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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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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竹吟偏好”于通音乐外复添善吟咏之一事相对为文,遂不得不删去注语耳。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捌通约游商山事,引孟阳诗“曾见书飞故国楼”之句,可知孟阳早已倾服河东君之书法。至于绘画一端,则未见孟阳有推挹之语,或者借改此一字之机缘,以完成松圆善颂善祷之美德欤?至若钞本耦耕堂存稿诗下此诗有自注,但“书”字作“画”字,与注语矛盾,明是抄者笔误,自不待辨也。又吾人今日所见河东君之作品,或为当时刻本,或为传写之本,皆多讹舛,其故恐不尽由刻写者之疏忽,疑亦因河东君作书喜为瘦长之体,易滋误认,如今所见男洛神赋钞本“水凖凖而高衍”句之“凖”即“潗”。河东君作书所以如此者,殆由避免字体肥宽所致。程松圆称河东君书法瘦劲,顾云美称河东君结束俏利,可谓书如其人矣。
孟阳此次韵诗“杯近仙源花潋潋”句下,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自注俱作“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程集及列朝诗集均作“舟泊近桃源岭,用刘阮事”,两书之注当为松圆原文。据此可以考见河东君初到虞山时泊舟之处。牧斋改“桃源岭”为“桃源涧”,并删去“用刘阮事”,以与半野堂相近为说。
其实光绪修常昭合志贰山形志略云:
虞山居邑境中央,西南即拂水岩,上拂有指水禅院,门外有石桥跨山涧。又前即临石壁,两崖中豁别有长寿桥架其上,从山下远望,危栏横卧者是也。每遇雨后,涧水流注桥下,悬为瀑布,风自南来,则倒卷而上。虞山胜地记略谓如万斛蕊珠凌风飘洒者,非虚语也。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郁为奇景,名曰拂水,盖以此矣。又南抵桃源涧,涧上有桃源洞。涧于北山,夙称胜地,雨后山泉汇注,飞湍下泻,响逾琴筑,相传昔年漫山皆种桃花,流水夹花片而下,尤为奇观,故名桃源涧焉。
又刘本沛虞书“桃源涧”条云:
桃源涧在陈庄靖公墓左。(寅恪案:“庄靖”为陈瓒之谥,事迹见明史贰贰贰本传等。)
及同书“拂水岩”条云:
拂水岩在虞山南,崖石陡峻,水出其间,下奔如注,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不敢逼视,无风则悬崖瀑布若长虹然,一山之奇观也。
然则桃源涧距半野堂亦不甚近。推牧斋所以改易此句者,殆与改易孟阳此诗题同一用意,殊为可笑。
“云来神峡雨濛濛”句疑非松圆原作如此,乃牧斋后来所改。松圆原作应依程集及列朝诗集作“神来巫峡雨濛濛”。夫孟阳此句自是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而来,其“雨濛濛”三字,与拂水岩之“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及“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之实况符合,可谓巧妙。但何以舍去宋赋中之“云”字不用,似非偶然。盖“云”字乃河东君之旧名,孟阳在此以前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如朝云诗絚云诗及与云生云娃有关等篇皆用“云”字,此时赋诗则只标“柳如是”之新号,而不敢涉及“云”字之昔称,岂欲借以洗涤旧痕、宽慰老友耶?牧斋改“神”作“云”,则兼用宋赋之古典及河东君昔称之今典,实较松圆原著更佳。“巫峡”之改“神峡”,则疑牧斋既以“云”字易“神”字,遂移改“巫峡”为“神峡”,与上句“仙源”属对,亦觉工稳。才思精妙,恐非牧斋不能办此。“神峡”二字连文,寅恪弇陋,尚未知其出处,俟考。
又观孟阳此两诗之结语,颇觉可怜。盖已明知己身非牧斋之敌手,自甘退让,情见乎辞,其匆匆归新安之意旨,当即决定于赋此和韵诗之时。至若孟阳后来所作耦耕堂自序谓“庚辰春主人称居入城,予将归新安”,则恐是讳改当日情况之虚语,并非实录也。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寅恪案:郑鹤声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廿四日小寒。牧斋诗题所谓冬日,即在是年十一月初九至廿四日之间也。)云: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舵楼。万里何当乘一艇,五 已许办扁舟。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栏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牧翁“次日叠前韵再赠”云:
新诗吟罢半凝愁,斜日当风似倚楼。争得三年才一笑,可怜今日与同舟。轻车漫忆西陵路,斗酒休论沟水头。还胜客儿乘素舸,迢迢明月咏缘流。
河东君“次韵奉答”云: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卾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偈庵“次牧翁泛舟韵”云:
(此诗于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捌通节中已引。茲從略。)
寅恪案:松圆次韵诗前已论述,虽有资考证,而辞旨平庸,固远不及河东君之作,亦难与牧斋诗相比。此老之诗本逊于牧斋,何况此际情绪甚恶,岂能有佳作耶?
