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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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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与韩诗“夏半”之语适切。或云牧斋下狱在夏季,似与韩诗“云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骆宾王“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句(见全唐诗第贰函骆宾王叁)虽是秋季所作,但诗题有“狱中”之语,牧斋遂因韩诗“蝉声入客耳”句联想及之。观牧斋此诗第肆句“声沉”之语,与骆氏此诗“风多响易沉”句相应合,可以证知。不必拘执韩骆诗中“云景秋”及“西陆”之辞为疑也。第贰句遵王注本作“穹庐”,并引史记匈奴传以释之,甚是,盖牧斋用“穹庐”之辞以指建州为胡虏,其作“穹苍”者,乃后来所讳改也。第叁句遵王注引韩退之“游城南”诗中“赠同游”五绝释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诗集玖此诗注略云:“洪云,催归子规也。补注,〔黄莺?〕复斋漫录,予尝读顾渚山茶记云,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色苍,毎至正月作声曰:春起也。三四月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唤春鸟。”(参太平广记肆陸叁引顾渚山记“报春鸟”条。)牧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狱中,故以青春望断“不如归去”为言,其意更出韩诗外矣。第肆句言建州之统治中国,如双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谓“暗无天日”者。

关于第贰联之释甚有问题。柳南随笔壹(参东皋杂钞叁及牧斋遗事“牧斋仕本朝”条)云:

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寅恪案:东漵所记,谓此联上句之“壮子”本作“孝子”。以孙爱之无能,初视之亦颇近理,细绎之则殊不然,盖牧斋诗本为和东坡狱中之作,故其所用辞语典故亦必与东坡有关。考“壮”字通义为“长大”,专义则为小戴记曲礼“三十曰壮”。检东坡后集壹叁“到昌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表中“子孙”之“子”指东坡长子迈,“子孙”之“孙”指迈之子箪符及幼子过之子龠。迈生于嘉祐四年己亥,至绍圣四年丁丑东坡谪琼州时年三十九,故迈兼通义及专义之“壮”。东坡留迈及诸孙等于惠州,独与幼子渡海至琼州。过生于熙宁五年壬子,至绍圣四年丁丑年二十六,既非长子,年又未三十,不得为“壮”也。(详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壹嘉祐四年己亥、同书捌熙宁五年壬子、同书肆拾绍圣三年丙子及四年丁丑等条。)又检东坡集贰玖“黄州上文潞公书”(参叶梦得避暑录话肆“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条)云:“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捨皆妇女幼稚。”东坡元丰二年己未就逮时迈年二十一,虽为长子,但非“三十曰壮”之“壮子”。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船洶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壮子受刑戮,固未忍以告人也。”牧斋所谓“再触网罗”者,指天启五年乙丑年四十四及崇祯元年戊辰年四十七两次之事。(详见葛万里及金鹤冲所撰牧斋年谱。)文中“壮子”之“壮”乃兼通义及专义。盖牧斋“三世单传”,其时又年过三十故也。当顺治四年丁亥牧斋被急征时孙爱年十九,既未过三十,又非居长之子,(见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及同书柒肆“亡儿寿圹志。”)自不得以苏迈为比。由是言之,第贰联上句全用东坡及其长子伯达之典故,绝无可疑。至第贰联下句则用全唐诗第贰函崔颢“赠王威古”五古“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及东坡上文潞公书“徒步随行”,并笺注陶渊明集捌“与子俨等疏”中“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等典故。综合上下两句言之,牧斋实自伤己身不仅不能如东坡有长壮之子徒步随行,江边痛哭,唯恃孺仲贤妻之河东君与共患难耳。(参有学集贰秋槐诗文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之二“孺仲贤妻涕泪余”句。)夫孙爱固为“生儿不象贤”之刘禅(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肆“蜀先主庙”),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子,浅人未晓牧斋之作此诗贯穿融合东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语,可鄙可笑也。或谓此联上句牧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汉书叁拾艺文志歌诗类载:“临江王节士歌诗四篇。”(参同书伍叁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荣传。)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肆“临江王节士歌”云:“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牧斋殆取此意。“壮子”本作“壮士”,后来以辞旨过显,触犯忌讳,遂改用东坡故实,易“壮士”为“壮子”欤?或说似亦有理,姑附录之,以备一解。

第柒捌两句与东坡原诗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也”有关,可不待论。但牧斋“淮东”二字暗指明凤阳祖陵而言。明史肆拾地理志“凤阳府。凤阳县”下注略云:“北滨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东路,元有淮东道。故牧斋用“淮东”之辞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袭用苏诗“浙江西”之成语,然亦暗指此时尚为明守之浙江沿海岛屿如舟山群岛等。此等岛屿固在浙江之东,若就残明为主之观点言,则浙江省乃在其西。张名振之封爵以“定西”为号者,疑即取义于此。牧斋诡辞以寓意,表面和苏韵,使人不觉其微旨所在。总之此两句谓不独思家而已,更怀念故国也。或谓牧斋己身曾任浙江乡试主考,合古典今典为一辞,甚为巧妙。牧斋寄示谢象三此题,亦以谢氏乃其典试浙江时所取士之故。此或说似亦可通,并录之,以备别解。

