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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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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漫忆西陵路,斗酒休论沟水头”者,上句自指河东君在此数年游西湖事,或更指其所作戊寅草湖上草及金明池咏寒柳词等,亦即后来牧斋于顺治七年庚寅所作“留题湖舫”诗“杨柳风流烟草在”者也。(见有学集叁夏五集,并参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通节。)下句用卓文君白头吟“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之典,(见乐府诗集肆壹。)指河东君与陈卧子之关系。牧斋意谓今既与卧子脱离,可不必再提往事也。
“还胜客儿乘素舸,迢迢明月咏缘流”者,用玉台新咏拾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二首”“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及“可怜谁家郞,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之典,与前“可怜今日与同舟”之句相应。盖谢诗所咏妇在溪边洗足、郞在溪中乘舟,非如“今日与同舟”者可比,所以较胜于客儿。且康乐之作本是一赠一答,尤符合钱柳赋诗酬和之情事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九)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自注:“涂月二日。”寅恪案:初学集此题无“延河东君居之”六字及自注。又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廿四日小寒,十二月九日大寒,故是年十二月二日谓之寒夕也。)云: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自注:“河东新赋并头莲诗。”)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自注:“河东寒柳词云: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
偈庵“半野堂夜集惜别,仍次前韵”(寅恪案:列朝诗集此题作“感别半野堂,叠前韵”)云:
何处珠帘拥莫愁,笛床歌席近书楼。金炉银烛平原酒,远浦寒星剡曲舟。望里青山仍北郭,行时沟水向东头。老怀不为生离苦,双泪无端只自流。
徐锡胤尔从“半野堂宴集,次牧翁韵,奉赠我闻居士”云:
舞燕惊鸿见欲愁,书签笔格晚妆楼。开颜四座回银烛,咳吐千钟倒玉舟。七字诗成才举手,一声曲误又回头。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
寅恪案:牧斋于康熙二年癸卯岁暮作“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一诗,即记此夕之事者,前已移录。此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初二日之夕,半野堂文宴乃牧斋一生最得意、又最难忘之事,故虽在垂死病榻呻吟之中犹能记忆,历历不爽,可伤也已。此夕之会颇似戏剧之一幕,其扮演人今日可考知者,一为河东君,二为牧斋,三为松圆,四为徐尔从,五为此夕望见坐于后来所建绛云楼下红袍乌帽三神之老妪。(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诗注。)此五人之心理,牧斋松圆尔从三人各见于其此夕所赋诗中。河东君此夕是否亦赋诗,今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既未收载,不易考知。其理由或因此夕病酒所致,或别有感触,与后来不和合欢诗及催妆词之情事相类似,均俟后论之。此夕之会虽未见河东君作品,然其心理可于此夕后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诗中推得。至于此夕曾见三神之老妪,其心理当非如第壹章所引华笑庼杂笔中黄梨洲“火神”之解释,应别有人事之原因也。请依次论之。关于河东君者,当于下录其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诗中论释,茲暂不涉及。
