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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花开四季之三 红景天-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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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花开四季》之红景天(一)
一
“赵老板,帮我把那本书从架子上拿下来……对,没错,就是那本!”
冯子岩趴在书铺的柜台上,伸长了脖子,神情投入,激动万分,朝书铺老板指手划脚。
如果他没看错,那是一本早就已经绝版的志异小说。从泛黄的纸缘看,应该很有些年月了。
书铺老板赵映雪懒洋洋的从柜台上拿下那本书,放在老主顾冯子岩面前。
冯子岩如获至宝的捧在手里,用袖子仔细擦去书皮上的浮尘。
纸质厚实而细腻,《五方志异》四个字浮凸其上。看那装订方法,应该是前朝贵族的藏书。
冯子岩曾在一些典籍引用中,看到过这本书的名字和节选。然而这书流失已久,像这样获阅正本,还是第一次。
赵映雪眯著眼睛,在桌沿处敲著烟袋,好似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将冯子岩的欣喜神情尽收眼底:“冯秀才是老主顾,若真想要这本书的话,我跟你算便宜些……五百文就行。”
“啊!要五百文这麽多!”冯子岩吓了一跳,手上却依然牢牢拿著那本书,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赵老板,我明年还要上京赶考,盘缠费都不太够,你再算我便宜点好不好?”
“哟,不算多啦。”映雪将一口烟朝冯子岩喷过去,笑道,“这本书值不值这个价,冯秀才应该最清楚……不过,冯秀才若真的嫌贵,也可以一文钱不用,就将这本书拿走。”
“这、这也不太好吧。”冯子岩被烟雾呛得咳了两声,紧张的望著她,“哪能白拿赵老板的东西呢?”
“不算白拿。”映雪纤纤十指拈著玉石烟杆,斜斜朝他飞个媚眼去,笑容中带著几分慵懒,玩笑般的语调,“你若愿意娶了我,这家书店就是你的。你想看什麽书,就看什麽书……而且这样的话,就不用再去甄家教书,更加不用愁赶考路费了。”
“这……”冯子岩微微低下眼,开始踌躇犹豫。
因为家中一贫如洗的关系,自己今年已经十八岁,还没有订下亲事……赵映雪虽说是个寡妇,但家里藏书之多之丰富,足以让人垂涎三尺,如果真娶了她,也不一定是坏事……
刚想到这里,一只抓著钱袋的大手,拍上了他面前的柜台,发出砰然巨响。
他吓了一跳,偏过头去。
是甄语贤,他的东家。东家的脸色不太好看,英俊的面孔微微扭曲著,隐隐含怒望向映雪:“这里有五六两碎银,你先拿著。以後他要什麽书,你就给他什麽书,书钱到我帐房里去结。”
不明白东家为何生气,冯子岩开始觉得忐忑不安。
映雪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一只闻到了腥味的猫。
只不过她这只猫,闻到的不是鱼腥味儿,而是银两的味道。
她伸出手抓过钱袋,熟练的解开袋口,把袋内的银两全都倒出来後,将空钱袋交还给甄语贤,陪笑道:“是、是,甄大当家,那是自然。”
甄语贤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抓住冯子岩的手腕,不再看她,大步朝甄府的方向走去。
“二位好走,以後常来啊!”映雪朝他们的背影大声道。
冯子岩几乎是被他拖著走,心里既觉得高兴,又觉得惶恐不安。
高兴的是书终於到手,惶恐的是不知道东家为何生气。
**********************
这里是位於北方的一个大型城池,距皇城有千里之遥。
这里是全国畜牧业最发达的地方,整个国家五分之三的马匹,军用的民用的,皆出自这里的大小牧场。
这里四成以上的牧场,都属於甄家。甄家目前的大当家,就是甄语贤。
当然,甄家不仅仅只经营牧场而已,他们还种药材,那种专门生长在北地的药材。
比如人参、柴胡、防风、龙胆草、红景天……
每季度,他们都要运送成批的药材到全国各大药铺。
冯子岩,则是甄家请的教书先生,专门负责教导甄家的几个孩子功课。
冯子岩原本住在南方一个小镇上,十七岁乡试中的秀才,也就是那年,他经商的父亲客死在这座北方城市,家里断了唯一的经济来源。
冯子岩是独子,自幼痴迷於书本,念书又有几分天赋,家里一直指望他取得功名光大门楣,所以他长到十七岁,除了爱书成痴,什麽营生都不会。
因为父亲的尸骨无人收捡殓葬,再加上听说父亲生前在这里还有一笔债没收,冯子岩年轻未经世事,他母亲则一直操持家务,母子俩本来就没什麽见识,被人半骗半哄,便低价变卖了房产,在路上跋涉三个多月,哭哭啼啼来到此处。
那个欠债人,就是只年长冯子岩两岁,当时还没成为大当家的甄语贤。然而他欠冯子岩父亲的全部债款,不过是一两三钱银子。
听了这母子二人的哭诉,甄语贤好气又好笑。
甄家男丁世代经商,与之打交道的也都是精明强干的人,他十四五岁时便能够独当一面,从没见过冯子岩这种糊涂蛋。
然而这糊涂蛋,长得却是在北方罕见的水灵秀气,好手好脚好脸庞,身形笔直似修竹一般。
很好看。
对待好看的人,人们往往要多一份怜悯之心,似乎是人之常情。
於是在交谈中,知道冯子岩中过秀才以後,甄语贤便让他到家里教书,还命人在家里收拾出一角小院,让他和母亲住下。
冯子岩父亲的殓葬费用,也是甄语贤替他出的。
甄家人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情。然而他想要从冯子岩身上图些什麽,当时他自己都弄不太清楚。
直至一年後的今天。
……
冯子岩的手腕被甄语贤捏得有些疼,但见他生气,又不敢挣扎,就这样被拉到了甄家後花园。
甄家人务实,这里偌大一片地方,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药园,种著各类可入药的花草树木,其中不乏世间罕见的名贵品种。
不过,若是不通药理的外行人来看,见到那繁华绚烂一片,只道园里花开的好,哪里知道这里种的全是药材。
甄语贤松开冯子岩的手,盯住他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东、东家。”冯子岩被他看得不安,低下头,结结巴巴开口,“不知道、不知道在下做错了什麽事情?”
