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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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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脑中一阵混乱,自己是从2005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来,已经觉得十分出奇了,李经纬竟然自称是大成四十年之人,而且还是一个有自己存在的历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细细想来,确实也并非全无可能。试想从天启六年自己跨越时空来到明朝以来,历史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就算只有丝毫的不同,也可以说如今的历史已经是第二个历史了。或者原本便没有第一个第二个之分,自己所从来的历史,与李经纬所从来的历史,都只不过是这张巨网上的一个分叉而已。
用力晃晃脑袋,沉声问道:“你说桓恭定公,那么我是何时死的?”李经纬点头道:“盛德十一年,桓恭定公出征东瀛,病逝于途。”桓震如蒙大赦,哈哈笑道:“胡说八道!桓某人压根没有想过征伐倭国,谈甚么病逝于途?”李经纬道:“正是。原本明日两国,自盛德三年起便大行通商,邦交甚密。可是后来日本海禁渐密,起初还发给与明朝贸易的船只朱印文书,准其往来,到了盛德十一年……也就是日本宽永十八年,连朱印船也都一概禁止。桓大人忍无可忍,于是亲率大军,挥兵征讨,誓师之前忽染疾病,大人扶病出征,海途走到一半,就此一病不起。”桓震如听天书一般,只觉他说的全然是旁人的事情,却觉这等事情要想捏造,确乎也太难了点,一时半信半疑起来。
李经纬又道:“大人倘若不信,李某还可枚举许多未来之事,大人尽可一一验证真伪。”桓震心中细细思索,忽然问道:“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由来?”李经纬笑道:“那是大人驾鹤之后,后人整理遗稿,从大人手迹之中发现的,因为遗命刊印颁行,是以天下皆知。”桓震大奇,想不到自己以后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起初他听到李经纬竟是打另一个历史分叉而来,确实大感惊异,可是惊讶之心既去,便觉得愈来愈是有趣,更加十分有用。虽然历史的走向瞬息万变,可是李经纬在目前来说,不就约等于刚刚来到明朝的自己么?李经纬却似瞧出了他心思,摇头道:“未来的事情,我甚么也不会告诉你,除非你应允我一个条件。”
桓震点头道:“你先说来。”李经纬面色忽然肃然起来,坐正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一年之内大起五镇之兵,屠尽建州之地,杀尽夷人族类。”桓震十分奇怪,但觉他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那是为何?灭尽一族非同小可,你若不说出个因由来,桓某不能答允。”李经纬冷冷哼了一声,道:“不为何。这笔交易做得,咱们往后便是朋友;若做不得,我便翻过来帮助皇太极去。”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霍地掀翻了桌子,喝道:“老子没你帮忙的时候,也将鞑子打到关外去了,何必非仰仗你这狗头不可?”说罢夺门而出。李经纬嘿然冷笑,也不求逃脱,仍是盘膝坐着,静静地等待卫兵来将他押入了监牢之中。
桓震出得门来,但觉心绪烦乱,一路疾走,不自禁地乱挥佩剑,将道旁草木斩得尽数秃了半截。忽听身后一人轻声唤道:“桓哥哥。”回头望去,正是雪心。此刻她已经沐浴更衣,换去了龌龊男装,穿上了一身青布衣裙,站在道旁一处高岗上呼唤自己。抚膺深吸一口气,纳剑还鞘,几步奔上岗去,道:“怎么跑出来了?岛上海风大得很,小心着凉。”雪心摇头道:“不冷。”瞧着他脸庞,忽然伸衣袖替他拂去额头涔涔汗珠,柔声道:“桓哥哥,什么人惹你生气?”
桓震强笑道:“没有,我没生气。”雪心赌气道:“桓哥哥总是这样,不论甚么事情都不肯对旁人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从前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桓震苦笑不答。
雪心情深款款地瞧着他,忽然说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总知道是对的。”桓震心头一颤,瞧着月光下雪心娇弱的身影微微颤动,蓦地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与周士昌一番争执,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百口莫辩,便是雪心的这么一句话,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只是今时今日,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了,雪心一个女孩子,又怎么能明白他心里的迷惘?
