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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师手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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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果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搭档看了她一会儿:“相信。”

她对这个回答显得有点儿惊讶:“你说对了,我的确从未逾越法律之外。”

搭档:“但是你看到了。”

她点点头:“嗯,我见过太多同行领着当事人从缝隙中穿越而出,再找另一个缝隙回到界内。”

搭档:“那法外之地,是什么样?”

她:“一切都是恣意生长。”

搭档:“你指罪恶?”

她:“不,全部,无论是罪恶还是正义,都是恣意生长的样子,没有任何限制。”

搭档:“这句话我不是很懂。”

她摸着自己的脸颊,仰起头想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孩在非常小的时候被强奸了,由于那个孩子年龄太小,所以对此的记忆很模糊,除了痛楚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她的单身母亲掩盖住了一切,让自己的女儿继续正常生活下去。她默默地等,但她所等待的不是用梦魇来惩罚,而是别的。若干年后,凶犯出狱了,这个母亲掌握他的全部生活信息,依旧默默地等,等到自己女儿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后,她开始实施自己筹划多年的报复行动。她把当年的凶犯骗到自己的住处,囚禁起来。在这之前,她早就把住的地方改成了像浴室一样的环境,而且隔音。她每天起来后,都慢条斯理地走到凶犯面前,高声宣读一遍女孩当初的病历单,然后用各种酷刑虐待那个当年侵犯自己女儿的男人。但她非常谨慎,并不杀死他……你知道她持续了多久吗?”

搭档:“呃……几个月?不,嗯……一年?”

她:“整整3年,1000多天。他还活着,但是根本没有人形了。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正常的,不到一寸就被剥去一小块,那不是她一天所做的,她每天都做一点点,并且精心地护理伤口,不让它发炎、病变。3年后,他的牙齿没有了,舌头也没有了,眼皮、生殖器、耳朵,所有的手指、脚趾,都没有了。他的每块骨头上都被刻上了一个字:‘恨’……而他在垃圾堆被找到之后,意识已经完全崩溃并且混乱,作为人,他只剩下一种情绪……”

搭档:“恐惧。”

她叹了口气:“是的,除了恐惧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没办法指证是谁做的这些。”

搭档沉默了一会儿:“死了?”

她:“不到一个月。”

搭档:“那位母亲告诉你的吧?”

她看着搭档,点点头。

搭档:“你做了什么吗?”

她:“除了惊讶、核实是否有这么个案子,我什么也没做,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证据。这个复仇单身母亲像是个灰色的骑士,她把愤怒作为利剑,而在她身后跟随着整个地狱……你问我法外之地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法外之地。”

搭档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是的,我懂了,罪恶和正义都恣意生长……”

她:“我本以为法律之外同时也是人性之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是当我发现法律之外也有我所能认同的之后,我开始怀疑有关法律的一切。或者说得直接一点儿:法律其实也只是某种报复方式而已,它和法外之地的那些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它看起来更理智一些——只是看起来。”

搭档:“法律本身是构成社会结构的必要支柱,如果没有法律,我们的社会结构会立刻分崩离析……”

她:“那就让它分崩离析好了,本来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搭档诧异地看着她:“我能认为你这句话有反人类、反社会倾向吗?”

她微微一笑:“完全可以。”

搭档:“那么……请问你有宗教信仰吗?”

她想了想:“没有明确的。你认为我是信仰缺失才有现在这种观点的?”

搭档:“不,以你在这行的时间、经验和感悟来看,你必定会有这种观点。”

她:“嗯……不管怎么说,现在难题抛给你了——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掉这种想法呢?我不想有一天因为自己失控而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搭档:“你认为自己会失控?”

她:“正因为不知道才担心。所以我这半年来没敢接案子,只是靠着给几家公司当法律顾问打发时间。”

搭档:“我想把话题再跳回去——假如没有法律,那么岂不是一切都会失控?因为没有约束了。”

她:“当你熟读律法,并且知道足够多的时候,你会发现法律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借口。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种看似理智的情绪,但是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例如当宣布某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被处以极刑时,许多人会对此拍手称快,不是吗?”

搭档:“嗯……你的意思是:从本质上讲,这不过是借助法律来复仇?”

她:“难道不是吗?”

