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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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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吴淑芳。吴家对王康才的义侠行为大为感激,从此就有些往来。
后来他请人从中撮合,入赘到吴家去,做起上门女婿来。
他在这个小店里守了两年,学会了做生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不过他觉得总不是个长进的地方,想向高枝上爬。这时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正在招生,他决定从枪杆子上去图个上进,就去投考中央军校。他考上以后,去南京学习“剿匪救国”的本事。一年毕业,挂上少尉的头衔,送到江西和共产党打仗去,干起“攘外必先安内”的伟大事业来。在开拔以前,他特地回上海去和家里人告别,住了半个月。他在江西打仗,算不得冲锋陷阵的猛将,可也并不落后于那些临阵脱逃的人。因此许多同学被打死了,做了“烈士”,他却不几年工夫,由少尉而中尉,而上尉,爬了上去,当起连长来了。
一混就到了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了,上海—下打起仗来。他虽说写过信回去,叫他老婆逃难到大后方去,但是上海一下就沦陷了,他的老婆下落不明。他是属于中央军的嫡系精锐部队,正因为这样,才叫他们担负着“特别任务”,所以没有开到前方去打仗。他们的任务就是维持经济秩序和缉拿走私。谁不知道“维持”就是“把持”,缉拿走私,就是垄断走私?他作为一个连长,沾的光不少。何况他在上海也曾敲过几年算盘,做买卖的办法比别人还精明一些。从此他的腰包就膨胀起来,身体也跟着膨胀起来,头脑自然也相适应地膨胀起来了,发财的欲望自然更是大大地膨胀起来了。
这时候,他对一个上尉连长的薪水收入加上克扣军饷,也早已不在话下。他的“外快”的收入何止十倍二十倍?因此他对于作为一个真诚的三民主义信徒和蒋介石校长的忠实学生的信念,慢慢地淡薄下来,而对于重庆见风长的物价特别有兴趣去研究,对于黄(金)的、白(银)的和花(美钞)的更是着了迷。他索性脱下戎装,穿上长袍短裤,解甲从商,和几个朋友开了一个“国际贸易公司”。他们所从事的贸易活动的确是国际性的。他们活动于我们这个重庆蒋记的国家和南京那个汪记的国家之间,以及中国和日本之间。好在两国之间的关卡都是他的好朋好友们守着的,打通关节并不困难,只要把黄的、白的、花的送过去,谁个不爱呢?
现在王康才—一不!他为了和那个赖以发迹的党国彻底脱离关系,改名为王聚财了——现在王聚财是“重庆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王聚财,早已不是我们在上海十字街头或城隍庙里看到的那个精瘦精瘦颇有几分猴相而又十分聪明的青年;也不是我们在江西剿共前线看到的那个魁梧奇伟、开口闭口“本党”、“领袖”的那个三民主义忠实信徒;甚至也不是抗战初期他才开始在重庆投机市场钻进钻出,在国境线上流着汗、拼着老命偷偷押运私货的投机商人了。现在是堂堂的“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不特在重庆朝天门一带的繁华去处盖起了一栋半中半洋的大楼,雇了几十名对于投机之道比较娴熟的职员,在上海、南京、武汉还设了专人坐庄,探听市场行情,买进洋广百货,运到重庆来销售。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是通过什么党国内线关系,和当时在大后方独霸经济的孔家搭上了线,替孔家二小姐在仰光和香港代办进口美国、英国的洋货。本来是个代办行,他却不忘记在必要的时候,向同业的商人大肆宣传他的这个公司来头很大,是孔家的子公司。这种似是而非的谣言,在他说来,却可以变成可靠的资本。他在资本周转上有时不灵活了,只要向别的私家公司、银行开口,谁敢不对他买账?好家伙,孔二小姐,谁不知道。她只要指头一动,就叫你倾家荡产了。
