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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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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袁崇焕却不会想到,程本直发现了他的遗言,并没按照他的嘱咐,叫祖大寿赵率教退兵。在程本直的心目之中,他敬重仰慕的袁督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是一个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大人物。可是就是这个他崇拜跟随了多年的至交,如今却要叫部下做出抛弃京师这样的事情,这叫他怎么能接受,怎么能照做?
于是程本直甚么也没有对几个总兵官说。至于督帅吩咐要杀的那个桓震,去所指之处寻找的时候方知已经逃走了。袁崇焕交托的两件事情他一件也没办到,正在捶胸顿足之际,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叫桓震仍统本部兵马,可是候了几日,却总不见他回军营办事。想来想去,多半是在城里。
当下乔装裹在难民之中混了进来,在同乡翁铣家中住下。翁铣虽不在朝做官,在京中的人脉却是甚广,不费甚么气力便给他打听到了桓震的消息。这日翁乾回去说起遇到桓震,程本直只觉天赐良机,只说设法申救督帅,有要紧事要跟桓总兵商议,骗得翁乾去引了他来。翁乾年少热血,听程本直讲多了袁军门的丰功伟业,早已经心向往之,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一百一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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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听了程本直这一番话,默然良久。忽然间仰首长叹一声,将手中剑提了起来,剑柄向着程本直,道:“程先生,桓震对你向来敬佩有加,只以为你是个轻生重义的铁骨汉子。方今外敌入寇之际,督帅不明不白地给逮了下狱,祖总兵何总兵一齐带兵回辽,桓某人头一旦落地,谁来营救督帅?倘若就是这样你仍要杀我,那便给姓桓的一刀痛快罢。”说罢闭目不语。
程本直惊得呆了,怔怔地望着那剑,好半晌不曾动弹。颜佩柔却已经按捺不住,气道:“你这人好生没理!本姑娘好容易将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怎么又要白白丢掉?”桓震睁开眼来,瞧着她正色道:“多谢。”颜佩柔顿足道:“谁要你谢!我只要你……”她本想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可是不知为甚么,后半句卡在喉间,竟没说得出来。
颜佩柔脸上一红,再不去理桓震,只握紧了手中短刀,只要程本直胆敢伸手去接那剑,她便一刀刺去。程本直面色忽青忽白,过得好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甚么决心一般,道:“此乱命也,本直不奉!”他横下了一条心,左右自己已经隐瞒了袁崇焕叫祖大寿撤兵的遗命,那么瞒一次同瞒两次又有甚么分别?况且桓震的本事他早已知道,有此人在,或者督帅万死之中尚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顺手将剑鞘也给了桓震,道:“本直无颜再持此剑。”
桓震微微一笑,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还剑入鞘,插在腰带之中。这才想起问颜佩柔,如何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方才若不是得她在肩上踹了一脚,此刻自己早已经尸横当场了。颜佩柔摇头不答,只道:“我赶着去见一个人,你自己小心。”瞧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翁乾早在外等得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见得房门开处,连忙抢上前来,眼前一晃,竟是不知何来的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桓震不由分说,追将出来,却给翁乾缠住问这问那。好容易甩脱了他,已是连颜佩柔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这客栈早在一年多前已经给翁家盘了下来,虽则房顶塌了,只要少东家一句话便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桓震也不多问,更不想同程本直多说,匆匆告了辞回去。程本直在那里不住叹气,只道方才刺杀桓震惹他发怒,是以不愿与自己来往了,岂知此时此刻,桓震的心里正在打着另一个主意。
桓震当初出京,家中的仆佣便尽数辞了回家。此番回京,总要有人打扫做饭,是以傅山作主,帮他觅了一个厨娘。回到家里,离得好远便听见那厨娘大声叫骂。加紧几步上前瞧时,自家门口竟给人泼了一地的大粪,臭气熏天,那厨娘插了腰站在街中骂骂咧咧,围了半条街的人伸着脖子瞧戏。桓震瞧见这副情景,心中早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扯那厨娘回去,好言抚慰一番,叫她打扫干净作罢。那厨娘却不肯受气,当下便要辞工。桓震也不阻拦,由得她去了。
可是任由门前龌龊总不是法子,桓震叹了口气,自己提了水桶扫帚,冲刷起来。正俯身屏着呼吸用力刷洗间,忽然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唤道:“桓哥哥!”跟着一双小手伸将过来,夺过了水桶扫帚。桓震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副农家打扮,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周雪心的模样(特注,因为情节需要,雪心的初次出场年龄降低至十四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来寻他们祖孙百寻不得,自己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却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相见,忍不住啊哈一声,跳了起来,要去握雪心的小手。忽然想到自己满手粪水,讪讪然缩了回来,又想去挠后脑勺,想想也是不妥,一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怎么落下。