第贰首云: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寅恪案:第壹句及第贰句亦俱谓建州统治之黑暗。牧斋第壹首已及此意,今又重申言之者,所以抒其深恨。第壹句“窟室”,遵王注引史记吴太伯世家为释,字面固合,恐犹未尽。鄙意牧斋殆用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单于愈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之意,实欲以子卿自比。第叁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为释,似可通,但寅恪则疑牧斋之意谓“月有阴晴圆缺”,(可参第叁章卧子长相思诗节述及东坡“丙辰中秋作,兼怀子由”词。)明室今虽暂衰,终有复兴之望,与第肆章所引黄皆令“谢别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同一微旨也。第伍句“题襟友”当指梁维枢,据前引有关慎可资料,则牧斋自可以此目之也。第柒捌两句谓河东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庄。考北魏之恒州,唐改云州,北周移云州于常山,乃滹沱河北、太行山西,梁氏著籍之真定,亦即雕桥庄所在之地。真定固在滹沱河之北,“太行西”谓真定雕桥庄之西方为太行山。牧斋作此倒装句法者,所以步苏诗“西”字之原韵,读者不必拘泥地望之不合也。又疑“恒云”二字虽是地名,恐与程松圆所赋“絚云诗”之“絚云”有连。盖“恒”“絚”同韵,两音相近,或有双关之意。若果如此,岂牧斋于狱中困苦之时犹故作狡狯耶?一笑!

第叁首云:

纣绝阴天鬼亦凄,波吒声沸柝铃低。不闻西市曾牵犬,浪说东城再斗鸡。并命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可怜长夜归俄顷,坐待悠悠白日西。

寅恪案:此首全篇意旨谓己身不久当死也。第壹贰两句亦指当日囚禁之苦,比于地狱,其用真诰阐幽微篇及酉阳杂俎前集贰“玉格”门“六天”条“纣绝阴宫”之辞,恐非偶然,盖暗寓建州之酷虐与桀纣同也。第叁句自是用史记捌柒李斯传,岂欲与第肆句用陈鸿祖“东城老父传”及东坡原诗“城东不冲少年鸡”句,“东城”及“城东”之“东”为对文,遂于李斯传“腰斩咸阳市”之“市”上加一“西”字,并著一“不”字,以反李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耶?”之原语,以免与史记之文冲突欤?遵王注虽引太史公书,然略去“东门”之“东”字,殆亦觉其师此句颇有疑问耶?俟考。但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肆“独柳”条云:“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贞观二十年斩张亮程公颖于西市。(寅恪案:此条见旧唐书玖肆张亮传及资治通鉴玖捌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十年二月已丑条。)旧〔唐〕书〔拾〕宗纪〔同书壹陸玖〕王涯传又言子城西南隅独柳树。盖西市在宫城之西南,子城谓宫城。”(寅恪案:此条可参资治通鉴贰贰拾唐纪肃宗记至德二载十二月条所云“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独柳树下”及胡注引刘昫之语曰:“独柳树在长安子城西南隅。”又“独柳”并可参旧唐书壹壹伍宪宗纪下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条及同书壹肆伍吴少阳传附吴元济传。)可知牧斋“西市”一语并非无出处也。第伍句遵王注引晋书伍伍潘岳传为释,自是不伍。“石友”之义,可参文选贰拾潘安仁“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及同书贰叁阮嗣宗“咏怀”十七首之二“如何金石交”等句李善注。鄙意安仁原诗“石友”之“石”,兼有“金石”之“石”及“石崇”之“石”两意。若就“石崇”之“石”言,则“石”为专有名词,故钱诗第陸句“章妻”之“章”亦是专有名词。当牧斋就逮之际,河东君誓欲“从死”,即“并命”之意。噫!河东君此时虽未“并命”,然后来果以身殉,此句亦可谓与安仁季伦金谷之篇同为诗谶者矣。又考河东君只生一女,即赵微仲管之妻,作此诗时犹未出生,牧斋不过因东坡原诗“身后牛衣愧老妻”之句,并感河东君尚无子女,遂联想及之。但河东君本末既与“章妻”不同,牧斋又非“素刚”之人,赵管妻恐未能承继其母特性,如仲卿女之比。然则此典故似适切,后来情事演变终与仲卿及其家属之结局有异,斯殆牧斋在狱中赋诗时所不能预料者也。第柒捌两句用文选壹陸江文通“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及“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之意,盖以嵇康自比。但叔夜之“青霞奇意”牧斋或可有之,至“神气激扬”则应属于河东君,牧斋必不如是。唯此题第伍首第贰句“骨消皮削首频低”及第陸首第贰句“神魂剌促语言低”等语,乃牧斋当时自作之真实写照耳。

