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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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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牍第柒通云: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毎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其第捌通云: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其第壹叁通云:
鳞羽相次,而晤言遥阻,临风之怀,良不可任。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赢薪忧,褰涉为惮。稍自挺动,必不忍蹇偃以自外于霞客也。茲既负雅招,更惮索见。神爽遥驰,临书惘惘。
其第壹陸通云:
弘览前茲,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上,期之于绵邈,得与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闻挥尘,则羁怀幸甚耳。
寅恪案:此四通皆关于然明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者。第捌通商山之约河东君实已成行。第壹陸通商山之招,以此后书札无痕迹可寻,恐未能赴约。第壹叁通齐云之游则未成事实也。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响雪阁(自注:“新安商山。”)诗云:“绮窗阿阁赤山湄,想像凭栏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芷正相思。”其下即接以“登齐云岩”四首云:(诗略。)以上两题皆牧斋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游黄山之诗。东山酬和集贰止载“响雪阁”一题,而无“登齐云岩”四首,盖“登齐云岩”与河东君无涉,故不列于东山酬和集。观“响雪阁”诗有“想像凭栏点笔时”及“素扇争题杨柳词”之句,可知河东君实曾游商山,而未尝登齐云岩。至“杨柳词”是否即指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或泛指河东君其他作品,尚须详考。或谓“素扇争题杨柳词”乃兼指絚云诗扇而言,“杨柳词”即太平广记壹玖捌引云溪友议“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条中之“杨柳词”。(见后论牧斋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自和合欢诗节。)鄙意此典故之“杨柳词”虽与牧斋响雪阁诗字面相同,然旨趣不合,故或说非是。
又东山酬和集壹载偈庵(即程孟阳嘉燧)“次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韵”云:“东山南国翠娥愁。(寅恪案:全唐诗第陸函李白贰肆“怨词”云: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详见前第贰章。又同书同函李白伍“长相思”第贰首或作“寄远”云:“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路,白露点青苔。”太白此诗中“美人”余“香”不灭之语,可与前第叁章所引卧子崇祯十一年戊寅秋作品“长相思”诗中“美人”及“余香”诸句相参证。然则孟阳用典遣辞甚为切当,而“美人心恨谁”之“谁”则舍卧子莫属也。复次,杜工部集玖“陪诸贵公子丈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之二云“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瑟,陂塘五月秋”及白氏文集伍“宅西有流水”诗“红袖斜翻翠黛愁”句等,皆可与孟阳此句参证也。)曾见书飞故国楼。(自注:“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其词翰。”寅恪案:孟阳与然明皆属徽州府籍,但孟阳所称之“故乡人”即今俗语所谓“老乡”者,非仅指然明而言,并目一班之徽州人也。“其词翰”殆即指河东君之篇什而言,可参第壹章论牧斋永遇乐词及第贰章论牧斋“观美人手迹”诗。然则孟阳欲专有河东君,而不介绍于牧斋,牧斋之得见河东君之词翰实由于然明。其实河东君屡游西湖,并寄寓然明别墅,自不待同游商山始传致其词翰,孟阳不过欲借此以解脱其掩蔽河洞君于牧斋之咎责耳。汪程两人器量广狭,心智高下,于此可见矣。抑更有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与然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以后始有往来。检耦耕堂存稿及孟阳自序,自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并未发现孟阳有返其故乡新安之痕迹,据此程诗所谓“曾见”者,恐非指己身亲见之义,不过谓他人见之,转告得知之意也。)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寅恪案:此句“美人”二字,可与第壹句相印证。)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尤可证河东君曾应然明游商山之约也。
尺牍第柒通云“秋间之约,尚怀渺渺”,第捌通云“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则似此游在崇祯十二年己卯秋间。至第柒通所云“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之语,颇不易解,绎其辞意,似谓然明若偕己身同访商山之友人,如麻姑与王方平同过蔡经家之例,则此约可践;若然明与其友人同至己身所居之处,必不得相见,如刘晨阮肇重到天台而仙女已渺然矣。第拾叁通拒绝然明约游齐云岩云:“既负雅招,更惮索见。”所谓“雅招”,即指偕游,所谓“索见”,即指来访,此意可以互证也。所成问题者,则此居商山之友究为何人?今殊难考。据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续集有“秋日过商山访朱子暇〔治愉〕,时子暇将归西湖”五律一首,则然明秋季访朱子暇于商山已有其例,但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四年辛未以前,时间过早,自与河东君此行无涉,惟子暇于商山有寄居之处,而然明有访友之举,既有成例可循,故崇祯十二年己卯秋间然明与河东君偕游商山,当亦与曩时访朱氏之游相类。此河东君所以有麻姑王方平同过蔡经家之譬喻耶?
又检闵麟嗣纂黄山志柒赋诗门,明代最后无名氏所作之前载有杨宛“咏黄山”七绝一首云:
黄山山上万峰齐,一片孤云千树低。笑杀巫山峰十二,也称神女楚王遗。
冒辟疆襄影梅庵忆语云:
〔崇祯十三年〕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指董小宛。)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崇祯十四年〕辛巳早春余省劝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寅恪案:董小宛冒辟疆之因缘世人习知,无须多论。至此杨宛,即顾云美河东君传中引牧斋语所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微〕、杨宛叔〔宛〕与君(指河东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誉卿〕、茅止生〔元仪〕专国士名姝之目?”一节中之杨宛叔,其有关资料详见下论田弘遇南海进香节所引。鄙意牧斋编纂列朝诗集所以选录宛叔之诗并为小传,盖深致悼惜之意也。今据杨宛此诗及影梅庵忆语所言,可以推知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见晋书柒玖谢安传),然明之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亦不过遵循此例耳。盖昔日闺阁名媛之守礼法者常不轻出游,即在清代中叶文学作品如儒林外史叙述杜少卿夫妇游山(见儒林外史第叁叁回),所以能自矜许称为风流放诞之故也。
复次,第柒通云:“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王秀琴女士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肆载此文,“汉”字下注云:“疑漳之误。”殆以“铜台”“汉水”为不同之两义,不可连用,故改“汉”为“漳”,则两句皆表一义,盖以魏武之铜爵台与邺之漳水为连类也。鄙意河东君此文乃用太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复用“铜台”“汉水”之辞以比然明之高义。铜雀台固高,可以取譬,认铜台为铜雀台自是可通,但若又义汉水为漳水,而与铜台为连类,则是河东君直以然明比魏武,而自居于铜雀台妓,与崇祯十二年汪柳关系之情势极不适合,河东君为避嫌疑计必不出此。且河东君熏习于几社名士如卧子李宋之流者甚久,几社一派诗文宗法汉魏六朝,河东君自当熟精选理,岂有不读文选贰叁谢玄晖同谢咨议铜雀台诗,即玉台新咏肆谢脁铜雀妓及文选陸拾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
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贰柒),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贰玖),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壹),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见杜工部集壹伍“秋兴”八首之五)之句,不觉掺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公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
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贰捌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年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壹玖伍“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贰拾“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羨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壹陸“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
又“黄须”事见三国志壹玖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壹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初桓帝时,有黄星现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一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壹柒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赐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癒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贰贰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贰叁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贰肆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焉马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贰肆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贰伍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集诗集叁“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陸。)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三)
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
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贰伍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
鲒埼亭外集贰玖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貿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壹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一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叁)。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天留硕果自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叁陸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壹“〔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捌伍“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瑯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叁“记宋刻汉书”,陈星崖诗集壹“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崖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陸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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