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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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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父亲遗像头朝下倒置在灵台上。
治丧办的人员立刻提醒他。他阻止别人碰遗像,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已经进场,工作人员用身体围成人墙挡住他们视线。军区首长们上前低声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这样摆,符合历史!”
司令员十分沉着,每句话既是说给苏子昂听的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冤案已经结束,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你父亲的历史地位,我们要珍惜过去但不要纠缠。请你理智一些,和大家配合。快,把遗像正过来!”
“颠来倒去随心所欲!你们谁手干净心里无愧,谁就上来吧。死者的眼睛盯着你们。”
“我叫警卫了。”
“我就摔遗像!”
母亲从容地上前,众人给她让道,她严肃地批评:“子昂,咱们要照顾大局,有话会后再说……”领导们都用眼神鼓励她,她叹息一声又说,“适可而止,不要过头……”
“吕天兰!”苏子昂朝母亲大喝一声。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直呼其名。母亲脸色惨白,歪靠在身边人的臂弯里。“别跟我做交易,你明白么!”
苏子昂料定没人敢来冒险,否则被他推个跟头岂不大失尊严?还容易被旁人怀疑是冤案制造者。苏子昂既然无官职又是单身,一下子就站在制高点上。他稍微有点注意外面的警卫的意思,他已准备夺话筒慷慨陈词。司令员始终不语,过了许久,他说:“要动手,你就朝我来吧。”独自走向遗像。人群中突然闯出宋泗昌,他抢在司令员前面,一副庄严之色。他朝遗像深深鞠躬,然后双手托起它,调正放好,再一鞠躬,无言退下。过程中全不望苏子昂一眼,足见他内心多么自信。
苏子昂默然呆立,他发现自己无法反抗宋泗昌,也许是来不及吧……
主持人抓住时机发出指示,哀乐缓缓升起,会场站满大片脱帽军人,一直站到礼堂外头的大操场上。到处是黑亮的眼仁儿,空气中充溢湿热的呼吸,哀乐如潮循环不止,黑幡如死去的叶子悬垂不动。有人轻触苏子昂,示意他站到亲属队伍里。母亲和众亲属已经哀痛地站好了,两上妹妹带点恐怖地望着他,而母亲的悲伤则很合适,她是那群人的首领。
苏子昂对主持人说:“对不起,我不想站到那里,我想站到下面去。”
“可以,可以。”主持人并没明白苏子昂的意思就立刻答应了。
苏子昂离开前场,沿着立满花圈的甬道走到人群后面,同奉命前来的战士们站在一起。他右边是一位通信站女兵,臂上的黑纱没有别针,整个追悼会期间她都在不断提它,满脸犯错误的神情。他左边是个班长样的家伙,使劝踮脚朝前看,把嘴扯好大,他不许别人这么看,免得乱了行列。他大概在看遗像上的将星与勋章——父亲穿着将军礼服,这些都早被取消了。
苏子昂置身于他们中,感觉到这只是父亲和他两人的追悼会。尽管无边人海,实质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悼念另一个人。
追悼会结束后,苏子昂独自离去在停车场边角蓦然碰见宋泗昌。宋泗昌低声道:“苏子昂你干得好!震聋发聩,还懂点出奇制胜。不错不错,有过人之处。你不像你父亲,倒有点像我。死大胆,大胆死。”
“无法和你相比——比如出奇制胜之类。”
“你今天这套只是务虚!以后调我部队来吧,我想,我能把你发挥出来,也能制住你。”
“到你部队担任什么职务?”
