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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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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借书的人,都用一张桑皮纸,老先生会仔细地把要借的书的书目誊在纸上,然后把桑皮纸叠在自家记账的本子上,拿一个木戳子戳一个章,这样自家账本和桑皮纸上就各有半个章,接着把桑皮纸夹在书里面递给借书的人,郑国蕃在旁边看着,心说这大约就是借书卡罢!

郑国蕃穿着月白色儒衫背着手在那儿东张西望,这月白色儒衫,听起来风雅,乍一听,就觉着有股子文人风骨,但实际上,所谓月白色,就是本色的布,换一句话说,就是穷的连染色的布都买不起,穿着月白色儒衫,往往就是'穷酸'这个词的最好注脚。

那老先生把最后一个借书的打发走后,看郑国蕃还在东张西望,就皱了皱眉,郑国蕃年纪虽**,唇红齿白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但却穿着儒衫系着儒绦,虽然儒衫是月白色,一看便知家中境况不佳,不过也带着个小厮,倒也不好像对待一般人一般出言驱赶。

“这位小官。”老店主开口询问,老店主称他小官,很多人也称郑国蕃为郑家小官,这是明朝的一种褒义称呼,意思就是美貌的少年,好比西方人称呼小孩为小天使,有一种亲切的味道在里面。当然,再过几十年,这个词就要变质,变成称呼同性恋,好比后世小姐一词。

“可是要卖时文?”老店主看郑国蕃月白色儒衫,以为是个穷酸,这时候的租书店一般和印书是不分家的,也就是说,他租书,也卖书,还印书,走的是小私人作坊路线。

时文,就是读书人考中功名的考卷,成化年的时候,杭州通判沈澄刻了一部时文,三年间重刻了七次,赚钱赚的让人眼红,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风潮,类似后世的《高考升学指南》《高考试题集》,书坊主们纷纷仿效,士子们则趋之若鹜。

当然,反对的人极多,认为这是走终南捷径,荒废了儒学正途,不是读书人正途,甚至闹到朝廷要求把'书坊印刻时文尽数烧除',但架不住民间需求,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能读个功名出来?就算做不得官,也能免税收,免徭役,至于儒学正途,那个东西怎么卖?多少银子一斤?跟我们老百姓又有几个永乐通宝的关系?

郑国蕃一时没明白过来时文的意思,他看着老店主笑了笑,说:“老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情,这个文章买卖,一个字多少钱?”

老店主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捻了捻胡须,竖起五根手指。

一个字五文钱?郑国蕃又惊又喜,接着一想,不对,真要这么好,后世也没那么多描述贫穷读书人的书了。

他眨了眨眼睛,试着伸了伸手,“千字,五百文?”

“哈哈哈!”老店主大笑起来,“小相公可真会开玩笑。”称呼人的语气都变了,称呼'小官'好比后世大卖场的营销小姐卖男士化妆品'帅哥,这个很好的',换了'小相公'就等于营销小姐发现客人似乎没钱变了嘴脸说'同志,这个很贵的'。

看着老店主满脸的鄙夷,郑国蕃顿时明白了,得,我知道了,感情我说贵了,我说呢!真那么好卖,后世蒲松龄也不至于混那么惨。

“千字五十文。”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心里面盘算,记得看过一篇明朝物价的论文说明朝一文钱大约等于人民币三毛钱,千字五十文钱,也就是说千字十五块钱。

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卧槽,这也太便宜了,兄弟我不是这个价钱啊!跌价跌了二十倍。

他在那儿皱眉头,揉着脸苦笑,那老先生先是嘴角一撇,似乎冷笑了下,不过,到底自诩文人,虽然做了商贾,也是读书种子,不好做那田舍翁嘴脸,就干咳了两声,道:“小相公,老夫说的是,一篇时文,五文钱。”

“什么?”郑国蕃似乎被雷劈了,嘴角抽搐,“一篇?五文钱?”