“哼!我只问你,刚才赵寡妇跟你提起婚事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在考虑?”甄语贤的目光灼灼逼人。
“是、是有那麽一会儿。”冯子岩低声道,“她家里的藏书很多……”
甄语贤打断他的话,声调里明显掺上了怒气,“你也不想想,她是个寡妇,年纪比你要大上五六岁,你就愿意娶这麽一个人?”
冯子岩想了想,很认真的解释:“咦?但是东家曾经跟我说过,她那是望门寡,丈夫原本就有病,瞒著她们家,结果没过门丈夫就死了,最後还被夫家的人到处乱传污蔑,说她是丧门星,很可怜的……再说我并不在乎将来的妻子比我大。”
“你不在乎,你家里的人,你父亲也不在乎吗?”甄语贤被他噎得够呛,只有摆出大当家威严的架势来,语重心长状,“我跟你父亲是旧交,他希望你能好好念书,光大门楣……更希望你能结一门好亲事。你因为几本书,就把自己交待了,百年後有何面目见你九泉下的父亲?”
其实甄语贤跟冯子岩的父亲不过是见面点头之交,有一两笔生意上的往来而已,甄语贤在见到冯子岩之前,连冯子岩的父亲有个儿子都不知道。
然而天下父母心大抵相同,甄语贤又是再精明不过的人,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如他所料,冯子岩低下了头,再没有话讲。
“子岩。”甄语贤抓过他的一只手,放在掌心中揉搓,只觉得那双从未做过重活的手光滑柔韧,摸上去象是上好的丝绸,舒服已极,“今後这种事情,一定要慎重,最好和我商量,知道吗?”
冯子岩点头,心内对甄语贤生出感激之情,只觉得他处处在为自己著想。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甄语贤唇畔渐渐扩大的得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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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秋天。
甄家尚未年满十五的男丁,只要过了六岁,每年的秋冬两季都要在牧场上度过,训练各种技能,包括骑马、武术、放牧、经营……同时结识自各地而来的马商、药材贩子,学习如何笼络人脉,如何与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交往。
这种训练,对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严格到近乎苛刻残酷。
然而这是甄家的安身立命之本,甄语贤十五岁之前,同样经过这样的训练。
所以,秋冬两季也是冯子岩最闲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事情可做,便乐得天天往书铺跑。
他拿著书,从後花园回到自己的小小院落,只见母亲坐在屋外,在秋日的阳光中摇著纺纱机,纺纱机在她手下,响著单调的唧唧声。
“娘,我回来了!”
他高高兴兴和娘打了招呼,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娘身旁,把那本《五方志异》放在膝盖上打开。
这本书,主要是搜集了古时的志异传说,读起来很有趣味。
野狐、飞天、花鬼、山妖石精……诸如此类。
冯子岩看得入神已极,不知不觉日薄西山。
书页翻过了一半,只见泛黄的纸张中间,赫然夹著一样灰褐色的物什。
冯子岩从书本的世界中回过神来,有点好奇的仔细打量那件东西。
是前朝贵族用的书签吗?看起来是兔子的形状,似乎用一种有籽的植物编成的,很是精致。
冯子岩用指头触了触那干瘪,呈现出灰褐色的草兔子,那兔子立即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散成一堆碎末。
不知怎地,冯子岩忽然就觉得惆怅起来。
这兔子是谁所编,被谁夹在了书页里?又怎样经过漫长岁月的辗转流离,来到自己手边?