牧斋之诗第壹句指此夕文宴时之情景,第贰句用萧史弄玉事,皆不烦详论。“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者,下句言河东君于崇珍十三年十二月二日由舟次迁入我闻室。以意揣之,我闻室之结构必不甚宽敞,殆所谓屋小如舟者耶?上句指此夕情事。牧斋虽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不得“金榜第一名”,但此夕实同于“洞房花烛夜”。作此观念者非独牧斋如此,即河东君本身亦莫不然。后来河东君于康熙三年甲辰六月二十八日垂绝时作遗嘱与其女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柳夫人遗嘱)自康熙三年逆数至崇祯十三年庚辰适为二十五年,若自崇祯十四年辛已六月七日茸城舟中结褵时起,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六月二十八日,则仅二十四年。可知河东君之意实认此夕为同牢合巹之期,然则牧斋此句殊有旨矣。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者,上句自用折杨柳歌曲之典(见乐府诗集贰贰),但亦指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春前柳欲窥青眼”之句,意谓此夕可不必如前此之“窥眼”也。下句牧斋自注所指河东君新赋之并头莲诗,今未得见。考陈忠裕全集壹玫湘真阁稿“予读书池上,屡有并蒂芙蓉,戏题一绝”云:“宛转桥头并蒂花,秋波不到莫愁家。浣纱人去红妆尽,惟有鸳鸯在若耶。”此诗前第贰题为“寒食雨”,第叁题为“上元”四首,第肆题为“岁暮怀舒章”八首,其第捌首卧子自注云“去岁冬尽,予在郯城,”此“去岁冬尽”乃指崇祯九年北行会试之役,故此题之“岁暮”即崇祯十年岁暮。由是言之,此戏题并蒂芙蓉一首之作成实在崇祯十一年初秋,可以推定无疑也。检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是夏读书南园。”及李舒章会业序略云:“今春(寅恪案:此指崇祯八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见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条附录所引。)
又检卧子年谱崇祯八年乙亥及九年丙子俱有“春读书南园”之记载,皆未明著其离去南园之季节。细绎卧子诗题,其“屡有”之“屡”自是兼指在崇祯十一年夏秋以前数次而言。第叁章已详论卧子与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徐氏南楼并游宴陆氏南园之事。河东君虽于是年首夏离去南楼南园之际只可见荷叶,而不能见莲花,但三年之后,卧子复于南园见此荒池中并蒂莲,感物怀人,追忆前事,遂有是作,殊不足怪矣。然则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当是和卧子之作者。今检河东君遗存之作品,如戊寅草,其中未见此诗。考此草所载河东君之诗至崇祯十一年秋间为止,故疑此诗乃河东君崇祯十一年秋间以后、十三年冬间以前所作。即使此诗作于最早限度之崇祯十一年冬间,牧斋固亦得谓之为“新”。前第叁章论宋让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书,新从故相家,流落人间”所谓“新”字之界说,读者可取参阅。盖当时文人作品,相隔三年之久本可用“新”字以概括之也。所可笑者,陈杨二人赋诗各以并头莲自比,不意历时未久,河东君之头犹是“乌个头发”,而牧斋之头则已“雪里高山”,实与卧子“还家江总”之头区以别矣。牧斋头颅如许,竟尔冒充,亦可怜哉!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者,牧斋自注既引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是以“梅魂”自任,故疏影亦指己身,辞旨明显,固不待论。惟“蘸”字之出处颇多,未知牧斋何所抉择。鄙意恐是暗用西厢记“酬简”之语。果尔,殊不免近亵。至若“寒流”一辞,“流”乃与“寒柳”题中之“柳”音近而巧合,即此一端,亦可窥见牧斋文心之妙矣。昔张敞云:“闺阁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见汉书柒陸张敞传。)由是言之,自不必拘执迂腐之见诃诋牧斋。但子高坐此“终不得大位”,(并见汉书张敝传。)牧斋亦以夙有“浪子燕青”之目,常守闺阁之内,而卒不得一入内阁之中。吾人今日读明清旧史,不禁为之失笑也。
钱曾注牧斋有美诗,忽破例引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已觉可怪,又载何云疏影词一阕,如此枝蔓,更为可疑。推原其故,遵王所以违反其注诗之通则者,殆皆出于陆敕先之意,遵王不得已而从之,诗非其本旨也。茲以士龙之词与牧斋此诗有关,因附录之,并略考何氏事迹,稍为论证,以资谈助。
钱曾初学集诗注壹捌有美诗“疏影新词丽”句注云:
陆敕先曰:何士龙有调寄疏影“咏梅,上牧翁”云:“香魂谁比。总有他清澈,没他风味。无限玲珑,天然葱倩,谁知仍是憔悴。便霜华几日,连宵雨,又别有一般佳丽。除那人殊妙,将影儿现,把气儿吹。须忆半溪胧月,渐恨入重帘,香清玉臂。冥濛空翠,如语烟雾里,更有何人起。惜他止是人无寐。算今夕共谁相对。有调粒邮糠缌鳎朗槭矶选!
此词实为河东君而作,诗当指此也。。电子书下载
寅恪案:牧斋赋有美诗引士龙此词以赞扬河东君,于此可知钱何两人关系之密切,并足见牧斋门下士中,士龙与孙子长(孙氏事迹及与牧斋之关系,可参有学集壹玖孙子长诗序、同书贰叁孙子长徵君六十寿序及牧斋尺牍中与孙子长札第贰通并王渔洋思旧集叁“孙永祚”条等。)与顾云美等同属左袒河东君一派,而与钱遵王辈居于反对地位者也。茲不暇考士龙本末,唯就此点论证之。
