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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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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师这个人是我们冷板凳会里最活跃的分子,他是发起人之一。泡上.壶酽茶,扯荒诞无稽的“乱谭”,是他的不可救药的嗜好。在这方面他禀赋着特别的天才。不知道他看过多少野史外传,读过多少唐宋传奇、元代杂剧和明清小说,翻过多少上海的黄刨、报。他有随便拈来,穿凿附会,脑袋一摇,眼珠一动,就串成一个故事的特殊本领。他可以比手画脚,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讲得有声有色,离奇古怪。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扯不通了,不能自圆其说了,大家也会给以原谅,而且对他表示同情的惋惜。但是只要他睡一个觉,第二天起来就可以给你扯圆,弄得天衣无缝,真像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而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于他的。老实说,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生活,假如不发疯,也不出家,也没有本钱去做隐士,老是背起生活的重担,在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来的世俗的泥塘里挣扎,在穷极无聊、苦极无奈的晚上,能听到这种莫须有的“乱谭”,引出人们含泪的微笑,或者阿Q式的自宽自慰,也就算是一种稀有的享受了。

在冷板凳会里,我们奉送他一个雅号叫野狐禅师,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因为他摆的龙门阵大多属于荒诞无稽之谈,是一种“野狐禅”,你很难相信是真是假。从他有时候弄得不能自圆其说,或者他摆的—些龙门阵中常常发生串台,张冠李戴的情况,就可以使我们明白,大概又是他在发挥自己的创作天才了。然而我们却还为他摆的人物有时伤心流泪,有时欢欣鼓舞,有时摇头叹息,有时拍案惊奇。其实他不过是看透炎凉,玩世不恭,于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罢了。我们却这么认真地听了进去,而且大为感动,事后一想起来,还不禁哑然失笑哩。

有时候,我们不禁为他乱扯的野狐禅赚了我们的眼泪,浪费了我们的许多表情,而表示愤慨,他却老是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第二天晚上你又情不自禁地跑去听他那些无稽之谈,为他的人物流荒唐的眼泪,自愿去浪费自己的表情了。

现在他又要开始摆起来了,我们同声给他提出:“这一回你要摆一个真的,不要假的,不要无中生有。再不要那么乱编乱凑来糊弄我们了。再不要那么把张胡子的事栽到王麻子头上去了。”

你猜他怎么说?他却给你讲出—篇大道理来:“嗐,这个世道,认真不得。真像《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上说的一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里有个什么真假是非之分?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大舞台,在舞台上看到的生、末、净、旦、丑,不也就是你我在衙门里天天看到的张、王、李、赵、孙吗?这世道本来是这么真真假假,若有若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嘛。他们干的真中还有假,我摆的假里却有真哩。说到串台,那就难说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开戏,你仔细看来,还不是生、末、净、旦、丑几种人物,翻出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来吗?说来说去,总不外演的是忠孝节义的本旨,你能保证他不串台?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求全责备呢?”

他说的真是有一番道理,驳他不得。同时,我们要听的是龙门阵。他说了半天,不要说还不见他摆的龙门阵里的龙头,连龙尾巴的影子也还不见哩。还是让他摆起来吧,谁管他是真是假,是有是无呢?好,他认真地摆了起来。

我来摆一个禁烟的龙门阵吧,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不是我胡编乱造的。当然,有时候我难免要作点艺术加工,有时候还要添枝加叶地略加渲染,免得你们听得没味,打瞌睡。就像炒一盘菜,虽说肉和蔬菜都是货真价实的,总要经过一个高明的厨师加上种种佐料,拌上葱子蒜苗,还要掌好火候,才能端出一盘色、香、味都好的炒菜来,叫你吃得津津有味。又比如我们看一本传奇书,不管是言情的,如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或者是武侠的,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其中那些叫你啼、那些叫你笑的才子佳人,那些叫人荡气回肠的卿卿我我的爱情描写,那些蛾眉山、邛崃山的哭道人、笑道人、红姑,难道真有其人其事吗?还不是那些文人学士,逞遐思之奇彩,编出来的吗!就说现在出版的新小说吧,哪怕是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或者是巴金我们那位老乡写的《家》,难道都是真人真事吗?没有那回事。虽说难免要从他们所见所闻的社会里,抉取人物和事件,却都找不出实在的根据,不管鲁迅怎么声称,他在《狂人日记》中写的狂人是他的“某君昆仲”之一,其实还是假的。他们文学家有个新名词,叫做“虚柯”,据说这是小说做法的精髓哩。那么我扯的这些野狐禅,怎么要求件件是实,不准我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虚构一番呢?