从此,他在投机市场上便更活跃,他的吸进和卖出,往往叫其他投机商人闻风而动,跟着他转。因而他可以自由操纵市场。这个公司也从此大走红运,黄金、美钞真是“不尽长江滚滚来”了。孔二小姐看了也眼红起来,派人从中撮合,干脆由孔二小姐把她手下经营得并不很得力的贸易公司合并进去,再投一批资本。孔二小姐成了这个新公司的董事长,从此这个公司成了名副其实的孔家店了。他作为“孔家店”的总经理,那个神气劲是你想也想不出来的。几年工夫,不仅有五六层的新的贸易公司大楼盖了起来,还从商业资本转化成为金融资本,开办了—个名义上是私营实际上是半官营的国际银行。他不仅是商界的大老板,而且也是金融界的大亨了。不仅在洋广百货上是居于举足轻重的垄断地位,而且也在黄金、美钞和股票投机市场上成为马首是瞻的人物。他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通中,把—些小商行、小银行、小公司吃了进来,成为他的代理店、代销店,他的子公司、孙公司。
现在来看我们这位上海滩的浮浪子弟、江西的剿共英雄变成的总经理,已经可以说面目全非了。你看,他由瘪三的精瘦身材到军人的魁梧奇伟,再到富家翁的大腹便便;你看,他从步行到坐丁丁当当的私包车,再到坐时新的小轿车;你看,他从竹夹壁墙的半洋式小公馆到货真价实的砖木结构的洋房,再到钢筋混凝土修造的、美观大方、有着各种近代化设备的大公馆。在温泉、黄山、林园的林阴里都修造起他的小巧玲珑的别墅。他的身体随着他的事业而膨胀,他的贪得无厌的野心也随着他的成功而膨胀,而他的娇妻美妾的队伍也随之而膨胀了。
慢着!你不是说他在上海有一个叫吴淑芳的老婆,并且在抗战开始的时候他通知他的老婆搬到内地逃难来了吗?想必这个大老婆一下成为他的顶阔气的大太太了吧?
才不呢!看起来,你提出这样的问题,就证明你这个人中了点中国的旧道德的毒。他的确是靠了上海那个叫吴淑芳的老婆才幸得不饿死,这是事实。但是据说根据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新道德,他是应该忘掉那个黄花老婆的,何况他的老婆根本没有能够搬到内地来。他现在是总经理,就应该讨几门和总经理身份相当的大家闺秀当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以及小星、爱妾。反正他的公馆别墅多,他的汽车又很灵便地把他送到这里那里。怎么还指望他还守着鳏夫的日子过,等待去接他的上海老婆来重庆呢?他早已忘记了在上海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黄花老婆。何况,他还有理由叫我们相信,他的上海的家,从上海沦陷后就下落不明了。他是曾经写信叫他的老婆逃难到内地的,谁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搬到重庆来呢?也许早就死了。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呢?至于在重庆又讨了老婆,而且还讨了姨太太,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难道堂堂的一个总经理能够打光棍吗?能够只讨一个老婆而不娶几门姨太太吗?何况这些姨太太大都是对于他的事业发展起着特殊的帮助作用呢!