叹了口气,拉着雪心在岗上坐了下来,缓缓问道:“雪心,倘若忽然之间你有了一种本事,将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能够预先知道,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雪心给他问得有些糊涂起来,皱眉沉思半晌,摇头道:“雪心不喜欢。”桓震本以为她必定会答喜欢,这一下有些出乎意料,随口问道:“为甚么?可以趋吉避凶,难道不好么?”雪心仰头想了想,道:“雪心不懂国家大事,只记得从前每次雪心不听话了,爷爷都要责备雪心,罚我不许吃饭。不过每次罚过之后,雪心总会有一块糖果吃。”说着神色微黯,大约是想起了过世的爷爷。桓震握住她小手以示安慰,却听她又说道:“桓哥哥你瞧啊,要是雪心每次都事先知道做甚么事情爷爷必定会罚我一顿,自然就不会故意去惹爷爷生气啦。可是倘若爷爷不罚我,却又不会给我买糖果吃。”说着舔了舔嘴唇,道:“可是糖果实在太好吃,有一次雪心实在忍耐不住,便故意打破了爷爷的碧玉烟嘴,没想到这一回爷爷非但没有责罚雪心,反倒去街市买回了一个铜烟嘴儿。因为爷爷不知道是我,还只道是家里的猫儿干的好事。”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轻声道:“直到爷爷过世,雪心都没有告诉他那个烟嘴是给我打破的。”
桓震更加迷惑起来,小孩子的思维方式真是奇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摇头道:“算了,别去想这些事情了。桓哥哥还要留在岛上几日,女孩子家在这里生活不便,你是要先回广宁去呢,还是等我一齐?”雪心来岛途中已经为黄得功告知温体仁以自己女儿李代桃僵下嫁桓震,打从心底不敢独自去与她相见,只是连连摇头,险些哭了出来。桓震忙道:“好罢,那么可得委屈你,桓哥哥日日有事,不能陪你的。”雪心破涕为笑道:“打甚么紧,只要同桓哥哥在一起,怎样都好。”桓震搓搓自己面颊,站起来道:“四更都快过了,回去睡罢。今夜我同杨柳挤一挤去。”想到雪心还不认得杨柳,当下笑道:“杨柳便是那个二十出头,整日价无所事事,淘气得很的大孩子,他有许多好玩物事,往后我不在身边,你若发闷,大可去寻他玩耍。”
雪心听说,脸颊忽然红了起来,讷讷道:“好玩物事?都……都是象桓哥哥那个木匣一般的么?”桓震一怔,开怀大笑,道:“你自己去瞧,不就知道了。”挽着雪心将她送回自己房间,却去与杨柳抵足而眠,听了一夜震天呼噜。
十九回 李经纬取死有道 桓百里杀人自存
他这一晚辗转反侧,几乎不曾睡,次日天尚未亮便爬了起来,径去牢里提了李经纬,劈头问道:“我来问你,你既然明知我是另外历史的后世来人,又岂能不知我所来的历史与你所在的历史本是两样?既然我的存在能令历史有如此之大的变动,难道你便不能?昨夜所言,必有不尽不实之处,从实招来,你我或可商榷,再要虚言瞒哄,立时便斩了。”
李经纬脸色惨白,仰天长啸,黯然摇头道:“如今我才算当真服了你。”涩然一笑,道:“实对你说,在我那个历史之中,你并不是病死的,昨日所说,全是编造。在那段历史里,你听从了李某的话,扶保福王登基,以策立之功,赐爵武靖侯,出任首揆,确实是威风权势,及于至极,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国家也因你富强,开海通商,堪称盛极一时。可是十二年后,一伙文臣武将拥立废太子慈烺复辟,彼等惧你之威,未除去你之前不敢起兵,是以买通了你的家仆,在你饭菜之中下蒙汗药,此后便将你囚禁,一口气关了五十多年,直到老死。你满门几十口,尽数充军流放。甚么未来历史的事情,都是你在狱中神智昏乱,自己说出来的。旁人都道你是发疯,没一个肯理睬,可是我看了前人留下的记载,却相信你说的全是真话。”
桓震一壁听,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栗然自危,暗想亏得不曾与李经纬一同助福王起兵,否则岂不当真要落得那种下场?忽又想到,眼下福王分明是已经死了,难道这与自己不肯参与他的叛乱有甚么关系不成?