宋泗昌低哼一声:“你一直很清醒嘛。职务……在你现在职务基础上,先提一级,将来再看你的能力与成绩,我不再许愿。”
苏子昂当场接受。他选择了宋泗昌。
在追悼会事件里,得分最高的是宋泗昌,当时有一位军委领导人在场,他对宋泗昌留下深刻印象并开始注意他。这位领导人是父亲红军时期的战友。
9
第二章
9.痛苦之后是轻松
母亲把三张茶几并列在一起,上面堆满追悼会产品。
签到簿三大册,四开本,缎面精装,宣纸可折叠,打开来足有一丈五尺长,哗啦啦像一排浪头。
“治丧办”印制的精致合页,八开本,刊载悼词、遗照、简历。开会时有用去一千六百份,还剩一千多份,母亲全要来了,留着赠人。
来自各部队的唁电二百多份,已合订成册。至今仍有唁电不断转来,母亲收集成一个增订本。慰问信也有上百,其中十几封信是父亲去世那年就写下了,当时不敢寄,五年之后才寄来。母亲把它们盛入一只牛皮箱里。
还有照片。追悼会上,四架相机拍摄了十二卷胶片,除了拍场面和到会领导人外,摄影者还遵从母亲愿望,把每只花圈挽联都拍下来了,统统放大成五寸照片,家中来客无需戴花镜便可观看。
还有剪报集。母亲请人把发在各报刊上的所有有关父亲的报道、回忆录、旧体诗,收拢整理,剪贴成两大册。
母亲沉湎其中,像一朵云浮在纸山上,老也整理不够,连头发也不大做了。就在这种又悲痛又兴奋的整理当中,也光华内敛,显得肃穆而美丽。两个妹妹,总有一个陪伴她,听她轻缓地、无休止地说茶几上谁谁是中央委员,谁谁是侯补委员;谁谁以前是中央委员现在是人大常委;以及茶几上有多少大区正职大区副职,多少省市领导,谁是父亲的老部下而后来上去了……妹妹不愿听她缅怀哀荣,她就跟来客们说。最相契者是四个和她地位仿佛的遗孀,她们的丈夫有的已开过追悼会,有的近期平反治丧。母亲内行地指点她们:《人民日报》要上的,老头子有二百字。军报头条,带消息带悼词全文,五百六十多字,照片搁当中。老头子好像应该不止这个规格,我也不打算反映了,办都办了嘛。你们一定要拿到文件,把文件具体化,光吃精神不管事,事前就把问题理出来,一条条解决了再开会。你老头子哪一年的?1929年?抗战时期的旅长?一级独立勋章?那你一定要坚持这个评价……”
然后她们就揩泪,再后就散漫地闲扯,烟蒂堆满烟灰缸,客厅里充溢蓝色雾障。
两个妹妹天天叫烦死了,要走,但又不订票。苏子昂估计是存款问题,父亲补发了两万元工资。他不说走,他觉得自由。这两天里,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
夜晚,苏子昂进入母亲卧室,送她五盒治哮喘的进口药剂。这些药用去他一个月的工资。母亲有些意外,躲闪苏子昂的目光:“你比妹妹心好,她们光想我的东西,只有你,……”
“我明天离家,回部队。”
“都准备好了才通知我,是不是?”
“是的。”
“对咱们这个家,你有什么要求?老头子和我还有几个钱,你提个数吧。”
“我只想得到父亲那支‘赫斯’猎枪,别的一概不要。”
那支枪真漂亮!一位国民党将军送的。父亲想靠它度过退休以后的生涯。他生前说过,他死后这枪归苏子昂,还有四盒枪弹。他说:“就它还算样东西,看着都舒服。”
母亲不安地:“本来是你的……可大妹也跟我要,是小李怂恿她的。”
“你答应她了?”