搭档:“但这意义不一样。因为每个人对于正义和公平的定义是有差异的,所以需要用法律来做一个平均值,并以此来界定惩罚方式。”

她:“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你想过没,如果作为受害者来看,这种‘平衡后的报复’公正吗?因为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人就不会有深刻的体会,因此也容易很轻松地做出所谓理智的样子,但假如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搭档:“你说得非常正确,但因为情绪而过度报复,或者因为没有情绪而轻度量刑本身的问题,才是逻辑极限。而且在法律上不是有先例制度吗?那种参照先例判决相对来说能平衡不少这种问题吧?”

她:“如果所参照的那个先例就是重判或者轻判了呢?”

搭档想了想:“我明白了,你并非不再相信法律,而是非常相信法律,并且很在乎它的完美性。”

她愣住了,停了一会儿后看着搭档:“好像……你说对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搭档:“也许是家庭环境,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你的逻辑思维非常强,所以你一开始就已经说出了核心问题:逻辑极限。那也是你希望能突破的极限。”

她:“嗯……不得不承认你很专业,我从没自己绕回这个圈子来,那,我该怎么办?”

搭档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她:“那能解决问题吗?如果能,我愿意试试看。”

搭档:“我没法给你任何保证,但是通过那种方式也许能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我们都知道了你的症结,但是目前还不清楚它是怎么形成的。”

她:“都知道症结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搭档点点头:“对,因为心理活动不是某种固化的状态,而是进程。它不断演变,从没停过。”

她:“明白了,好吧,我想试试。”

在催眠室旁边的观察室里,我不解地问搭档:“我怎么没听到重点?你是要我从她家庭环境中找原因吗?还是工作中?”

搭档调校着三脚架,头也没抬:“不,这次我们从内心深处找问题。”

我:“内心深处?你让我给她深度催眠?有必要么?”

搭档:“我认为有必要。”

我:“你发现什么了?”

搭档:“任何一个巨大的心理问题,都是从一个很小的点开始滋生出来的。”

我:“又是暗流理论?”暗流理论是我们之间一个特指性质的词汇,通常用来指那些即便通过交谈也无法获取到足够信息的人。他们表面平静如水,但仔细观察,会看到水面那细细的波纹,借此判断出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暗流涌动。我们很难从表面看出某人有什么不正常,但其言行举止的某种特殊倾向,能标示出他们内心活动的复杂。

搭档:“嗯,她的理由看似都很合理,但是细想起来却不对,因为最终那些理由的方向性似乎都偏向极端,所以假如不通过深催眠,恐怕什么也看不到。”

我打开摄像机的电池仓,把电池塞进去:“你是指她的反社会情绪吧?”

搭档:“嗯,扭曲得厉害。”

我:“可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吗?”

搭档抬起头看着我:“如果她是普通人,或者是那种郁郁不得志的人,也算基本符合,但是从她描述自己这些年的工作也能看出,她属于那种事业上相当不错的人,而且她深谙法律。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表现出来的极端过于反差。所以我认为必定有更深层的问题导致她有这种念头。也许是她不愿意说,也许是有特殊的原因让她从骨子里就开始隐藏关键问题——我指的是潜意识里。”

我想了想,听懂了:“明白了,你是说有什么症结把她所有的方向都偏差了,每次都影响一点儿,所以即便一切都是积极的,最终她还是会有消极的甚至是极端的念头?”

搭档:“就是这样。”

我:“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

搭档:“什么?”

我:“深催眠,同时让她把最深处的自我具象化。”

搭档:“嗯?你要她打开最核心的那部分?你不是最不喜欢那样吗?”

我:“不喜欢的原因是太麻烦,但是我觉得她似乎有自我释放的倾向。”

搭档:“自我释放……嗯……好吧,你的领域你来决定。”

“对,做得非常好,再深呼吸试试看。”我在鼓励她自我放松。

她再次尝试着缓慢地深深吸气,再慢慢吐出:“有点儿像是做瑜伽?”

我:“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我们接下来要伸展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精神。”

她:“像我这种刻板或者规律化的人会不会不容易被催眠?”