雪心噗哧一笑,扯着他的衣袖道:“咱们别站在这里。”桓震点头道:“是,是。你先进去等我。”取过水桶,将地下打扫干净了,这才回去洗澡换衫。
听雪心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原来周士昌回到灵丘不久便即病逝,临终之前仍是对桓震耿耿于怀,始终以为他是个两面三刀墙头草式的人物,遗命再三叫雪心不得嫁他,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可是自己既死,雪心一个女流总得有人依靠,没法子,在凤翔府雪心母亲的亲族之中拣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将雪心婚配过去。不久周士昌一命呜呼,雪心只说要替祖父守罢了孝方肯出嫁,那夫家在当地也是豪门大户,听说此事自然一口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要雪心迁去凤翔守孝。雪心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答应了。
好在夫家尚守礼数,安顿她住在一所尼庵之中,按月送来用度,并不曾强逼着成亲。岂知过了不久,忽然有一日山贼乱匪洗劫县城,将那夫家满门七八十口尽数杀了。雪心举目无亲,只靠替人做些针黹,浆洗衣服度日。后来偶然结识一个辽东戍卒的妻子,替她读丈夫寄来的家书,这才知道原来桓震已经在辽东做了官。想起爷爷死前对桓哥哥仍是恨之入骨,总觉得有三分对不住他。况且凤翔一带屡遭贼患,也已经快要过不下去,左思右想,不如索性去辽东投桓哥哥罢。
主意打定,便求当地的一个行商带她前去。那行商是个劭德长者,一路照应她直到遵化,这才分手南下。雪心在遵化做了月余活计,攒了些许盘费,正要再度启程,忽然却传来鞑子入关的消息。她不敢西行,又不敢滞留遵化,只得一路逃难回到北京。凭着记忆来过桓震家数次,总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偏偏傅山又搬了家,公铭乙也已经去世,她无处投奔,流落到一家豆腐坊里帮佣。好在那家并没男主人,只是老板娘与她两个相依为命。这日左近一家大户做席,她奉命送豆腐前来,回来的时候不因不由地便顺脚走到了桓家附近。说着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想起了往昔的艰难时光。
桓震这才明白,何以自己在灵丘周围百般打听,也找不到他祖孙的半点消息,原来早已经迁到了凤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雪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磨难,不觉心里发酸,温言道:“好了,别哭,别哭。这不是见到桓哥哥了么?豆腐坊那边同老板娘说一声,不必再去了。等今晚把你山哥哥也叫来,往后有咱们两个照应着你,甚么也不用怕。”这么说着,不觉苦笑,现下城里这般光景,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自己凭甚么恁大口气,说要照顾于她?
雪心毕竟年纪尚轻,见到桓震,欣喜之下似乎早忘了昨日多苦,只是缠着他说辽东故事。桓震却没这份心绪,谈起天来心不在焉,问他十句,他只答得一句。雪心何等聪明,一阵欢喜过后,也就瞧出桓哥哥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桓哥哥,我在城里不住听人说,你们辽东的大将军袁崇焕投了鞑子,你可是因为这个烦恼么?”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这种事情要对她解释清楚,恐怕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工夫。却听她道:“叫我看,要分辨那袁大将军是不是真的投降,却简单得很。”桓震奇道:“你说,有甚么法子?”雪心一本正经的道:“现下鞑子不是围城么?他若能打退了鞑子,便是好人,倘若由得鞑子打破了北京……”说到这里,见桓震脸色骤变,不由吐了吐舌头,再不说下去了。
桓震只觉胸中郁闷之极,雪心不通军伍之事,这么随口说说尚还有情可愿,可恨的是崇祯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抱着这样的念头,这又算作甚么?手臂一动,恰好按在腰间袁崇焕的佩剑之上,顺手拔剑出鞘,瞧着那明光闪闪的剑身,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论成败,总要干它一场。
当晚他将雪心送到傅山家安置,傅山见了雪心,也是十分高兴,一口答应加以照顾。桓震更不多说,趁着夜色去走访了韩爌、成基命、钱龙锡、刘一燝、刘鸿训等等几个朝中要员。他早有准备会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除了刘一燝之外的其他人,连同韩爌在内,竟然都避而不见。韩爌是袁崇焕的座师,袁崇焕此番下狱,倘若罪名坐实,他决然脱不了干系。当此紧要关头,他居然也不肯见面,与他平日为人迥然相异,当真叫人百思不解。
刘一燝却是慷慨激昂地对着他拍了胸膛,道是次日早朝便要苦谏皇帝,务要替袁崇焕洗脱罪名。桓震对此压根不曾抱甚么希望,倘若崇祯听得进大臣劝谏,早已听了,何必等到现在?看看刘一燝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辞。
刘一燝起身送客,两人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家丁传话,说是兵部余郎中求见。刘一燝愣了一愣,瞧了桓震一眼,顺口叫请。桓震自觉不应再待下去,却又想听余大成说些甚么。正在犹豫之际,刘一燝却替他解了围,道:“桓总兵既然来了,不妨大家一起谈谈可好?”桓震求之不得,一口应承下来。
余大成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乍见桓震在座,先是微微一惊,继而面露喜色。匆匆行过了参见之礼,劈头便道:“刘大人,桓大人,大事不妙!”