他呆呆看了一会儿那化成灰的草兔子,又觉得自己想的好笑。这种事情,根本无从可考。
於是伸出手,将那堆灰褐色的碎末拂去。
虽说草兔子已经不在,然而大概因为那只草兔子在书中被夹得年深日久,泛黄的纸张之上,留下了淡褐色的,依稀是兔子形状的痕迹。
……
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本上的蝇头字迹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冯子岩无可奈何的合上书本,站起身。
正好看到有一个十三四岁,青衣的小厮拎著提盒走进院门,他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笑著从小厮手里接过提盒:“又劳烦明哥儿来送饭。”
“哪里,份内的事情,再说也顺便。”甄明完成任务,转身朝他们挥挥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是,慢走。提盒的话,我们自己待会儿送到厨房去。”
他娘送走了甄明,转头朝他吩咐:“岩儿,把纺车和凳子拿到屋里去。”
冯子岩应一声,把手上的书放在袖子里,一手拿著两个小凳子,一手拎著纺车,和他娘一起回到屋里。
娘把提盒放在桌子上,然後侧过身,用火石点燃了一旁的油灯。
屋子布置的很简朴,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四壁的大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的书本。
“岩儿,来吃饭吧。”娘把提盒打开,端出里面的饭菜。
东家待他们母子不错,饭菜很丰盛,摆了一桌子。
冯子岩应一声,和他娘面对面坐下,他端起碗,低头开始挟菜扒饭。他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在惦记著那本书後面讲的什麽,打算吃完饭接著看完。
他娘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岩儿。”
“嗯,娘,什麽事?”冯子岩抬起头看她。
“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麽下去。”
冯子岩疑惑道:“娘,我怎麽了?”
“每天只知道看书买书,哪里都不去,什麽事情都不知道……你那点工钱,全花在买书上了,你真打算在甄府做一辈子教书先生?纵使你有这打算,等那些孩子大了,甄家能一直白养著你?你又不是女孩子,能找个人家依靠著。娘在,还能纺纱织布贴补你一些,万一哪天娘不在了,你该怎麽办?”
冯子岩想了想,辩解道:“娘,我明年就去上京赶考,到时候中了的话……”
“要是不中呢?”娘打断他的话,“你上京考一趟试,一来一回就要大半年。你爹在的话,可以供著你,让你一直考下去。然而现在,我们手上只有这点积蓄,若你这次不中,下回就再难有银钱供你去了,更不要提订亲娶亲……你要知道,多少鸿学大儒,都要等到过了而立之年才能中举,你一个年轻後辈,去了便能中吗?”
听了他娘的话,冯子岩有点生气:“娘,那你想让儿子如何?”
“不要再买书,不要看书,把屋子那些书全都卖了,也先别急著赶考,跟东家学些做生意的路数,这样过些年,攒些钱娶了亲,以後再……”
“娘。”冯子岩忍住气打断她的话,站起身,“我心里有点烦,出去走走。”
说完後饭也吃不下了,窝著一肚子火,推门离开。
他嗜书如命,要他离了书,不如要了他的命比较直接。
再说怎麽就到那种地步了?他们手头上不是还有一笔变卖房产的余钱?况且他每月都领工钱,平时除了买书以外又没有别的开销,连所有的衣裳鞋袜汗巾都是一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置的,没有新的。
至於娶亲,他根本觉得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为何要那麽急?
如果爹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对他说那种话。
他娘望著他的背影,幽幽叹口气。
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虽说中途经过父丧波折,也因为遇上甄语贤而轻易化解。这孩子不是什麽浮浪败家子弟,却完全不通世事人情。
如果家境好的话,他这样过一生也无所谓……然而今时已不同往日。
……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不过有皓月当空,是个明月夜,四周的道路景物仍然能够辨认。
冯子岩漫步在月色中,心里委屈,觉得这时候能够去找的人,就只有甄语贤。
虽然甄语贤只比他大两岁,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甄语贤当做长辈看待,对甄语贤有种无条件的依赖和信任。
想到这里,他便迈步走向甄语贤所在帐房。甄语贤现在,应该刚刚吃完饭,在帐房里看一天的帐目。
甄家很大,他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来到帐房前,敲了敲门。
“谁?”里面传来甄语贤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
他应道:“东家,是我。”
“哦,子岩啊,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甄语贤望向他:“坐。”
他点点头,坐在甄语贤身旁。
“子岩看起来心情不好?”甄语贤合上手中的帐本,放在一旁。
他再度点头,神情沮丧。
“发生了什麽事吗?”甄语贤神情关切的问他。
他摇摇头:“不……我只是,想在你这里待一会儿。”
冯子岩毕竟自幼读圣贤书,再怎麽觉得委屈,也不会跟旁人说自己娘的不是。
甄语贤微微眯起眼睛:“哦,这样。不过今天的帐目已经看完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卧房,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冯子岩想了想,又摸了摸袖子里的那本书,开口道:“好。”
他性情相当温和随便,轻信人,神经也粗,除了对书籍的执著态度之外,基本上没有什麽原则。
他现在其实已经没有在生娘的气了。
然而现在回到家里的话,估计娘还要唠叨,他也看不成书,不如在甄语贤那里把书看完再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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