“唉,……”
“看来我不比一个未婚女婿。”
“我再跟她说说。”
“算了,我对荒唐已经习惯啦。今晚我想跟你谈另一件事。只谈一次,今后再不提。”
“坐下坐下,啊呀,我这连个坐处也没有。”
“我表明一个态度,关于你今后的生活。你今年才40岁,或者才43岁,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你和父亲结婚时多报了几岁,这并不重要。总之你今后日子很长远,没有必要守寡终生。如果你遇见合适的人,我支持你们结合,并且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你要赶我走!”母亲惊叫,“我不走,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敢……”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苏子昂厉声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再嫁。父亲去世五年,尸骨早已灰飞烟灭。这五年里,你受过不少苦。今后你无需受苦了,日子可能比受苦时更难过。我是父亲的儿子,表这个态不容易,我希望你重新生活。”
在军区首长夫人群落里,母亲的容貌与风度出类拔萃,看上去像30岁左右的少妇,如果不是近年的磨难使她略显憔悴,简直就像苏子昂的姐姐。
母亲揩着眼泪:“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半辈子,我死活都是她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绝不失节。”
“果真如此,我也尊重你的意见。”
苏子昂告辞回屋,继续痛惜那支猪枪。他的行李很少,要告辞了才发觉并无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但家是一团气氛,裹着人。周围的门窗、地板、营具、大幅世界地图、隔壁父亲卧室……都散发温馨气味。父亲去世五年,痛苦使他和家人靠拢,现在父亲平反昭雪,这个家一下子也变质了。追悼会等于宣告:父亲是真的死了。苏子昂听到父亲卧室有响动,过一会,母亲在敲门。
“睡了么?”
苏子昂打开门,母亲提一个长皮套进屋,苏子昂熟悉它,里面是猎枪。他无语。
“大妹是跟我要过。但我没有答应她。”
“谢谢你。”
“你刚才的话,是不是真心话?你以前老是喜欢说我不懂的话,我分不出真假来。”
“哦,那是我的毛病。刚才和你说的全是真心话,经过反复考虑的。”
“你比你妹妹体贴人。我问你,我要真改嫁了,你不替你父亲难受吗?”
“没想过,他死了。难受……见面可能有一点吧。”
“唔,一听就知道是真话,你这么说我才放心,我就不怕什么舆论了。你想想,连你也感到难受,那些和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能放我过去吗?他们会怎样看我?会怎样对待将来那个人?还不天下大乱吗。想想都怕,你父亲地位不一般,我在那方面舒服点,这方面就得忍受点。我想过了,我后半辈子吃好点穿好点没病没灾过去算了。你们要愿意,将来接我出去走走,不愿意也就算了,我一个人能过……”母亲噙着泪,掏出一个存折放到桌上,“你小时候,我待你过分点,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怎么办啊,钱呀——说到底还是没啥用的,你拿些去。还有件事,你是父亲的独子,我想带个孩子。要是你有了孩子,交给我带行吗?我总得过呀。”母亲离去了。
凌晨4时,苏子昂提着小皮箱走出房间。他把存折从母亲门下塞进去,猎枪斜挎肩头,轻脚走下楼梯,穿过大门。他在黑暗中走出很远了,忽然产生预感,回头一看,果然:母亲房间灯亮着,她的身影印在窗前,像只瘦伶伶的鸟。她看不见苏子昂,她也许是为了让苏子昂看见自己在看。
苏子昂产生阴郁的直觉,他不会回这个家了。他的直觉几乎每次都成为现实,因此他很尊重直觉,犹如一位彻底的军人尊重战壕。
10
第二章
10.愉快的行走
从武陵路到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一小时奔出去二十华里,越发感到决策正确,全身畅快,接近于自豪。他看见学院的大交通车靠在路边,内侧轮子压在道外,外侧轮子压着柏油路边缘,无可挑剔。看样子已停靠很久,卖菜的把扁担搭着车尾,就在那一小块阴凉中卖起西红柿来。以往这个时候,交通车早该抵达学院。苏子昂加快步伐过它,继续前行。一位教官从车窗探出头来唤他,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没认出这辆学院交通车。苏子昂不能告诉他自己想走回去,那会引起各种猜疑。他只说这破车抛锚了而且有得抛呐,干脆甩脚走走到头里等去。教官说,没抛锚,驾驶员洗澡去了,把车扔半道上,叫等。
苏子昂立定,先吃惊然后哈哈笑了。怎么,就这样被扔在半道上,连带一车营团干部和眷属?那个相貌清秀的上海志愿兵也太狠霸了,应该把他倒提起来从肛门处一劈两半,像斩一只青蛙。
学院和部队相反,官多兵少,志愿兵们把火柴棒大的权力挥舞出丈八长矛的气势,官们反而受制于兵。苏子昂认为,对于军人而言,敌人是不固定的,比如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和我军都有过先敌后友、或者先友后敌的历史。但是一切目元军纪、藐视规范的兵痞,则永远是军人的敌人。不管他穿何种军装操何种语言,都是包括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在内的、全世界军人的大敌!