一百一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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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燝连忙让他入座,余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齿的道:“下官听宫里的公公们传说,陛下当真要用那申甫领军出战了!”桓震对申甫这个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祯临阵任命的一个总兵之流,一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也给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刘一燝却是熟知来龙去脉,听余大成这般说话,登时脸色铁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击,长长叹了口气。
余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师,多半不知申甫其人,当下解释道:“那申甫原本是个火头僧人,异想天开的造了许多单轮火车、偏厢车、兽车,刳木为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听了甚人唆摆,竟然信以为真,不但拜为副总兵,还叫他在京招募车营。那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十数日之间竟蛊惑了三千多名无赖之众,日日在五军营校场操习。说是操习,其实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众来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犹在大呼小叫,搅得四邻不安。”
刘一燝皱眉道:“老夫早有所闻,也曾上表劝谏,那时陛下不是令成阁老前去阅军么?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为避宣宗的讳,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这里统一称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称字的时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说明,特此补充。)回来对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车营混乱不堪,决不可用。当时陛下留中不报,老夫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怎么时至如今,陛下还是执意要任用于他么?”
余大成恼火道:“正是,大约不久便有诏命迎战。一介无知僧人如此倒也罢了,可恨那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竟也沆瀣一气,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以至于斯!金声更缘此任为御史,竟参申甫之军。总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尽数也!”刘一燝道:“此刻并无旁人,老夫说一句大不敬之语,京营久不能战,四方援军虽然毕集,究竟须要一人善加统率。现下满督总理戎务,却又有梁尚书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势,当真不可说啊!”余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语?大成今晚为这事跑遍了诸位大人的府邸,一连吃了十数个闭门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于接见,怎么却对学生说起这等丧气话来!”
他急切之下,说话失了礼数,连忙谢罪不迭。刘一燝摇头叹道:“打甚么紧。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心切,并无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则此事非了断不可,否则申僧一旦当真出战,我军大溃之下,士气必沮。”余大成点头道:“正是。下官向梁大人再三陈说,他总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过问。”刘一燝沉吟道:“梁廷栋么?此人贪残狡猾,毫不知兵,与关辽一系的将领又向来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经略,恐怕尚未对敌,自己人已经先要乱了起来。”
桓震一直在旁听着二人议论,始终不插一言。待得刘一燝说完了,这才道:“如此,下官愿意自告奋勇,去与那申甫谈上一谈,瞧瞧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刘一燝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偏劳桓总兵。”桓震逊道:“老大人客气。”话头一转,问道:“然而下官以为,兹事体大,还是让首揆钱大人同诸位阁臣们知道的好。”刘一燝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只管去办,事后与我回报商议便可。”桓震心里一沉,不再发问,又扯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据余大成说,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军营校场训练,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寻到校场的时候,却是人人声称并不认得甚么申甫。他无法可想,只得去问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挂过号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费力气便查了出来,原来申甫在五军营校场练兵不过两日,部下与五军营士兵冲突已有十数起之多。五军营都督告到兵部,兵部无法,只得将申甫调了开去,放在原先的武学驻扎,而武学的学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说到武学桓震却是熟门熟路,谢过了当值郎中,匆匆赶到皇城西隅去。虽然明知自己当年任职武学时候的学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游,总有一番不胜感慨。回想当年时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现下除却吴三凤随父从军,王天相在觉华岛,余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叹时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经信马由缰,步进了武学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声呵斥,命他下马。桓震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执狼筅,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身上却穿了一件短打棉袄,头上戴着毡帽,丝毫不像个兵士模样。四周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听到他呼喝,也都聚集过来。
桓震料想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当下在马上高声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领锦州总兵官桓震。请代为通传。”那兵士却丝毫不以为动,仍是固执道:“军营之内,不得跑马,请大人下马。”桓震一怔,跳下马来,笑道:“本官忘记了。快请通报你们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两眼,这才回身向明伦堂走去。过不多久,只见一人匆匆奔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却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职副总兵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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