看他这副表情,那老店主笑了笑,“小相公,这时价是一篇两文钱到三文钱,我看小相公卓尔不群,这才开价五文钱。”他的意思就是,老夫我看你小子长相不错,估计有点才学,这才多赏你两文钱给你开的高价。

卧槽泥马,郑国蕃怒了,兄弟我好歹也是文人,什么时候这么掉价儿卖过?

第012章 雪夜围炉读禁书

事实上,这还真不能怪人家老店主给他的价格低,大明朝的时文还真就这个价,书坊主编撰时文一般都是找那些童生开价两三文一篇,集合几十篇后开印,卖则要卖二两银子左右一本。

当然了,郑国蕃没卖过这种价钱,好比名妓,打个茶围就要十两银子,怎么也体会不到野巷流莺打鸟铳十个铜钱的心酸甘苦。

所以,他变了脸,真想做个名士的做派,唾这老儿一脸,骂他'穷措大骨相,田舍翁嘴脸'然后拂袖而去,当然,这十个字是名士说法,换个通俗的就是骂对方暴发户,别摆出一副有钱人嘴脸给人看,你骨子里面也是个穷鬼出身。

不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为了赡养老爹,我忍了。

他双手捏了捏,又放松下来,脸上堆了笑,拱了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一个头戴褐色帻巾脚蹬高帮鞋子的削瘦年轻人一头撞进来,恰好跟他一个迎面,两人肩膀碰了一下,那年轻人抬头要骂人,瞧见是他,眼神一亮,“郑小相公。”

郑小官脑筋转了转,似乎不认识这位,当下笑了笑,微微拱手,带着单思南出门而去。

那年轻人把脑袋探在门外,一直瞧到郑国蕃转过街角,还一直咂嘴,里面老店主看他半天不进门,忍不住把手上的绣像版如意君传往桌子上一拍,“在外面野完了?这都不想回来了?”

“哪儿能啊!我去宝文堂转了转,听说他们那儿请了大名士李贽点评西游记,要做一个新本子出来。”年轻人故意脱下帻巾在手上扇着,表示自己没闲着,他姓赵名浮沉,是老店主的族侄,放在店里面当伙计用已经两年了,性子十分活泼,整天就想在外面溜达,最羡慕街面上的好汉譬如唐三之流,他这个脱下帻巾扇风的动作就是上午刚和唐三学的。

老店主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明知这个族侄满嘴跑马车,不过他年过五十,膝下无子,是准备要把这个族侄过继到膝下的,扔在店里面当伙计用只是怕他骤富,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浮沉,你在店里面也历练两年了,眼光要学着看长远。”赵老店主语重心长对他说道:“宝文堂那是什么地方?大内司礼监印坊,他们那个坊主的叔叔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们不管刻什么本子,都可以冠冕堂皇挂官版两个字,咱们是自家生意,私人作坊,就算有个好本子,也要寻思寻思,是不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在里面,要是被查抄一次,赔的可都是银子……”

赵老店主把这里面的关门过节掰开了揉碎了说给自己这个族侄听,只希望他日后不要败了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这份家业,“这西游记里面抨击道家,隐射天子,前些年就被禁过一次,咱们就算能请到李贽这种大名士,也不能想刻就刻西游记……”

赵浮沉最不耐烦听这个,满脸年轻人的桀骜,“我说叔,你这也太胆小了,禁书怎么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别人能刻,咱们自然也能刻,再说了……”

他瞥了瞥赵老店主手上的绣像本如意君传,撇嘴道:“叔你手上看的书不也是禁书,我听人说,雪夜围炉读禁书,月下焚香对佳人,为人生至大幸福。”说到这里,他满脸的不胜向往,“这个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啊!想一想都风雅得紧,就好像刚才那个郑小相公,杀完人,跟县尊老爷做一首词,也不要县老爷的赏,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那真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哎呀!真是好词,好,真好。”说罢咂嘴不已,满脸遗憾,恨不得杀完人作诗词那个是自己才好。