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中疑问,惨然笑道:“我本以为就算没有你,只要有我这个能知过去未来之人代替,王爷起兵照样可以获胜。没想到华克勤那厮……”一时气塞咽喉,哽了一哽,这才说将下去:“那厮嫉妒我深受王爷信任,用为心腹,竟下手将王爷鸩死了,胁迫世子向朝廷投诚。”捶胸道:“可恨那厮,害了王爷一宗满门,福籓竟被他搞得绝了祀了!”黯然道:“福王既败,你又在辽东做起独大一头的巡抚来,一切全与原先的历史不同,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想来想去,咱们两个原本便是同病相怜,自然应当携手共济,何必斗来斗去没完没了?况且我之所长并不在行军打仗,就算华克勤不来捣乱,也未必就能打得过你。”
桓震怔怔地站着,李经纬在他心中曾经是最神秘、最危险的一个敌人,到如今却觉得他与自己境遇一般,都是一个迷失在历史长河无数支流之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叹了口气,将他的镣铐打开,挥手道:“我不杀你,也不会替你去灭建虏。你就此去罢。”李经纬望着他,忽然脱口道:“你不想知道我为甚么要灭去建虏一族么?”这一点桓震确实深感好奇,神色间却仍是淡淡的道:“你若想说,便说好了。”
李经纬长叹一声,忽然伏地大哭。桓震自认得他以来,一直觉得他嬉皮笑脸,是个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三分的货色,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这般大哭。李经纬哭了一阵,抹一把眼泪,道:“李经纬其实并不姓李。在我的那个时代,我本是个蒙古人,因为幼年时蒙古给鞑子尽数扫平了,便迁到明境居住。那时的明相十分软弱,一味只知缔约避战,原本你在的时候已经将鞑子赶到了黑龙江北,因为边备渐弛,又被他们入侵辽东,占了整个蒙古,而且一路杀进京来。明相畏惧求和,将整个黄河以北尽数割给了鞑子。朝廷虽没骨气,河北的官兵百姓却不愿屈服,你的后代桓麟更是揭竿为旗,聚众四处游击,那时候我便是桓麟手下的一员文官,专司军需供应。可惜独木难支,朝廷又说他是叛逆之后,无论如何不肯发以援兵,不久义军便给虏兵围剿,全军覆没,桓麟力战而死,我也给俘了去斩首示众。”
桓震听到斩首示众这几个字,不由得大奇,忍不住注目去瞧他的颈子。李经纬摇头道:“这副身子压根不是我的,怎么会有伤痕?”吁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刽子手一刀砍来,我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自己便成了晋商李经纬了。”忽然道:“你当我喜欢你呆在我躯壳中么?”换了一种声口,又道:“莫吵,我与桓大人说几句话。咱们不是早商量好了么?”桓震愕然,指着他叫道:“双重人格?”
李经纬不解道:“双重甚么?”无奈叹道:“原本的李经纬还不曾离魂,总是出来同我捣乱。只不过他的魂魄太弱,时时给我压制回去。”桓震连连摇头,叱道:“甚么魂魄,一派胡言!”李经纬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只不过事情已然如此,不信也得信了。”桓震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穿越时空,说他魂魄附身又有甚么不可?
