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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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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很矮的人,但那手和脚的长度却总觉得和躯体长度比例不当,以致像大有退化得没有的可能。那样一来,就会是一个裹着绸缎的大气球上放一个画着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大皮球的怪物了。的确,只有在中国,只有在“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重庆,只有在投机成风、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的市场里,才能产生出这样的怪物来。只有一点使张小倩略有一点好感的,那就是听到总经理道地的上海话,和她妈妈说的—模一样,听起来总还有几分亲切感。
张小倩来总经理府上当家庭教师的条件是不必讲的。只是催她马上搬到府上的专用书房来住就是了。她教的对象是总经理的一个小小姐,今年还不满六岁,不够入小学的年龄,那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娃娃。与其说她是来当家庭教师的,还不如说是来当保姆的更为恰当一些。她每天的工作其实不过是陪着娃娃玩耍罢了。教她认几个字吧,这几个字似乎和这位娇小姐生就有排他力似的,随教随忘,几乎每天都得从小学课本的第一页第一个字从头教起。
可怪,王总经理天天在外边忙得不可开交,却对自己的小小姐的学习十分关心,回来以后,总不忘记到书房来向张小倩了解孩子学习的情况,并且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边这个宴会、那个舞会里早已吃得酒足饭饱了,回公馆以后还总要叫办一点可口的小吃,叫小小姐请她的老师一块儿来吃。于是就随便摆起家常来。总经理有时还喜欢说一点像加佐料一样的不伤大雅的笑话,这种笑话在交际场合的酒席上随时可以听到。有时总经理甚至还会对政府不积极抗日、收复失地,以及小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表示有分寸的愤慨和一定程度的同情。忽然还对于教育事业、慈善事业也表现出应有的热心和慷慨。在张小倩面前,凡有人来求他帮助的,他为了表现出扶弱济困的义侠风度,从不吝惜。慢慢地在张小倩的单纯的心里建筑起一个“有良心”的资本家的形象来,一个忠厚、正派而勤奋的长者。至于说到将来有朝一日抗战胜利了,他答应带张小倩他们回上海,并且给他们一家安排比较好的工作,更是一口咬住,“笃定”的了。
张小倩在公馆里呆了一段时间,她感觉比初来的时候自在和随便得多了。对总经理来书房走动也不那么拘束了。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回,张小倩有事找总经理,她喊“总经理……”
“你以后就不要这样叫我了。”总经理很恳切地说,“你我既是同乡,又同在异乡为异客,你在这里无亲无故,你就叫我作伯伯,叫我一声王伯伯吧。照说我的年纪,给你当爸爸也是够格的。我倒真有意收你当我的干女儿哩。”
由于马浪当以及公馆的管事,特别是大太太的努力,张小倩和总经理的关系,从雇佣的家庭教师发展到伯伯和侄女的关系,再进一步又发展到干爸爸和干女儿的关系,并没有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公馆里由马浪当带头,叫她大小姐,很快也叫开了。既然是干爸爸,自然就随便得多了。而且干爸爸十分喜欢这个干女儿,不要说吃的穿的,连总经理的公司从仰光、香港进口的什么稀奇洋玩意儿,也总不忘记捡些出来送给干女儿。弄得干女儿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千爸爸却一口说:“我没有别的干女儿,就认了你这一个干女儿,不疼你,我疼谁去?”干女儿也就不好拒绝了。
张小倩曾经回到乡下她自己的家里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和妈妈。妈妈听了,觉得女儿命苦,一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总算找到一个好饭碗,而且将来可以借光早回上海,也就没有什么说的。左邻右舍的人听了,都来道喜,找了这样的金山银山当了靠山,以后好日子长着哩。偏偏是那个当工人的死老头子听了,却不以为然。“哼,为富不仁,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板是好东西,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把我们工人熬干了,再从骨头里榨出二两油来?我就不信这个大资本家忽然发了善心!”左邻右舍那些多嘴婆娘听了,就背地骂他:“生就的穷骨头,扶不上墙的癞皮狗!”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也只好这样。但是爸爸不准女儿拿任何礼物回家里来,也不准妈妈到公馆去看望女儿,说:“你要去跨那家公馆的门槛,我打断你的贱腿!我们穷要穷得有志气,一颗汗一分钱。施舍的一文不要。”
张小倩回公馆,自然不敢把她的爸爸说的这些话对干爸爸讲。干爸却偏偏对她愈来愈亲热,送的东西更多了。她只好把这些东西一件不动,放在公馆里。
八月中秋节来了。总经理不知道凭什么神通,大概是孔二小姐的法力无边,居然能够从上海运来阳澄湖的大螃蟹。他们一家人吃清蒸螃蟹喝团圆酒,十分欢快。张小倩是从来不会喝酒的,干爸干妈再三劝她喝一点,她才勉强喝了两盅甜葡萄酒。这种高级葡萄酒又香又甜,本来不怎么醉人的,但是张小倩喝了,过不多一会儿,却感觉天旋地转起来,支持不住了。干妈心疼她,亲自扶她到内房去休息去。
下半夜张小倩才醒过来。她忽然发现她的身边睡着她的胖干爸,醉醺醺的。昨晚上张小倩喝的什么酒,上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用不着我来描写了。据说美国的科学十分发达,专门为老爷们办事方便,发明了一种迷魂酒,喝了就四肢无力,再也休想动弹。
张小倩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两三个月工夫,在她那单纯的心灵上建造起来的好心和善良的干爸爸的形象,一下全轰垮了。禽兽!真正的禽兽!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她想狠狠打干爸的耳光,手却举不起来;她想挣扎下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相反的,干爸那个血盆似的大嘴巴向她亲过来,并且又搂住她,按住她了。她动弹不得,只有眼泪还算听她的指挥,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天呀,这世界真有惩治恶人的五雷吗?你为什么也是向着有钱人,一声不响呢?