但是有一点,我却不准备为我们的总经理辩解,虽说他是“孔家店”的红人,我还是说老实话,瑕不掩瑜嘛。王聚财总经理继承了他爸爸的传统;酒、色、财、气,一应俱全。特别是对于女人有那么一种特别的嗜好。据说这又是和发财有天然的有机联系的。总之,王聚财总经理除开讨了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之外,还喜欢搞“金屋藏娇”这种古已有之的把戏。在几个别墅里现养着两三个“小星”,就是既年轻又漂亮的女郎,可是却没有办正式迎娶的手续,半明半暗。就是这样,这位总经理还不满足,总喜欢在各种舞会的场合,又看中了这个那个所谓名门闺秀,临时搞到大饭店去喝酒,反正不搞到天明是不会散的。同行的商人,半官半商的人,半军半商的人,总喜欢来奉承总经理,说他生就的是“桃花运”,是偷香窃玉的风流种子,总要搞几桩桃色事件才合乎道理。
果然就出了一桩桃色事件,轰动了当时的陪都——重庆。
且说,有一天,王聚财到某大人的公馆里参加完午宴,酒足饭饱,回到公馆,昏昏沉沉地睡下了。连把昨天晚上的瞌睡补起来算在内,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了。他起床梳洗完毕,正要准备出去开始新的一天的夜生活。王聚财的一个下人叫……叫什么呢?名字已经不可查考,反正姓马,按照他的一生行状,我就杜撰一下,叫他“马浪当”吧。马浪当来找总经理了。
“总经理,我弄到手了。”马浪当谄媚地眨一下眼睛。
“在哪里?”总经理一听,就来了精神,不禁笑了起来。他对于马浪当给他“拉皮条”的本事是从来不怀疑的,这一回又不知给他弄一朵什么标致的花儿来了。
马浪当这个人也是上海十里洋场里的“高级产品”,虽说他没有王聚财那么聪明伶俐,那么走红运,可是他找上王聚财这个靠山,吃喝玩乐也够他一生享受的了。他别的本事没有,在上海滩上学会一种叫“拉皮条”的本事。“拉皮条”这个话的来源已经无法考证,反正是专门为那些好色之徒去搞女人的一种特殊职业。马浪当已经替总经理一连拉到两个漂亮的“小星”,还给他临时拉过几个“过夜的”,总经理都享受得十分满意。但是正如总经理常穿的西服、皮鞋和花哨的领带一样,才穿了一两回便嫌旧了,摔在那里不穿了,要去买更时新的、更摩登的来穿了。总经理对于那些女人也是像对待他的花领带一样,用几回就感觉厌烦起来,要换新的了。近来总经理对于那些在跳舞场里出够风头的交际花,那些能歌善舞的“明星”级的“歌星”、“舞星”,对于那些陪美国友人玩乐的“吉普女郎”,都试过一下,没有兴趣了。他正像吃够了大鱼大肉、海参鱼翅、浓酒烈烟的人,感觉腻味了,想要吃点清淡的蔬菜瓜果,喝点清汤,吃点四川的泡菜来开开胃口一样,对于那些交际场中善于挤眉弄眼、卖弄风情的高级仕女,不感兴趣,而向往于端庄娴静的小家碧玉了。
不知道这是总经理出于偶然,还是和他近来的心情有关,有意为之的。不久以前,他参加了一次他的商业系统办的商业职业学校的毕业典礼。这种职业学校是为他的公司、银行培养会计之类的职员的。来报考的一般是女的比较多,而且在录取的时候,长相漂亮是一个很要紧的条件,因为这样才可以多多招徕顾客嘛。总经理在这个毕业典礼上,别的没有留心,很留心看了一下他的那些未来的下属女职员,也的确看到好几个他认为“够味”的女子。其中有一个,个子长得苗条,脸盘长得漂亮,总是那么低眉不语,冷如冰霜的样子,他一见就心动了。会后他马上叫他的老皮条客马浪当替他去打听,并且要他去“做工作”。
马浪当替他去做了“工作”,今天就是来公馆向他汇报“工作”来的。马浪当对于总经理毫不掩饰的那种就要流口水的馋色样子感到高兴,因为那是可以转化为他的钱口袋的,他回答说:
“已经弄到手了。”马浪当得意地说,但又一转,“不过,总经理,她可是来府上当家庭教师的哟。”
“啥人要侬找家庭教师?阿拉要的是……”他一着急就丢掉他的兰青官话,讲起道地的上海话来。
“知道,知道。您要的是商业学校那位高材生,我请来的也正是她。”马浪当还在卖关于。
“咋的又是请来做家庭教师呢?”