赵老店主被自己这个侄子气得浑身颤抖,胡须乱翘,但是等到赵浮沉说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眼神顿时就一亮。

他虽然没考中过功名,也是自诩从小攻读四书五经过来的,谦称一句粗通文墨的话,还真是很谦虚的说话,这'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才七个字,但短短七个字就道尽了一种淡淡然的美好感情,果然是如侄子说的一般,好,真好。

“什么杀人?谁是郑小相公?”赵老店主急急问到。

赵浮沉被自家叔叔一问,顿时得意,“就是刚才那个啊!叔,你不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就传奇了,那郑小相公啊……”

他说着,就把跟唐三学来的那套言辞全套搬来,一怒杀人,决然自首,说得宛如足可传唱的传奇唱本一般,就把郑小官杀人两尸三命事件给描述了一遍,最后说到郑国蕃作木兰辞,念了几句,却是想不起来下面了,急得抓耳挠腮,“哎呀!怎么记不得下面了,真是,这得怪郑小相公,前面作的太好,光顾着咀嚼前面的佳句,后面句子一下就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书坊伙计,还知道咬文嚼句,编排一个很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怪到别人头上。

嘶!

赵老店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一把就把手上的绣像本如意君传拍在桌子上,“方才那个郑小相公倒是来卖文的。”

“卖的什么?叔,赶紧拿出来瞧瞧。”找浮沉一把扯住他老叔的袖子,赵老店主挥手就给他脑袋一巴掌,满脸的懊恼之色,“臭小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这送上门来的,居然跑了……”说着恨恨跺脚。

这后面的句子虽然因为自家侄子没记住,但光凭前面几句,已是一等一不得了的佳句,决然流传后世的,这名头,恐怕十天半个月就能传遍一府两县。所谓成名须要早,那郑小相公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日后就算不中个举人进士,也定然是个大名士。

这样的人才,简直就是一个会走路的金元宝啊!他做的时文,挂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决然大卖,说不准就能连刻好几版,这……这……这……怎么自己就没看出来,就叫给跑了呢?

想到这儿,他实在深恨,“你这个臭小子,早回来半刻,也不至于就叫他走了,真是……气死我了。”

赵浮沉明白了,估计是自家老叔开了个世面上的普通时价,人家郑小相公不乐意了。

他到底是年轻人,性子活泼,脑子也活泼,眼珠子一转,就说:“叔,这么着,人家走了,咱们可以去请嘛!这郑小相公在咱们大兴县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这大兴县学每年就那么几个考进去的庠生,想找还不简单。”

“对对对,还是你这个臭小子脑子灵活。”他一拍手,对啊!咱们再去找他得了,看那个郑小相公方才说话神情,千字五十文,满脸的犹豫,估摸着千字五十文左右也就差不多把他砸趴下了。

想到这儿,赵老店主手舞足蹈,真真是,合该我发这笔财,买他十几篇时文,润笔不过区区一两银子左右,到时候刻个两三千本一版,每本定价二两银子,卖的好,还能继续翻刻……

发财了发财了。

赵老店主满脸喜悦的红晕,他这个小作坊也是惨淡经营,像宝文堂那种大书坊,随便找个名士写点东西,刻了卖出去,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哪里需要经营租书去收那三十文钱一次的租书费用。

定是同宗赵公明元帅来关照我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没了郑国蕃第一眼瞧见他的那股子文人气度。

第013章 不如从了老衲罢

卖相很文人的赵老店主手舞足蹈,好端端一个老先生,计算起银子来,立马儿癫狂了。

“叔,别高兴太早。”他侄子赵浮沉给他泼了盆凉水,“卖给谁不是卖,人家可不见得卖给咱。”