牧斋两诗,其第壹首最先作,其第贰首乃因河东君次其第壹首诗韵而后作者,故“新诗吟罢半凝愁”之“新诗”即指河东君次其第壹首韵之诗而言。
第壹首后四句皆有本事,非止用典。“每临青镜憎红粉”之句,与答河东君初赠诗“脸际眉间讶许同”之句同义,俱指河东君面貎之颜色而言,即前引白牛道者所谓“双颊作朝霞色”者是也。“临青镜”而“憎红粉”,亦即张承吉诗所谓“却嫌脂粉污颜色”之意,(见全唐诗第捌函张祜贰“集灵台”二首之二。)牧斋运用古典今事可称巧妙适切矣。又河东君戊寅草中载“西河柳花”七律一首,其第肆句云“恁多红粉不须夸”,此本河东君自比之辞,牧斋或早已得见此诗,遂因有“憎红粉”之语耶?俟考。第陸句“莫为朱颜叹白头”,乃老翁少妇对比之意。此典后来衍变成为故事,记载流传,至今多引之以资谈助。茲特为考其原始语句,亦略见史文蜕嬗之一例。至于牧斋遗事及觚剩等,皆以此故事与河东君诗“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有关,而不知实直接出于牧斋此句,则由未尝详读柳钱诸诗所致也。
吴中文献小丛书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尝戏谓柳君曰: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君曰: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
牧斋遗事“当丁亥(丑)之狱”条(寅恪案:“亥”当作“丑”。指崇祯十年牧斋为张汉儒所讦,被逮至北京下狱事。此条注以为顺治四年丁亥事,则恐是此书作者或抄者之疏误也。详见下章论黄毓祺案节。)云:
当丁亥(丑)之狱,牧翁侘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已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已皤然。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我甚爱卿发黑而肤白也。柳亦戏钱曰:我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
钮琇觚剩叁吴觚下“河东君”条云:
方宗伯初遇柳时,黝颜鲐背,发已鬖鬖斑白,而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尔之宵,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相与大笑。故当年酬赠,有“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竞传人口。
王应奎柳南随笔贰云:
某宗伯既娶柳夫人。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问曰:公胡我爱?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耳。然则汝胡我爱?柳曰:即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侍婢皆为匿笑。
练真吉日记云:
尝闻有先朝巨公惑一姬,致夙望顿减。姬闻之曰:公胡我悦?曰:以其貎如玉,而发可以鉴也。然则姬亦有所悦乎?曰:有之。即悦公之发如玉,而貎可以鉴耳。
寅恪案:今世流传之载记述此段钱柳戏语者,尚不止牧斋遗事、觚剩、柳南随笔及练真吉日记诸书,茲不多引,然大抵类似,皆经文人改写者也。寅恪所见为顾公夑书所载,乃保存当日钱柳两人对话之原辞,极可珍贵。所以知者,因其为吴语,且较简单,甚合彼时情景之故。至若练真吉日记,藻饰最多,尤远于真实矣。此点可取世说新语与晋书对校,其演变之痕迹明白可寻。斯固治史者所习知,不待赘论。钱柳此趣文,亦其例证欤?
抑更有可论者。江熙扫轨闲谈云:
钱牧斋宠姬在柳如是前,有王氏者,桂村人,嬖倖略与柳等。会崇祯初,有旨以礼部左侍郞起用,牧斋殊自喜,因盛服以示王曰:我何似?王睨翁戏曰:似钟馗耳。盖以翁黑而髯故也。翁不悦。后适以枚卜罢,遂遣王归母家,居一楼以终。今其楼尚存。
寅恪案:崇祯元年戊辰牧斋以礼部侍郞起用,时年四十七,江氏谓其肤黑,自必正确,但未言其肥瘦如何。后牧斋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年七十八赋“后秋兴”诗,其第肆首“只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句下自注云:“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故知牧斋在七十八岁以前身素瘦削也。检史记玖陸张丞相传(参汉书肆贰张苍传)略云:“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然则牧斋晚年腰围忽肥,即使与西汉张丞相苍无异,但其面肤之黑,当仍与北宋王丞相安石之“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无异也。(见沈括梦溪笔谈玖人事壹及旧题彭乘撰墨客挥犀拾“王荊公病喘”条,并参魏泰东轩笔录壹贰“吕惠卿尝语荊公曰:公面有В迷草聪粗比ァ碧酢#┓蚍艉谥楦σ嗄芪恢霖┫啵鸫逋跏吓Р换牛恢嫱豕适乱苑暧琳猓芍淙瞬患昂佣兑印D琳捌醵蟪枇裎薰试眨科裎薰试眨
又白氏文集叁柒“喜老自嘲”略云:“面黑头雪白,自嫌还自怜。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自注:“时俗谓七十已上为开第八秩。”)考乐天年六十八病风,始放家妓。(见同书叁伍“病中诗十五首序”及其第壹贰首“别柳枝”,并同书柒壹“不能忘情吟”。又可参容斋五笔玖“不能忘情吟”条。)乐天元和十五年年四十九已白发斓斑,(见白氏文集壹壹“郡中春宴,因赠诸客”诗,并可参容斋五笔捌“白苏诗纪年岁”条。)其“面黑头白”,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年五十九共河东君互作戏谑之语时,形貎已约略类似。但乐天“喜老自嘲”诗出自“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之才子,而非出自“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佳人,则大有差别矣。
