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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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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人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于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肆“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毎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偶国”(详见鲒埼亭外集贰玖“影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于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贰“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归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现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茲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伍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
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茲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叁“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帯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贰拾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现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恐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同书肆“怀柳姬”云:
烟雨空归路途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壹“即卽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壹贰“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壹陸“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惟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贰“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叁“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斋饱飽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祯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贰句有关耶?“无题”诗第贰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进京,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同书同卷“雨余”云: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间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虛。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间庭书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贰伍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叁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
又第叁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贰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錫壹贰‘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笺后人之家,而象三眷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叁伍“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柒壹“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马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壹陸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同书同卷“无题”云: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珮影空留洛水浔。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数椽新构水边庄,草舍题名燕子堂。栖处不嫌云栋小,来时常及柳丝黄。愿言江左家风旧,(寅恪案:鲒埼亭集外编陸“明故按察副使监军赣庵陆公字鼎墓碑铭”谓周明贻谢三宾书曰:“昔德祐之季,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执事之家风也。”取陆书与谢诗中“家风”二字对,不禁令人失笑。)不贮徐州脂粉香。月夕风晨联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帯云栖获渚,虚舟载月倚莲塘。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壹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贰题当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壹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贰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壹题第贰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贰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壹伍)。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贰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壹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叁李白叁“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贰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壹题第柒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夭,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伴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罗。秋水芙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又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叁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梁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
又“排闷”下第肆题为“间居”,其结语云:“暂敕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伍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惟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眷恋者也。
同书同卷“邻庄美人歌吹”云:
尘心净尽絮潬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签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潬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幕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疏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傥“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贰联下句乃用李太白“可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杨叛儿”。)据有学集壹“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叁题为“丁记叙立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未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羨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贰肆“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惟有第伍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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