赵老店主被侄子这么一提醒,顿时从金山银海里面醒觉过来,觉得侄子说的颇有道理,所谓文人风骨,他自家当年也是考到三十岁,才绝了进学的念头,虽然这样,和平常人打交道的时候也颇有傲骨,骨子里面总觉得自己读书人出身,不大看得起别人。

所谓以己推人,那郑小相公十来岁就进了学,少年得志,想必也是眼大如箕的。

背着手在店里面来回转了两圈,他对侄子赵浮沉道:“浮沉,这事情要你去办,打听那个郑小官平日喜欢什么,家里面什么个境况,务必打听清楚了。”

他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锭小银锞子塞在赵浮沉手中,道:“快去。”

赵浮沉得了他老叔的钱,顿时咧开了嘴,“好嘞!叔,我办事,你放心。”说完跐溜一下就跑了。

不提这边如何,那郑国蕃被五文钱的稿费彻底雷了个外焦里嫩,一气之下,心说我还真不信了,去卖苦力扛大包一天也要扛个大几十文,五文钱,给我去死,我偏不信这个邪,这大明朝有稿子还卖不掉。

他回到家中,扭头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坐在已经有些摇晃的旧椅子上,拿舌尖舔笔,一手撑着下巴,就开始寻思,到底写什么好呢?

写《金瓶梅》???

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妥当,虽然说金瓶梅号称大明朝百科全书,开人情小说之先河,名声尽够大,也有无数大名士吹捧,甚至连毛太祖都说过'搞经济看金瓶梅,搞政治看红楼梦'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不合适写,首先,金瓶梅太长,洋洋洒洒百万字,哪里来得及,至于现在有没有人写,倒不必太在乎,金瓶梅成书到底是哪一年后世专家吵翻天也没个具体定论,只知道有史记载第一次提及金瓶梅是大名士袁宏道和董其昌两人的通信,那已经是西元历1595年了,等到第一次出版,更得是1617年冯梦龙首刻,而现在是1582年。

就算这时候金瓶梅已经写出开头了,他也不怕,创意撞车嘛!后世作者经常这么干,何况,他不可能照抄,谁也不会把上百万字的书全部记忆在脑海中,这其中的增补润色,拿捏桥段,写出来肯定跟历史上那个金瓶梅完全两样,所以,这肯定不叫抄,肯定是原创,顶多顶多,算同人。

但现在不能写,最好写个十万字左右的故事,按照大明朝的格式,正好印个上下两册。

要字数少,以这个要求一衡量,金瓶梅红楼梦通通得抛开。

然后还得这个时代的人喜闻乐见,你写个科幻,这个时代的人谁能理解星系、虫洞、空间跳跃……

写个修仙,实力为尊,杀人夺宝……这个时代讲究孝悌纲常,能接受才怪。

郑国蕃那个纠结啊!到底写啥好呢!后世写书动则百万字数百万字,这十万字……还真是挠头得紧。

旁边单思南看自家少爷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也不知道如何帮忙,赶忙拿个蒲扇,帮他在旁边轻轻扇着。这时节已入秋,天气虽不热,蚊子却依旧不少,单思南总不能让自家少爷去喂了蚊子。

郑家这间书房及其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人高的一张破书柜放在进门左边的墙壁边,木料已经有些腐朽,上面根本没几本书,没办法,书很贵,在里面墙角有一张床,实际上郑国蕃大多数时候就睡在这书房内,而旁边名义上的卧室,就是杀人现场了。

郑国蕃坐在那儿上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个头绪,坐直了腰杆,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翻了翻。

是一本《神僧传》,他脑海里面回忆了下,似乎是有一次给老爹烧香祈祷,那庙里面的和尚送的,当时还说他有夙慧,俗话就是和尚投的胎,气得他差一点连塞在袖子里面的十文香油钱都没给和尚,虽然十文钱连和尚都看不上。

随手翻了翻,眼光在上面扫过,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书页哗啦啦翻动,心里面却在想,木兰辞都抄袭了,要不,干脆把《纳兰词》全部抄出来?这可是号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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