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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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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红菱的叫嚷打断了玉墨和戴涛的窃窃私语。
“我们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过上海百乐门,她跳得好!……”
红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请求。李全有请红菱跳个舞给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红菱:“玉墨一跳,泥菩萨都会给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萨都会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搂她上床!”
这句话是叫玉笙的粗黑窑姐说的。
戴少校说:“玉墨小姐,我们死里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该不给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万一今晚日本人来了,我们都没明天的!”红菱说。
李全有似乎觉得自己级别不够跟赵玉墨直接对话,都是低声跟红菱嘀咕几句,再龇着大牙笑嘻嘻看红菱转达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南京有个藏玉楼,藏玉楼里藏了个赵玉墨,快让老哥老弟饱饱眼福!”红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黄,扭不起来了!”玉墨说着已经站起身。
书娟必须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见赵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长又细又柔软的黄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闹不和地扭动,渐渐她看见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点贱相都没有。肩上垂着好大的一堆头发,在扭动中,头发比人要疯得多。
渐渐地,书娟发现自己两腿盘了个莲座,屁股搁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边大腿靠。换个比书娟胖又不如书娟柔韧的女孩,都无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时发现,原先在另外两个透气孔看西洋镜的同学都走了,【。52dzs。】也许是被徐小愚带走的,表示对她书娟的孤立。
玉墨又圆又丰满却并不大的屁股在旗袍里滚动。书娟觉得这是个下流动作。其实她知道,这种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就不堪入目。高等窑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戴少校,少校的眼睛开始还跟她有所答对,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轻男子甘拜下风的羞怯。玉墨却还把少校拉回来,简直是个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
书娟对戴少校越来越失望。一个正派男人知道这女人的来路,知道她这样扭扭不出什么好事来,还笑什么笑?不仅不该微笑,而且应该抽身就走。就像书娟母亲要求书娟父亲所做的那样,任何贱货露出勾引企图时,正派如书娟父亲那样的男人必须毫不留情面地抽身。书娟在夜里听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为某个“贱货”,她始终没搞清那“贱货”是父亲的女秘书,还是他的女学生,或者是个女戏子。但愿那个被母亲一口又白又齐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贱货”没有贱到赵玉墨的地步。
书娟看着玉墨的侧影,服帖之至:一个身子给这贱货扭成八段,扭成虫了。
现在玉墨退得远了些,书娟可以看见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的声音真圆润,为自己的舞蹈哼着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调似乎是因为懒惰,或因为刚从卧室出来嗓音未开,总之,那歌唱让人联想到梦呓。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盖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象赵玉墨当时是怎样的模样,她应该穿一件黑丝绒,或深紫红色丝绒旗袍,皮肤由于不见阳光而白得发出一种冷调的光。她晋级到五星娼妓不是没理由的,她一贯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书达理,只在这样的刹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骚情。
而我十三岁的姨妈却只有满腔嫉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扭!
玉墨移动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光看没实惠,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饰着满身欲望。只有豆蔻一人浑然不觉地跟王浦生玩牌,玩着玩着,小小年纪的新兵也被赵玉墨的舞蹈俘虏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头一看,发现王浦生从花红柳绿的绷带中露出巴掌大的脸蛋朝着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里埋尸队把李全有和玉浦生送来,豆蔻就让出自己的铺位给王浦生。给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伤口时,豆蔻看见小兵瘦得如纸薄的肚皮裂开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样往外吐着红色唾沫,还露出一点灰色的软东西。李全有告诉女人们,他当时想把娃子流出来的肠子全杵回去,但还是留了一点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请来外科医生处理。从那一会儿,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护,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让豆蔻打了一巴掌,回过神来,朝她笑笑。
根据我姨妈的叙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个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乡离南京一两百里,从小给大农户扛活,所以军队到他们庄子上抽壮丁,抽的一定就是这种男孩,因为没有人护着他们。这个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对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纪,连自己的姓都不记得,说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拐带出来,卖到堂子里的。
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结谁就说:“我俩是老乡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乡。她若想从客人或者姐妹那儿讨礼物,就说:“哎哟,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从来都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越来越红,醉生梦死发出的爱意给她上了两片胭脂。
连我十三岁的姨妈都看迷了。
我在写到这一段,脑子里的玉墨不止是醉生梦死的。她还是怀旧的。她在想一个男人,最后一次让她对男人抱幻想又幻灭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张,叫国谟,不过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张世祧家几辈人经商开实业,到了世祧这辈,张家祖父决定要让长孙世祧成为读书人。在海外读了书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个司长。这是张家贴钱也要他做的门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参加同学会的“男子汉之夜”,就不会碰到赵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会堕落。他若碰上的是红菱、豆蔻之类,连一句话都不会跟她们说。当然红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样的舞厅。在中央路上的赛纳舞厅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贵,一块大洋一张,有时候当红舞女要三四张舞票才伴一场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着家人到那里玩。那是赵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优雅之极,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现代》杂诗。她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超龄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帮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厅侧边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汉之夜”的男人们的猎物就是此类小姐,他们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学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脚,把脚跳痛了,在短暂养伤。张世祧看着两个朋友上去,邀请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钉子回来。大家选举世祧去试试运气。
世祧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规矩的小姐一样。世祧听见朋友们和着舞乐怪叫,这是一声吵闹的集体醋意。
“小姐贵姓?”
“我叫赵玉墨。先生呢?”
张世祧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好一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时,他问她在读什么,她就把她刚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贩卖给他。《现代》杂志上都是现代话题,政治、经济、国人生活方式和健康,电影明星的动向和绯闻。虽然她端庄雅致,但他觉得她不仅止于此。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肿胀。世桃身边的女人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他妻子、母亲那样的女人成立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那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做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她碰上了张世祧,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四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已经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世祧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讲的身世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脱下订婚钻戒,心碎地大病一场,差点归阴。她泪美人那样倚在世祧怀里,参透人世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别说心软如糯米糍粑并有救世抱负的张世祧。世祧不仅没被玉墨的倾诉恶心,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张世祧决不做赵玉墨命中的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奶奶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小姐。”张少奶奶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张少奶奶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奶奶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动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政府各部门内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玉墨赎身,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玉墨五十块大洋和一根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母亲和父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脱某个“贱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美国。母亲和父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父亲和贱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逼着父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母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玉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贱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日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抽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骚婊子!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玉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脊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婊子!”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书娟听出,这是黑皮玉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婊子不一样,扒了裤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婊子骚婊子不要脸!”
“你们听着,日本人就喜欢拿黄花丫头当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几十个日本兵排队干一个黄花丫头,老头儿求他们发发善心,差点给他们开枪打死!哪个担保她不是爹妈的千金!”这是叫呢喃的窑姐的嗓音。
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这婊子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安全区都给日本人搜出好几十黄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欢呼。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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