苏子昂怜悯这群教官,他们只在沙盘旁像个军从,离了沙盘便萎缩。他上车,问等多久了,那教官说不知道多久了,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快了快了。
车内很安静,众人昏昏欲睡。有几人眼珠虽然睁着但不转动,处于两次睡眠之间的过渡状态。浓浊的呼吸在车窗上结出一层很厚的雾气,人们安静地无奈地、因为无奈而愈发安静地等待,简直是舒适了。苏子昂上车时碰到了一个人的腿,他恼怒地看他一眼,不满意被惊动。
钥匙插在电门上。苏子昂跨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轰轰。全休人员抬头,幸福地呻吟着,他们以为是驾驶员归来了,等看清是苏子昂,未免又替他不安。苏子昂挂档起步,驶入快车道,直奔指挥学院。大家发现他竟要把鸟毛驾驶员丢下,让他自己走回去,顿时欢呼了起来。
那位战术教官以熟人的口吻向众人介绍苏子昂:“一大队的,入学前是团长,一级驾驶执照,特种战术也不错,毕业后要当师长了,是不是啊,老苏?”
苏子昂暗想,不幽默,无论我当什么反正不当教官。包括学院在内也没几人真崇拜军事艺术,它过于巨大精美,小器的军人只好像苍蝇叮在上面,还啃不下什么来。他想起英国战史学家富勒,他的思想造就了无数将帅,包括敌国的将帅,而他自己至死只升至少将;还有克劳塞维茨,划时代的军事理论家,也只是个少将。他们的著作至今仍被无数人引用着并且歪曲着,生前却无人给他们肩上加星,这也是军事艺术的宿命,东西方全一样。
战术教官没有指望苏子昂回答,他已使自己成为车内的谈话中心,议论着院务部的苛刻之处。但只要下车,教官们还会和以前一样生活。他们从来不会将怨愤升华为思想。
交通车在爬坡时供油不畅,引擎跟死了娘似的呜呜咽咽。苏子昂预感这破车开不到学院了,他的壮举将给他招致难堪。再开数十米,车靠边抛锚。他下车打开引擎盖,骂句“操它姥姥!”这堆叫做引擎的东西是一堆杂种,发动机是解放130的,分电盘是嘎斯51的,奇書网气化器他认不出来路,他们居然敢让这堆破烂跑交通。如此看来,鸟毛驾驶员绝对身手不凡,在倒劈掉他之前,应该先发个勋章,他的放肆是有道理的。
苏子昂朝车上人笑:“完蛋啦,我弄不了它。那小子赢了,我们只好再等他回来。”
车上全无声息。后来战术教员道:“从本质上说,穷啊!”
苏子昂道:“还有荒唐。日本只有二十八万军队,可是拥有的军费比我们几百万军队还多两倍。干嘛哩?三分之一高技术,三分之一发饷,三分之一荒唐掉了。我们钱少,但是荒唐的勇气不小。你把它列入下学期教案吧。”他又笑了。
教官不睬,也许是扛不动此类课题,也许是在苏子昂身上丢了面子仍要从苏子昂身上找回来。大家都不说话,这比刚才因为昏睡而不说话难受多了。
苏子昂察觉到众人沮丧,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说:“各位再睡一会,我保证解决问题。”
苏子昂去给学院挂电话,他想找一个不大了解情况又大权在握的人,比如院长。大领导解决小问题,有时跟日本剃须刀一样麻利,当然他必须把问题往大处说。他希望学院院长还没用晚餐,宋泗昌就最烦吃饭时来电话。
苏子昂把电话要到学院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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