马浪当还在故弄玄虚:“大太太给我说了嘛,要给您家小姐请个高级保姆来。”
“嗐,你今天是怎么的了,总跟我说不到一路去?我懒得管请保姆的事,我要的是那个,是来……”总经理简直有几分生气了。
“正是请的您想要的那个,她也正是来给总经理那个的。”早已熟悉总经理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他也顺着总经理说的“那个”笑着回话,“不过,这个姑娘可不是那种马路上拉人的货色,也不是交际场中那种一见总经理就要倒到怀里来摸支票簿子的交际花。人家是正牌子的正道人家的姑娘。我把嘴巴说起茧疤,拿票子把她埋起来,她也未必肯干。那是清白人家的真正的小家碧玉。”
“好,好,我正是要这样的碧玉。”
马浪当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打听到我们银行里一位姓黄的小职员和这女子家的爸爸妈妈是朋友,是他介绍这个女子进我们商业学校的。我托这个姓黄的从中说合,不再分配她到我们的银行或公司去当小会计,请她到总经理府上来当家庭教师。这样一来……”
“哦,我明白了,好,好,好,就先来当家庭教师吧。”总经理是何等样聪明的人物,下面的文章难道还要马浪当来作吗?他问:
“这个女子的情况怎样?多大岁数?”他对女人的岁数是特别关心的。
“这些我都从姓黄的那里打听好了。这女子叫张小倩,今年才十七岁,嫩得很。她的爸爸是一个从上海转到四川来的老工人,妈妈是个小学教员,住在远隔二百里外的小县城里。还听姓黄的说,这个小学教员的老家也在上海,抗战初期逃到四川,无亲无故,又找不到职业,日子难过得很,才由姓黄的职员介绍和一个姓张的老工人结了婚,她只有一个小女子,也带到姓张的工人家里,这个小女子就是张小倩。她妈妈后来找到一个小学教员位置,才算勉强过得日子。她妈妈答应张小倩来府上当家庭教师,也是想将来胜利了,能够靠着总经理的福气,搭个便船回上海老家的意思。”
“哦,是同乡,这好说。这女子现在哪里?”
“在会客室里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了。”马浪当说。
“快请进来吧。”
张小倩被引进来,到了总经理的起居室。总经理一看,正是那天在商业学校毕业典礼上看到的那一位。不过现在更看得真切,也就是看出比他想得还要漂亮一些。穿着淡雅,举止娴静。绝无一点总经理惯常往来的那些名流女士那种妖娆风骚、花枝招展的气味。
她没有什么打扮,连一点脂粉的气味也闻不到。哦,这真是嫩鲜鲜一盘素菜。总经理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马浪当介绍给总经理:
“这位就是请来的家庭教师张小倩女士。这位就是王聚财总经理。”
“好,好,请坐,请坐。”王经理那双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的眼睛就像两把刀子,张小倩实在不敢抬头直看,只是点头微笑一下,便半低着头了。
使张小倩惊异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公馆和富丽堂皇的客房。那些摆设,许多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叫不出名字来。她不敢去碰—下,说不定有个什么奇巧的机关。满墙上挂着这个大画家、那个大写家送的字画,多得几乎是用来糊墙壁的,而不是用来供人欣赏的了。更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胖得奇怪的人。脸上的肉过剩得没有地方堆,只好放到下巴下面去,那个地方早已不是一般人的下巴了。眼睛也被肉挤得只剩下两条弯曲的缝了。那眼珠子几乎看不出来。最可笑的是颈项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三条肥厚的肉棱子,一看就很容易使人想起那出槽待宰的肥猪的颈项。至于那肚子,膨胀得像一个打气打得过足的大气球。上面覆盖着的衣服也好像经常处于崩裂的边缘,总叫人担心,别要有个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去砸一下,就会砰的一声发生骇人的大爆炸。所以总经理很习惯用双手保护着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总经理不算很矮的人,但那手和脚的长度却总觉得和躯体长度比例不当,以致像大有退化得没有的可能。那样一来,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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