事情就这么做定了,张小倩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有隐忍着暗地哭泣。她当然不敢告诉她的妈妈爸爸,爸爸会打死她,妈妈也会气死。世界上哪里还有路。这时,那大太太来向她赔礼道歉来了:
“干爸昨晚上也是多喝了酒,糊里糊涂,不知道睡在我的床上的是他的干女,做成大错了!”张小倩恨透了,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做好的圈套,你就是帮凶!她想狠狠掴她一个耳巴子。马浪当这时进来了,嬉皮笑脸地向她道喜来了。
张小倩痛骂这个混蛋,马浪当却一点也不生气,劝她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顺着点吧,总经理特别喜欢你,总不会亏待你的。你要不干,我们亲眼见你从总经理卧房里出来的,我们给你嚷出去,看你的脸往哪里放。”
一个才十七岁的孤苦无告的弱女子,在这种场合怎么办呢?你们说,怎么办呢?嗯,告状去,到哪里去告?这种事在官场里是家常便饭,谁来理会?回家向爸爸妈妈诉苦去?她哪有这个脸呢?死,这是最方便的出路,可是在公馆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那么容易。而且公馆里来对她好说歹说的说客又是如此之多。干爸爸又是在她面前表示那么虔诚的忏悔,对她又是更加体贴,他提出来的建议又是那么切实可行。她就像一个已经陷入泥塘的人,无力自拔,自暴自弃,越陷越深了,从此和胖干爸做了露水夫妻。而总经理两三个月的惨淡经营,终于达到了目的。对于这样一块碧玉,是特别满意的。
但是严重的事发生了,两个月之后,张小倩不仅想打瞌睡,而且嗜酸。大家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却没有这个经验,直到肚子大了起来,她才惊慌起来。这么不明不白地总不是个事。不待她向干爸爸提出来,干爸爸却早已做了安排。派马浪当到她家里对她爸爸妈妈说亲去了。当然,据马浪当说,一切错误都在于张小倩没有家教,看上了总经理有钱,勾引了总经理。不仅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几乎瓜熟蒂落,要生小少爷了。马浪当提出了总经理看得起她,不把她当作“小星”,硬是明媒正娶,吹吹打打拜堂,娶为四姨太太。
爸爸一听,就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宣称,再不认张小倩是他家的人了。而且威胁她的妈妈,再要认她当女儿,连她也赶出门去。
工人家里哪里容得这样的嫌贫爱富的女儿!妈妈听了十分伤心,不肯相信,要去问个究竟,可是爸爸提出有力的证明:果真是资本家欺侮她,她为什么不上吊寻死,还有脸活下来,还去给资本家生孩子、传宗接代?
于是马浪当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张小倩便做定了总经理的四姨太太。
时间过得快,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一天夜晚,忽然满街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来,说是“胜利了”!这真像买国家发行的“胜利彩票”一样,我们忽然中了头彩,从天外飞来了一个“胜利”。
总经理还得了意外—个胜利,四姨太太张小倩正是这时候给他生了一个取名叫“胜利”的小少爷。总经理每天在外奔走,也正是为了要带着两个“胜利”回到上海去。孔二小姐已经给他布置了,要他作为经济接收大员到上海去接收,把孔家店的势力迅速伸展到上海、南京去。
张小倩暗地里通知她的妈妈到重庆来一趟,研究怎么回上海的事。她妈妈瞒着老工人,到重庆王家大公馆来,见到了女儿,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女儿也是这样,连声喊着:“妈妈,妈妈,我到底见到你了。”
母女两人正在说话,总经理忽然回来了,闻到张小倩的房里来。张小倩就给他们两个介绍。两个人对看了一下,却忘记了互相说几句问好的话,都奇怪地沉默了。忽然,妈妈开口了:
“你?……”
总经理笑了一下,很客气地用道地的兰青官话说话,尽量避开上海口音:“丈母娘,您好。”接着说:“你们谈吧,我还有事。”便起身走出去了。
妈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把头靠在女儿的肩上,低声地自言自语:“难道他……”
“妈妈,你怎么啦?感觉不舒服吗?”女儿扶住妈妈。
妈妈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了,口里念着:“难道是他……他。”
“你说什么呀?”女儿扶定妈妈,想赶快去找药来。
“不,小倩,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只是想问你,他就是王总经理吗?”妈妈勉强抬起头来。
女儿点一下头。
“他的名字真是叫王聚财吗?”