野狐禅师的嘴巴好像没有笼头的野马,不知道他扯到哪里去了。哪个耐烦听他说小说做法呢?我们都皱起了眉头。他一看,才收了口,表示歉意。……哦,哦,你们又要说我这个野狐禅师说的野狐禅越扯越远,没有边了。好,把我的舌头的野马拉紧缰绳,还是言归正传吧。

且说民国多少年,不管是哪一年,反正是在我们这个青天白日的党国的首都——准确地说,应该是陪都——重庆。因为抗日战争一开始,我国的堂堂首都南京就送给日本人了,我们的政府不得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似漏网之鱼,也顾不上睡在紫金山上的国父了,带着国民政府的官印和姨太太、老妈子(这两种人万万不可少,一个陪老爷睡觉,一个给老爷做饭吃)逃到了四川,在重庆插上青天白日旗,庄严地宣告“抗战到底”!从此重庆这个山城得到了“陪都”的光荣称号,变得十分热闹起来。白天你看那市场上人头攒挤,熙熙攘攘,都在各显神通,为跨上“物价”这匹飞奔的骏马而奋斗。夜晚你看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嘭嚓嘭嚓之声,令人脚痒。那些得意非凡的政客,从前线败退下来的赳赳武夫,胖得发愁的商人,红得发紫的明星,俊男妓女,各都怀着良好的情绪,去为追逐稍纵即逝的人生欢乐而汗流浃背地在舞场、官场、情场里奋斗。真是好不热闹也幺哥,好不热闹也幺哥。南宋有位古人叫林升的形容南宋的偏安小朝廷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也可以用来形容我们这个偏安西南一隅的蒋记小朝廷,只要把第二句的“西湖”改为“嘉陵”,把最后一句里的“杭州”改成“山城”,把“汴州”改成“石头”就再贴切也没有了。山城者重庆也,石头城者南京也。你念念看:“山外青山楼外楼,嘉陵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山城作石头。”谁还记得在紫金山上睡着的国父孙中山呢?反正有一个国民党的蒋总裁兼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兼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兼禁烟督察总署的督办、兼四川省的省主席这么一位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党、政、军、民,从上到下一概包揽的至高无上的伟大人物,实实在在地在领导着我们抗战,又有美国佬送钱送枪和种种剩余物资,比如霉变的面粉,穿旧了的军衣军毯,变了味的牛肉罐头等等,来支持我们抗战,等着日本人乖乖地送来一个“胜利”就是了。

但是也有煞风景的事,日本人并不那么乖巧,在送来胜利之前,却送来许多炸弹,把这个美丽而繁华的山城,神圣的陪都,炸得一塌糊涂,真叫梁摧柱折,血肉横飞。还点缀了在躲飞机的大隧道里,我们政府当局为维持秩序,把铁门紧闭,以致闭死一万多无辜老百姓的奇闻。眼见炸塌了多少新盖起来的洋楼、公馆、别墅什么?王科员,哦,你在我们冷板凳会的雅号叫“三家村夫”吧?你嫌我说题外话说得太长了?不,我这不是已经入了正文了吗?我的故事就是从一个被炸塌的公馆说开头嘛。

重庆有一回遭到日本飞机的猛烈轰炸。这次轰炸,据说是因为日本派了秘密特使到重庆和当今的政府谈判和平反共的条件,没有谈成。反共倒是协议一致了,和平(这两个字在政治家们的字典里是读成“投降”的)的条件也已经谈妥,关键就是在“和平”之后,重庆的蒋记国民党政府和南京的汪记国民党政府要合流,谁算是正统嫡派,争执不下。汪精卫认为他和日本合作最早,反共最坚决,连他的青天白日旗上早就加上一个“反共救国”小黄幡了,当然他才应该是正统。好比一位老爷讨两个太太,先进门的总是大太太吧。总不能把后接进来的“小星”扶正吧。但是重庆的蒋总裁却坚持重庆政府才是从南京搬来的正统政府,又是孙中山的嫡派,而且是经过国民大会“选举”产生的。既然还都南京,理应把他扶正。就这么争着,像老百姓直言不讳地说的,如谁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大老婆”吵个不休了。于是日本就要给重庆一点颜色看看,叫做以炸逼降。

这次轰炸真把重庆炸得山摇地动,陷入火海了。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座漂亮的大公馆也被炸塌了,连钢筋混凝土的梁柱都摧折了。炸毁一座公馆,这不算什么新闻,炸毁十座公馆也不算什么新闻。要算新闻的是,也是我要专门摆给你们听的是,从炸毁的大公馆里一根折断了的混凝土立柱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你说挖煤的因为塌方,把人压在煤层里了,还说得过去。说到建筑房子倒钢筋混凝土立柱的时候把一个人倒进混凝土里去了,居然没有被人发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真是一件大大的奇闻。