问道:“那么你本来的蒙古名字叫做甚么?还有,我怎知道何时才是李经纬,何时才是蒙古人?”李经纬笑道:“我叫图坚帖木儿。”桓震听得帖木儿三字,不由问道:“难道你是成吉思汗后嗣?那你为甚么要帮助大明抵御鞑子?”图坚帖木儿摇头笑道:“虽说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也有亲疏之分。再说几百年过去,仇恨早也淡了。何况你的……”屈指算了一算,道:“该是五世孙子桓麟待我犹如亲生手足,我虽不是武人,但蒙古好汉没有不讲义气二字的,他以性命推诚待我,我自然以性命报他。”桓震点头叹息,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究竟多大岁数?”图坚哈哈大笑,道:“老夫享年七十有二!”桓震愕然,却见他又做个鬼脸,道:“说笑而已。”想了一想,道:“李经纬不常出来,多数都是图坚同你交谈。不过不论你对谁说话,我们两个都是听得见的。”
桓震便想带他出监,却不知该当如何对岛上众人引荐。说这是李经纬么,李经纬目下还是朝廷的钦犯;说这是李经纬躯壳里附着的图坚么,多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相信这种“鬼”话。一时脑袋大痛不已,苦笑道:“你当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图坚笑道:“我本想将你未婚妻子扣留在别处,待你替我洗脱罪名之后才交还给你。现下不单把她好好替你送了回来,还将她劝得乖乖听话,再不闹着出家。所谓投桃报李,我既仁义在先,你难道还好意思不闻不问么?”桓震恍然,怪不得雪心并没再怎么坚持出家之类的,原来是图坚早做过了手脚。只不知他却是怎样劝说雪心的?忍不住便问起来。图坚笑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告诉她二十年后的事情而已。”桓震啊地一声,追问道:“二十年后怎样?”图坚眨眨眼睛,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一阵,叹道:“实在没法子了。反叛大罪岂是轻易消解得的?我若有那等能耐,恐怕也早是朝廷首辅了。”注视他良久,摇头道:“以往被你骗得多了,我也着实不敢信你。”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忽而觉得此人若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大助力;忽而又觉他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说的全是无从判别真假之言,若是不假思索地信了,是真的还好,倘若上了他当,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他预知未来之能可以为自己所用,自然也可以为敌人所用,这种人少一个是一个,何必自寻苦恼?想了又想,终于狠下心来,咬牙道:“我非杀你不可。”提剑照准他心窝便刺。
两人关系本来已经缓和,李经纬不料桓震竟会在此际突下杀手,丝毫不曾防备。他镣铐虽去,却仍是与桓震同处一间囚室之中,地方狭窄,他身体又极笨重,全然旋转不开。桓震第一剑刺了个空,又是刷刷刷一连三剑刺去,最末一剑正刺在李经纬的胸膛正中。李经纬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慢慢软倒,口角喷出血沫,双唇蠕动,喃喃道:“告……告诉你……李……李……”眼睛一翻,一句话梗在喉咙中间,再没说得出来。桓震不明白他想说李甚么,又或者只是“李经纬”而已,用力抽出剑来,在他身上擦抹干净,瞧着他尸身叹道:“若不是你自作聪明,骗了我一回又一回,咱们两个原是可以做好朋友的。”拜了一拜,道:“我杀你实出不得已,你在天有灵,不可怪我。”说着叫守卫过来,令将他运回宁远去厚加埋葬。
他杀却李经纬,只觉心头忽然去了一副重担,可是霎时间却也觉得胸中空落落地似乎被人掏去了一块东西。推己及人,这才明白当初袁崇焕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将自己扣押起来准备一杀了之,实在是极正常的手段;而后来终于决定不杀,更将整个辽东乃至大明托付给他,又实在是极令人崇敬的。不由暗自咬牙发誓,有生之年必要袁崇焕亲眼瞧见,当初留下自己一条性命,是今生最正确的一次抉择。
一头沉思,已经信步走回自己住处。雪心迎了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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