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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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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敏家藏前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弃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囗囗”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惟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茲仅节录此段,以供參考。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毎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
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贰拾下诗集肆“灯下看内人插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贰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事证也。一笑!
有学集肆陸“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瑯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字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囗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下偶,殊可念之。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叟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瑯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瑯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着“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自慰,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识之说强自解释,怀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彥,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贰伍壹刘正宗传附张缙彥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补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郞,与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壹壹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彥”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彥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彥降贼”,及同书叁佰捌马士英传云“张缙彥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彥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贰张缙彥条)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彥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颅居左辖,(牧斋外集壹“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陸“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在,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荊积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荊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树,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呑割据之余,战伐通途,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积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及清史稿贰伍壹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彥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彥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彥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彥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彥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彥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壹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伍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伍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肆通应列于第壹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拾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浆,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茲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度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壹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拾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捌通有“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拾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禎十四年辛已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贰拾“辛已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贰拾“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已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茲不多及。
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拾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略云“冬晋荐饥,使乞耀于秦。(秦)输杰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如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云“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卢世傕传云“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壹壹拾载记拾慕容俊载记云“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茲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侯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于东酹一巵。
及同书贰拾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崖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陸壹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叁玖“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
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
第壹贰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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