第肆首云:

三人贯索语酸凄,主犯灾星仆运低。溲溺关通真并命,影形绊絷似连鸡。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更念妻。尚说故山花信好,红栏桥在画楼西。(自注:“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寅恪案:第柒捌两句指拂水山庄八景之“月堤烟柳”及“酒楼花信”二景而言,可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一首“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及“白云女妆作山帯,红栏桥水含湖光”等句,并前论牧斋“春游”二首中所引“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及“酒楼花信”诗“横笛朱栏莫放吹”等有关资料,茲不赘释。

第伍首云:

六月霜凝信惨凄,骨消皮削首频低。云林永绕离罗雉,砧几相怜待割鸡。堕落劫尘悲宿业,皈依法喜愧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观,悬鼓分明落日西。

寅恪案:前第肆首第柒捌两句乃谓拂水山庄,此首第柒捌两句则指绛云楼也,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六第柒捌两句云:“夕阳楼外归心处,悬鼓西山观落晖。”(“观”字下自注:“去”)可证。至第柒句“西市”一辞可参第叁首第叁句“不闻西市曾牵犬”之解释,可不赘论。又“〔黄毓祺〕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见前引孤忠后录。)真所谓西方西市等量齐观者。牧斋此句应是预为介子咏,至己身之怯懦则非其伦也。

第陸首云:

梏拲扶将狱气凄,神魂剌促语言低。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可怜三十年来梦,长白山东辽水西。

寅恪案:第叁句遵王引搜神记为释,乃仅释古典,其今典,则“发短”一辞谓己身已剃发降清也。

史惇恸余杂记“钱牧斋”条(可参谈孺木迁北游录纪闻下“辫法”条)云:

清朝入北都,孙之獬上疏云:臣妻放脚独先。事已可揶揄。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髠辫而入矣。

又有学集肆玖“题邵得鲁迷途集”(参牧斋尺牍“与常熟乡绅书”所云“诸公以剃发责我,以臣服诮我,仆俯仰惭愧,更复何言”等语)云:(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

邵得鲁以不早剃发,械系戮辱,濒死者数矣。其诗清和婉丽,怨而不怒,可以观、可以兴矣。得鲁家世皈依云栖,精研内典,今且以佛法相商。优婆离为佛剃发,作五百童子剃头师,从佛出家,得阿罗汉果。孙陀罗难陀不肯剃发,握拳语剃者:汝何敢持刀临阎浮王顶?阿难抱持,强为剃发,亦得阿罗汉果。得鲁即不剃发,未便如阿难陀(寅恪案:“阿”字疑衍)取次作转轮圣王。何以护惜数茎发,如此郑重?彼狺狺剃发,刀锯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识?顺则为优婆离之于五百释子,逆则如阿难之于难陀,而咨叹(寅恪案:此“叹”字疑当作“嗟”)慨叹,迄于今似未能释然者耶?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毕竟此数茎发,剃与未剃,此二相俱不可得。当知演若昔日失头,头未曾失。得鲁今日剃发,发未曾剃。晨朝引镜时,试思吾言,当为哑然一笑也。

夫辫发及剃发之事乃关涉古今中外政治文化交通史之问题,茲不欲多论,唯附录史惇所记牧斋“剃发”条及牧斋自作剃发解嘲文于此,以资谈助。其他清初此类载记颇多,不遑征引也。夫牧斋既迫于多铎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剃发,但必不敢如孙之獬之例迫使河东君放脚,致辜负良工濮仲谦之苦心巧手也。一笑!

第伍句“携手客”指梁慎可等。毛诗邶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小序云:“北风剌虐也。”牧斋盖取经语以著建州北族酷虐之意也。第柒捌两句之解释即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所赋“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句之意。已详第壹章及第肆章所论,可不复赘。

综观此六诗中,第贰首七八两句关涉梁慎可,第陸首七八两句关涉后金,辞语较第壹首七八两句尤为明显,自不宜广为传播。前引谢象三和牧斋狱中诗题,仅言“以四诗寄示”,则牧斋诗序之“传示同声,求属和”之诗实保留两首,岂即今有学集此题之第贰第陸两首欤!至江左三大家诗钞顾有孝赵沄所选牧斋诗钞下,亦选此题六首中之贰叁伍陸共四首。恐顾赵所选未必与牧斋当日“传示同声,求属和”者相同也。俟考。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五)

前引有学集壹柒“赖古堂文选序”云:“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故可依牧斋自言之时间以推定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勾曲逆旅戏为相士题扇”七律以前多是在南京所作,其中固亦有时间可疑、排列错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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