牧斋所撰吾炙集“东海何云士龙”条云:
士龙岭表归来,相见已隔生矣。妇(寅恪案:此“妇”字指河东君。)见余喜,贺曰:公门下今日才得此一人。余曰:如得习凿齿,才半人耳。妇问何故?余笑曰:彼半人即我身是也。
初学集伍伍何仲容墓志铭略云:
仲容讳德润,为常熟甲族。父讳錞。(仲容)娶秦氏,生子五人,述禹述稷述契述皋云。云吾徒也。
同治修苏州府志壹佰常熟县何云传略云:
何云字士龙。祖錞字言山。(寅恪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叁何錞传云:何錞字子端。”与此异。下文又云:“子云,字士龙。”略去德润一代,与牧斋所作何仲容墓志铭不合。殊误。)云能古文词,尤熟唐史,凡唐人诗有关时事者,历历指出如目睹。钱谦益延致家塾。崇祯丁丑谦益被讦下狱,云慷慨誓死,草索相从。后从瞿式耜至闽粤,流离十五年,复归故园。
初学集壹壹桑林诗集序云:
丁丑春尽赴急征,稼轩并列刊章。士龙相从草索。渡淮而北,赤地千里。身虽罪人,不忘吁嗟闵雨之思,遂名其诗曰桑林集。
同书同卷“一叹示士龙”云:
一叹依然竟陨霜,乌头马角事茫茫。及门弟子同关索,薄海僧徒共炷香。百口累人藏复壁,千金为客掩壶浆。昭陵许哭无多泪,(自注:“唐制有寃者许哭昭陵。”)要倩冯班恸一场。(自注:“里中小冯生善哭。”寅恪案:小冯生之兄舒,亦与牧斋关系密切。可参虞山妖乱志。观牧斋此诗,知冯氏兄弟及士龙皆牧斋患难交也。又可参冯班钝吟杂录壹“家戒”上所云“何云有文,钱牧翁重之”之语。)
同书壹贰霖雨诗集“送何士龙南归兼简庐紫房一百十韵”略云:
伊余退废士,杜门事耕桑。十年守环堵,一朝锁锒铛。天威赫震电,门户破苍黄。诏纸疾若飞,官吏仆欲僵。有母殡四载,西风吹画荒。有儿生九龄,读书未盈箱。宾客鸟兽散,亲族忧以养。或有强近者,惧累遗祸殃。目笑复手笑,坚坐看戏场。或有狰狞者,黠鼠而贪狼。毀室谋取子,坏垣隳我盲。揶揄反皮面,谣诼腾诽谤。唯有负傭流,弛担语尽伤。唯有庞眉叟,戟手呼彼苍。市人为罢市,僧院各炷香。我心鄙儿女,刺刺问束裝。暮持袱被出,诘朝抵金阊。门生与朋旧,蜂涌来四方。执手语切切,流襟泪浪浪。惜我傔从弱,念我道路长。或云权幸门,刺客如飞蝗。穴劲不见血,探头入奚囊。或云盘食内,鸩堇置稻梁。匕箸一不慎,坟裂屠肺肠。谁与警昏夜,谁与卫露霜。谁与扶跋疐,谁与分劻勷。何生奋袖起,云也行所当。阖门置新妇,问寝辞高堂。典衣买书剑,首路何慨慷。何生夜草疏,奋欲排帝阊。黯淡蚊扑纸,倾敧蚓成行。残灯焰明灭,房心吐寒芒。祖宗牗惚恍,天心鉴明明。眉山摘牙牌,分宜放钤冈。执彼三尸虫,打杀铜驼傍。孤臣获更生,朝市喜相庆。孟冬家书来,念母心不遑。有忧食三叹,矧乃惰与翔。星言卷衣被,别我归故乡。我欲絷子驹,顾视心怅怅。子行急师难,子归慰母望。丹青或可渝,此义永不爽。
寅恪案:牧斋为张汉儒所讦被逮北行,下刑部狱,逾年始得释归,其本末备见史乘及他载记,以非本文范围主旨所在,故不详述。惟节录牧斋自述之诗,亦足知当日被逮时之情况,并门生故旧关系之一斑也。所最可注意者不在士龙之维护牧斋,而在河东君之赏誉士龙,吾炙集中钱柳问答之言即是其证。
晋书捌贰习凿齿传(参高僧传伍释道安传)云:
后以脚疾,遂废于里弄。及襄阳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俄以疾归襄阳。寻而襄邓反正,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果。
然则牧斋之意谓清兵取江南,己身降附,北迁授职,俄引疾归籍,稍蒙礼遇,(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云:“'顺治三年'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按视其疾痊具奏。”)可比彥威在前秦陷洠逖艉笪藜崴咧拢硪约卜道铮岸宓朔凑⒂怪涔贰8悄琳滔M魇腋葱耍荷砜沙な肪忠病T⒁馍跷⒚睢:佣饺沼诮槭馕欤燮渥髌罚て亩啵说隳琳桃嗨拗跃傧笆衔嫡撸肆隙ê佣啬艽锲湮⒅肌Y问怯氤H硕鞔擞铮穹嵌耘5僖肯舨袷跨馓饽琳跹Ъ嗽泼雷骱佣阋岳钜装舱缘赂Ρ惹=穸廖嶂思颂跛牵嬷は艄酥苑切橛印
苏州府志何云传云:“钱谦益延致家塾。”士龙何时在牧斋家授读,未能考知,以意揣之当在黄陶庵之前。牧斋送士龙南归诗自述其崇祯十年丁丑春被逮时事云:“有儿生九龄,读书未盈箱。”盖孙爱生于一年己巳九月,(见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诗。)至崇祯十年春间适为九岁。士龙之在钱氏家塾或即此时,亦未可知。虞山妖乱志中云:“有朱镳者,老儒也,教授于尚书家塾。”汉儒讦牧斋所言江南六大害中第陸款“士习之害”,亦载朱镳之名,与冯舒并列。窃疑朱氏之在牧斋家塾,或更先于士龙,岂孙爱之发蒙师耶?俟考。
又有可注意者,即牧斋门下士中,凡最与瞿稼轩有关者,俱为同情河东君之人。第叁章论河东君传作者顾苓本末时已略述云美与稼轩之关系,今观士龙之作疏影词及吾炙集所载河东君之语,皆可证明此点。由此推之,稼轩在牧斋门下亦与何顾两氏同属“柳派”,而与钱遵王之为“陈派”即牧斋夫人陈氏之派者,迥不相同也。俟下文论绛云楼事时再及之,茲不多赘。
松圆诗第叁句用史记柒玖范睢传,第肆句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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