女儿又点一下头。
“他真的是上海人吗?”
女儿再点一下头,但有点莫名其妙:“妈妈?……”
“王康才,王康才。”妈妈几乎无声地自言自语。忽然打起精神问:“他没有告诉过你,他还有别的名字吗?”
女儿摇一摇头:“妈妈,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有什么。”妈妈抬起了头,望着墙上总经理和张小倩两人的合影出神,忽然低声地叫,“天呀,难道真是他吗?”她站起来,把那张照片取下来,左看右看。眼泪忽然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在念:“王康才,王康才……”
“妈妈,你到底怎么啦?”女儿抱着妈妈的颈子。
“没有什么,小倩。我真怕呀。”
“怕什么?妈妈。”
“我怕……我怕,真是……”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忽然用双手捧住脸,长叹一声:“天呀天,我犯了什么罪,造了什么孽,这么……”
“四太太。”公馆的内管家进来了,手里提了一包钞票,放在桌上说,“总经理刚才交代下来了。请四太太告诉您老阿妈,请她老人家快回去收拾一下,过些日子就把回上海去的船票送过来,这些钱就当作路费吧。总经理忙,不来送了。说是回上海以后再来拜见。”
说罢,内管家退出去了。
妈妈把桌上的钱推开,说:“明白了,一定是他。想把我打发走,不敢见我。”
“妈妈,你说些什么呀?”女儿越不明白了。
妈妈抱住女儿,呜呜地哭了:“小倩,我的女儿,我……好些话,不好对你说……我们命苦……”
“妈妈,你有什么苦情,告诉女儿吧!”
“是要告诉你的,总是要告诉你的。不然,哎,天理良心,这怎么行呢?但是,我要先见一见你们总经理。我有事……问他……”
女儿替总经理辩解:“他正准备回上海去办接收的事,是忙得很,日夜不落屋。他说话算数的,船票过些日子就送来,我们过些日子就坐飞机走,回上海见得着的。这样一大包钱,作路费有余了。”
“哼,钱,钱,女儿你不知道……”妈妈欲言又止了。
“妈妈,你告诉女儿吧,我不知道什么?”
“这样吧,女儿。”妈妈很冷静地说,“你叫人告诉总经理,说你有事告诉他。并且说我已经回去了。”
“妈妈,你才来,不住几天,怎么雠呢?”
“你就照我说的办吧。”妈妈坚持说。
女儿叫一个丫头去请总经理,她照妈妈交代的告诉了丫头:
“告诉总经理,老太太已经走了。”
小丫头去请总经理去了。这句话果然灵验,总经理来了,一推门就问张小倩:
“你有事找我吗?”
女儿还没有回答,妈妈从里间走了出来,说:“是我有事找总经理。我又回来了。”
“唔。”总经理多少有些不愉快,勉强把他那块胖肉塞进沙发里去。
妈妈问了:“我回上海,您到哪里找我?我的老家住在哪里,总经理知道吗?”
“这个……”总经理说,“这个,我当然不知道,不过,老太太回上海一打听我们公司,就找得到我们住在哪里了。”
“您当真不知道吗?”妈妈问。
总经理摇头:“当然不知道。”
“总经理,您的大号不是叫王聚财吗?我就联想起来了。想托您打听一个人,这个人名字叫王康才,健康的康,人才的才。也是上海人,本来是个破落户,多亏我的一个女朋友好心,招他做了上门女婿,才算活出来。后来他去从军,抗日战争爆发后,还写过信给我的朋友,叫她逃难到四川去。听说后来他到了四川就一直没有消息了。可怜我那个朋友,带着一个小女儿,拖到四川来,登报找王康才,没有找到,在四川流落,过不得日子,几乎跳水。多亏一个老工人救了她,一混八年,勉强活了出来,女儿也养大了。可是这个王康才一直找不到。现在我的朋友要回上海去了,又怕回上海找不着王康才,您能帮助我的朋友打听一下吗?”妈妈竟是这么冷静地有条有理地发问。
总经理在战场、官场、商场都是久经考验的人,经验十分丰富,善于应付各种复杂的情况。可是今天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普通老女人面前,却显得这么局促不安,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额上明显地冒出汗珠来,支吾着说:
“老太太,我叫王聚财,聚积的聚,财宝的财,我从来不叫王康才……”
妈妈笑了:“我本来没有说您叫王康才,我是请总经理帮忙找一找王康才。”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近来很忙……”
“请您可怜我这个朋友。王康才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丢下妻室儿女,弄得她们走投无路。王康才要是死了,倒也罢了。要是还在,我的朋友对我说,她是一辈子都要找他的,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找他算这一笔账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和你那位朋友不认识,无亲无故……当然,帮助她打听打听是可以的。”总经理支吾着说。
“您不认识她吗?请您记住,她的名字叫吴淑芳。”妈妈说得那么坚定。
“妈妈,你说什么?”女儿听到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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