我:“不是,这个没有明确界限或者分类,事实上,看似散漫的人比较难一些,因为他们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相信,所以那一类人最棘手。”我在撒谎,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可不想给她不利于我催眠的暗示。

她又按照我说的尝试了几次:“嗯,好多了。”

我:“好,现在闭上眼睛,照刚才我教给你的,缓慢地,深呼吸。”我的语气同时也故意开始放慢。

她在安静地照做。

我:“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靠,找到你最舒适的姿势,缓慢地深呼吸。”

她花了几分钟靠在沙发背上,并且最终选择了一个几乎是半躺的姿势。

我:“非常好,现在继续缓慢地呼吸,你会觉得很疲倦……”

在我分阶段进行深催眠诱导的时候,搭档始终抱着双臂垂着头,看起来似乎是打盹的样子,但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进入状态的表现。他偶尔会用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同步于被催眠者,我曾经问过搭档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说用这种方式可以把之前的印象与概念暂时隔离,然后以清空思维的状态去重新捕捉到自己所需的信息。他这种特有的观察方式我也曾经尝试过,但是没什么效果。所以我曾经无数次对他说,那是上天赐予他的无与伦比的能力。而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是的,我是被眷顾的。”

“……非常好……现在你正处在自己内心深处,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我用平缓的语速开始问询。

她:“这里是……海边的……悬崖……”

出于惊讶,我略微停了一下,因为这个场景意味着她内心深处有很重的厌世感:“你能看到悬崖下面吗?”

她:“是……是的……能看到……”

我:“悬崖下面有些什么?”

她:“海水……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海水……”

我:“告诉我你的周围都有些什么?”

她迟疑了几秒钟:“有一条……一条小路……”

我:“是笔直的吗?”

她:“不,是……是一条蜿蜒的小路……”

我:“你能看到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吗?”

她:“通向……通向远处的一个小山坡……”

我:“那里有什么?”

她:“有……有一栋小房子。”

我:“很好,你愿意去那栋小房子里看一下吗?”

她:“可以……我……我去过那里面……”

我:“那是什么地方?”

她:“那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想了想:“那是你的家?”

她:“不,不是……但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点点头:“你在往那里走吗?”

她:“是的。”

我:“路上你能看到些什么景色?”

她的语调听上去有些难过:“荒芜……的景色……”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干燥的……土地……灰暗的天空……枯萎的灌木……荆棘……没有人烟……荒芜……荒芜……只有远远的小山坡上,有一栋小木屋……那是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她似乎还有极重的自我压制倾向:“你走到了吗?”

她:“还没有……还没走到……”

我:“看得到脚下的小路是什么样子吗?”

她:“是的……看到……是……一条土路……”

我低下头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看上去她微微皱着眉,略带一丝难过的表情,而更多的是无奈。这时候我看了一眼搭档,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着双腿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眉头紧皱。

我故意停了一小会儿:“现在呢,到了吗?”

她:“是的。”

我:“我要你推开门,走进去。”

她:“好的,门推开了……”

我:“现在,你进到自己住的地方了吗?”

她:“没有……”

我:“为什么?”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好久……没回来过了……”

我:“它曾经是干净的吗?”

她:“不,它一直就是这样的……第一次,就是这样的。”

我又等了几秒钟:“你不打算再进去吗?”

她抽泣着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我……在房间里了。”

我:“详细地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的情绪看上去极为低迷,并且阴郁:“尘土……到处都是尘土,书上、椅子上、桌子上、书架上、窗子上……被厚厚的尘土……覆盖着……”

我:“房间里有家具吗?”

她:“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桌子、椅子、书架,还有一些很大的箱子。”

我:“都是木头做的吗?”

她:“是……是的……”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家具是铁质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材质,那很可能意味着她有自我伤害的倾向——也许有人觉得这无所谓,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

我:“这里有很多书吗?”

她:“是的。”

我:“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书吗?”

她:“是的。”

我:“你看过吗?”

她:“都看过……”

我:“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她:“书里的……都是……都是……我不想看的内容……”

我:“那,什么内容是你不想看的?”

她:“……不可以……”

我没听明白,所以停下来想了想:“什么不可以?”

她:“不可以……书里不让……没有……不可以……”

我费解地抬起头望向搭档,向他求助。他此时也紧皱着眉头在考虑。几秒钟后,他做出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我要你现在拿起手边最近的一本书,你会把它拿起来的。”

她显得有些迟疑,但并未抵触:“……拿起来……好的,我拿起来了……”

我:“非常好,你能看到书名是什么吗?”

她:“是的,我能看到。”

我:“告诉我,书名是什么。”

她:“禁……止。”

我:“现在,打开这本书。”

她:“我……打不开它……”

我:“这是一本打不开的书吗?”

她:“是的,是一本打不开的书……”

我:“为什么会打不开呢?”

她:“因为……因为书的背面写着……写着:不可以……”

我:“所以你打不开它?”

她:“是的。”

我:“你能看到书架上的其他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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