这一下轰动了山城。好事的新闻记者自不必说要去采访,警察当局自然也是要派干员去查验,连一个大学里的考古专家,也赶到现场,要参加“发掘”工作。他认为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古物发现,可以向全世界作精彩的考古学术报告。但更奇怪的是从这个埋在钢筋混凝土里的男子的服饰看,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而是一个当官的。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搜出的名片看,这个当官的就是前几年忽然宣布失踪的禁烟督察专员王大化。这个案子前几年在报上曾经喧腾一时,认为是一桩奇案。这个和权力极大的委员长侍从室有密切关系的禁烟督察公署里的一个督察专员,怎么会一下就失踪了呢?为什么军、警、宪、特联合破案,破了几年都如石沉大海呢?而今怎么又忽然在一次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日本的炸弹把他从一根大柱里发掘出来了呢?这不是更奇吗?然而比这更奇的是,据说从这位专员的衣服口袋里还发现了极其重要的材料。当时有一些记者看到了,那位考古专家也看到了,而且看得比较细心,因为从他的考古职业的本能出发,他是不能忽略从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任何一点文字性东西的。但更可怪的是这些材料一送到有关当局去以后,马上就被宣布为绝密材料,并且禁止任何报刊披露此事。连在场的新闻记者和考古专家都受到严重警告。这就更是奇事了。

这种千奇百怪的事,从此在公开的场合,大家都噤若寒蝉。但是在私下里却有种种传说,像长了翅膀在到处飞翔,而且越传越神。哪一种传说算作原版,连高明的侦查破案专家也无法弄清楚了。有人曾试图去找原来采访过这种新闻的记者和那位考古专家去核对一下,他们一致的回答是:“我不想当王大化第二,这件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现在摆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版本之一,而且自信是比较地接近于原版的,我并没有自己进行过任何艺术加工。至于在传说的过程中,是不是经过某些“传奇世家”本着文学的夸张手法,进行了某些艺术加工,我就难以保证。本来嘛,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大国,有悠久的文化。偏偏我们的祖辈人忠实地继承了古代那个莫须有的仓颉老人“循鸟兽虫鱼之迹”,给我们创造的可怕的方块字,以致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只能用口头来传递自己的文化。年深月久,对于传播传说就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善于在传播这些口头文学的过程中,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

比如说吧,“张老大的骡子掉了铁掌了。”一个人这么传说了。传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不仅义不容辞地传说开去,还赶忙加以补充说,那骡子是掉了两只脚的铁掌,而不是一只。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十分高兴地(因为这第三个人和张老大前回为了田里争水,吵过架的)传说开去,自告奋勇地再加上一只,说是掉了三只脚的铁掌。而且为了使人确信,还说是掉的前腿的左脚和后腿的双脚。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就索性把能够掉铁掌的可能性全部加以占领,硬说是四只脚的铁掌全掉了。而且据说他是亲自和张老大一块去赶场的路上,在王家沟过桥的那一边桥头,一下子全掉了的。这么亲眼得见,你还能不信吗?可惜的是传到第五个人,因为四只脚的铁掌都已掉光,他就再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可能,不能不因为他不能再发挥传统的创造才能而惋惜了。至于传回到张老大耳朵里去,即使张老大证明说,他的骡子根本从来没有钉过铁掌,自然就无从掉起,也是无济于事的。大家对张老大的权威性的话丝毫不感到兴趣,也不想加以理睬,只顾继续传说下去,更加绘影绘声地传下去,直到另外一个有趣的值得传播的新闻又出现了的时候为止。比如说这一回是王老爹的牙齿忽然在做梦的时候掉了,再也吃不成千胡豆了;又比如说,什么地方走了蛟龙了;什么地方的老黄桷树成了精了;什么人家的老黄牛忽然口吐人言,说上天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把这一乡的恶人收尽呀如此等等。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奇闻,被人们不断地传说着,不断地被人们进行艺术加工。至于某大财主的四姨太偷了马弁,双双投河自尽了这样的新闻,或者山里头出了神兵天将,把那些可恶的地主、恶霸、贪官、污吏都收拾掉了,田地平分了这样的新闻,当然是当作特别重大的新闻,必须进行特别的艺术加工,进行特别起劲的传播,这就不消说的了。总之,在我们这里,生活像泥流,每个人都在里面挣扎,传说就像一道射到这泥流上的一片光明。它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巴,没有它,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其淡而无味了。啊,传说,伟大的传说,我们不禁要用神圣的《圣经》式的语言庄严宣告:“传播传说的人们哟,你们有福了,你们将从这里得救,你们将升入天国。”

嗯,唉呀,你们看,我这个人就是没有给我的嘴巴派上一个站岗的,老是自己守不住口子,一开放就没完没了。还是拉回来说我们的奇事,把禁烟督察专员葬身钢筋混凝土里的奇事说说清楚吧。

要说这个,我又要从鸦片烟说起。

我在这里也不想谈鸦片烟的历史,说:鸦片烟又名洋烟,产自外国,十九世纪由英帝国主义的炮舰带着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的时候,把鸦片烟也一起传进中国,起着和传教士一样的作用,对黄帝的子孙进行精神麻醉和肉体摧残,结果把我们中国搞得民穷财尽,使我国面临像林则徐上给皇帝老倌的奏章上说的,“不特无可用之财,抑且无可用之兵”这样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虽然林则徐这些有识之士,起来禁烟、烧烟,却得不到清皇朝的支持,引来一场辱国丧权、割地赔款的鸦片战争,并且从此帝国主义就在中国横行霸道起来。这样有关鸦片烟的光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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