牧斋诗结语云“苦爱赤栏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之句,固用温飞卿“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诗之典,(见全唐诗第玖函温庭筠玖“杨柳枝”八首之一。)但实亦指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之语。若无此本事,仅用温诗,则辞意太泛,牧斋作诗当不如此也。河东君次韵答牧斋诗其中含有“河东君”三字,第贰章已述及。又此首结语乃针对牧斋答其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之句,第壹章亦已言之,其实乃表示心许之意。疑牧斋读之,益有“乐莫乐兮新相知”之感也。
“谁家乐府唱无愁”者,用北史捌齐本纪下幼主纪(参北齐书捌幼主纪)所云“(后主)益骄纵,盛为无愁之曲。帝(指后主言)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及李义山诗集中“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参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壹此题下引隋书乐志)。“望断浮云西北楼”者,用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句李善注:“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达,知之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位也。”又六臣注:“翰曰:此诗喻君暗,而贤臣之言不用也。西北乾地,君位也。高楼言居高位也。浮云齐言高也。”此两句竟指当时之崇祯皇帝为亡国之暗主,而牧斋为高才之贤臣。顾云美谓河东君“饶胆略”,观此益信。若此诗作于清高宗之世,其罪固不容于死,即在北宋神宗之时亦难逭贬谪之谴,牧斋见此两句自必惊赏,而引为知己。松圆见之亦应自悔其前此所作“人间岁月私蟠木,天上雷霆宥爨桐”之句(见列朝诗集丁壹叁上程嘉燧诗“久留湖上,得牧斋岁暮见怀诗,次韵”七律。并参前论絚云诗节。)辞旨过于选耎,殊有愧于河东君之切直也。
“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卾君舟”者,用韩诗汉广薛君章注及说苑壹壹善说篇之典。此两事俱世所习知,但河东君取之联用,以神女指己身,以卾君指牧斋,一男一女,意旨通贯,又于水滨泛舟情事尤为适合,其巧妙诚不可及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者,下句自是用刘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之语,(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柒“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七律。)固不待赘论。至上句则辞语之有关者虽多,然窃疑乃用史邦卿梅溪词东风第一枝“咏春雪”词“青未了,柳回白眼”之句,因“青”及“柳眼”两者俱备,又“咏春雪”可与上句之“雪”字通贯,若此条件皆具之出处,除史词外,尚未发现更妥适之典故。又王沂孙花外集南浦春水“柳外碧连天”词,有“蛾眉乍窥清镜”之语,或者河东君因牧斋赠诗“每临青镜憎红粉”之句,遂亦取碧山乐府柳窥青镜之意,以针对聚沙居士之诗语耶?寅恪尝论河东君之作品,应推此诗及金明池“咏寒柳”词为明末最佳之诗词,当日胜流均不敢与抗手,何物钱岱勋或钱青雨竟能为之乎?造此诬谤者,其妄谬可不必辨。然今日尚有疑河东君之诗词非其本人所作者,浅识陋学,亦可悯矣。
牧斋次日叠前韵再赠河东君之诗,其第壹句“新诗吟罢半凝愁”之“新诗”,即指河东君“谁家乐府唱无愁”一首而言,前已论之矣。“斜日当风似倚楼”者,“倚楼”之出处不胜枚举,依前句“半凝愁”之语推之,恐与王少伯“闺怨”七绝一首有关。(见全唐诗第叁函王昌龄肆。)但此皆古典,颇疑牧斋尚有今典。第叁章论陈卧子崇祯六年“补成梦中新柳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者。后来河东君之易姓为“柳”,及所作金明池“咏寒柳”词“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之语,当亦与卧子此诗有关。卧子诗中“夕阳残”及“风流人倚栏”之语,正合牧斋诗此句之旨。所谓“半凝愁”者,殆谓是耶?考卧子此诗载入其所作之陈李唱和集。此集夏允彝序云:“癸酉倡和诗者,予同郡人李子陈子之所为作也。系以年者,重时会也。”自崇祯六年癸酉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已历七八年之久,臥子之诗刊布流行,牧斋当已见及,或虽见及而未曾留意。鄙见河东君为人放诞风流,绝无讳饰,牧斋亦豁达大度,不计较小节,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必早有所知闻。卧子此诗即由河东君持示牧斋,亦非不可能者也。
“争得三年才一笑,可怜今日与同舟”者,上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所云“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始笑而演。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之典。牧斋自比贾大夫之丑恶而有才,以河东君为貎美且拟之为妻。此诗作成,殆与“乌个头发,白个肉”及“白个头发,乌个肉”之戏言时间相距甚近,若牧斋遗事及觚剩二书均以属之燕婉之夕,则恐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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