巧自然不能和李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郑国方一开口,立时满座俱惊。
郑国并不需要演讲技巧,他只是用数据来说话。他给嬴政算了一笔帐:关中水渠建成之后,可以将四万多顷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靠关中水渠,就可以解决秦国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或者,解决一支六十万大军越境作战的军粮问题。
在座诸人不是水利专家,而是政治家,他们比郑国本人更能明白这些数字对于秦国的战略意义,一时间群情激奋,窃窃私语起来。
嬴政犹然不信,道:“果能如此,抑或是汝虚报邀功?”
郑国道,“臣乃待死之身,焉敢虚言。”于是将四万多顷良田分解到关中各郡,此郡能得几许,彼郡能得几许。又历数各郡人口、地形、气候、土质,条分缕析,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要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数据和资料,是郑国用两条腿一步步跑出来的,在官方报表上根本了解不到。
随着演说的进行,郑国其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死囚犯,忽然间变得神采焕发,脸上有光。那是科学之光,信仰之光。纵然是至高无上的秦王,也不能夺去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信心和尊严。郑国滔滔不绝,最后作出结论:“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代之功。”
听完郑国所言,嬴政喟然长叹,问道:“以诸卿之见,郑国当如何区处?”
众人寻思嬴政的口气,似乎已有了赦免郑国的意思,不然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确,如此大的现实利益摆在面前,即便是君王,也不免动心。但是,众人又知道,按照秦法,郑国只有死路一条。法律的权威不容置疑,正是秦国的立国之本。做臣子的,只能谨奉法令,不能越雷池半步。唯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只有秦王嬴政。如果贸然建议赦免郑国,那就是在建议破坏法律,动摇国本,谁敢承担这样的罪名?况且,宗室这边的态度也不明朗,犯不着自己抢先表态。于是,嬴政虽然问话,却无人回答。嬴政无奈之下,只能点将,指名李斯,命他发表意见。
李斯也不推辞,长身应道:“臣不改初衷,以为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一语既出,嬴政变色,宗室诧异。李斯继续说道:“郑国主修关中水渠,前后十年,奔波终日,无夜安枕,惟恐水渠不能早日竣工,不能早日为秦之利。其心险恶,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初为韩作间,而入秦以来,不念故国,只知有秦,所行无不利秦。韩见郑国之背叛,悔之已晚,恨不能早杀之。敌国愿杀之人,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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