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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蒹葭-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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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景彻驱马跑过不少的城市,每在茶馆或客栈歇下,总能听到一些十里斋的事情,或夹杂唉声叹气,或夹杂几许兴奋之情,或也是平平淡淡道来。总而来说,的确是如人曾经所讲,十里斋一登场,立马搅混了江湖这淌子水。
不过话说回来,江湖本就淤泥积底罢了。
十里斋吞了松城派的事情景彻是知道的,后来,他又渐渐听闻,十里斋与许多江湖邪教组织结好,声势一起,甚至有许多所谓的名门正派竟然也来相互巴结,十里斋也照单全收,如此一来,站在正邪之间,叫人难摸清得很。
春日渐暖,连太阳都毒辣起来,景彻驾着马,朝前方望去的时候眼睛都有点睁不开。马蹄一路踏起飞沙尘土,这般行进,终有一日,抬头看见初阳照耀着终年不化的山顶的积雪,知道筑云庄已经到了。
下了马,牵着走了过去。
门口的弟子瞧见了之后,奔过来牵过嚼头,笑问道:“少主回来了?”
因为景延在世之时,庄内众人除了是景彻师兄的重宵与狄苑外,其余的都称景彻为少主,时至今日重宵成为庄主,这个称呼依然未变。
景彻点点头,理了理衣服,往庄内走去。
走到了主厅的时候,门口一名弟子拦住了景彻,低头道:“少主,里面正在商议事情,庄主吩咐过了……”
景彻微恼,沉声打断问道:“商议什么事情,难道是我听不得的?”
那名弟子犹豫,片刻不语后,道:“那我进去通报一声吧。”说完,轻轻将门推开一个小缝进去了,进去后,门内传来低语交谈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那名弟子将门打开了,垂手道:“少主,庄主请您进去。”
景彻抬头,从敞开的门的中央,看见重宵正坐在堂首,撑着下巴看着自己。那眼神,虽无一丝怒意,却有掌控一切的威严,这让景彻有一瞬间的慌乱,并且在慌乱之中不再敢跟重宵对视,他想到了在苗疆的那个夜晚,他甚至以为重宵知道了。
“怎么不进来?”重宵问道。
景彻忽然觉得空着的双手有些突兀,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然后跨过门槛,走进厅里。
重宵也看到他回来之时两手空空,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和大家正在讨论联合武林人士一同讨伐十里斋的事情,你回来的正好。”
景彻听见“讨伐十里斋”几个字,便是一惊,眼睛睁大看着重宵。重宵对他这个反应也是疑惑,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景彻刚想说什么,眼角却瞥到狄苑垂着的手正在偷偷招呼自己过去,便只好咽下了那些话,退后了几步,移到了狄苑旁边站着。
暂且先收回那些疑虑,重宵声音抬高,对站着的筑云庄的几名得力部下道:“刚才说到进攻之事,逸嵋渊虽处平原,但是十里斋所处极为隐蔽,也算是易守难攻,我已与其他正派人士商议过,筑云庄从正门进攻,但是我们需要一个人来里应外合,这个人我想……”
重宵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飘到了景彻的身上。
景彻看着自己的脚尖,并不看重宵。重宵移开目光,转而问站在一旁的另一人的看法,那人推荐狄苑,理由是因为狄苑的轻功好,再问其他人,也都是这么附和着。
“景彻,你怎么看?”
景彻正视前方,淡淡道:“我不赞成攻打十里斋。”
众人愣住。
重宵倒不惊讶,侧了个身,对众人道:“里应外合的人选,我已选好,深入敌方内部,最好是与十里斋交情不错的,景彻就挺合适。”
听完,狄苑冷哼一声,低声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挺讽刺的。”
“我拒绝。”早知重宵会这么说,所以等他一说完,景彻便道。
“为何?”
景彻漠然道:“攻打十里斋是你们的决定,与我无关,我不想参与。”
所有人都安静了片刻,大家都有发觉,景彻这次回来,改变了不少,尤其是在对重宵的态度上,改变尤其大。话锋一转,重宵忽然问道:“景彻,你这回为何回来?”
景彻的瞳孔黑漆漆的,道:“任务失败了,自然就回来了。”
重宵默默不语,看着景彻。
狄苑眼里夹了几许阴沉,看着景彻。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茫然疑惑的表情,看着景彻。
片刻之后,重宵坐正了身子,宛然一笑,问道:“怎么个失败法,你说说看。”
深深吸了一口气,景彻终于看向重宵,眼里依然没有什么感情的波动,但是他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必然会惹怒重宵。“百里芜弦救了我一命,我已答应不会杀他。”说完,他静静地等着重宵的反应。
闭上眼,重宵揉了揉太阳穴,似是疲累极了,过了许久,他才问,声音有些喑哑:“景彻,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与我说话?”
景彻一愣,不知重宵何意。
重宵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朝景彻一步步走来,问:“你是以我师弟的身份在说话,还是江湖杀手刺梅?”
景彻被逼着与他对视,看着他的双眼的时候,脑子里乱乱的,像是阵阵轰鸣响过,一刻也安静不下来:“这又有什么不同?”
“若是我师弟,他没有完成任务,我可以原谅他,但是进攻十里斋之事他必须参与,但若是刺梅,那我们按江湖规矩办事,十里斋的内务他也无须掺和进来。”
景彻的瞳孔微缩,久久不语,他知道,重宵果然怒了。
“你当真要逼我?”他问。
重宵笑道:“当初你用江湖规矩逼我,如今我不能反过来按江湖规矩处理你的事情?”
心中微凉,景彻再说话时,语气里已带了些苦涩味道,“好,”他点头,“你说,你要什么?”话一出口,仿佛那日情景再现,只不过说话的二人的身份已换。
重宵冷笑一声,走回堂首的座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一根手指,并不过分吧?”
景彻想,有点反目成仇的意思在里面呢。
想到这里,心中竟然带着一些快意恩仇的兴奋感。一根手指是么,仅仅是一根手指,斩断了,是否就什么都斩断了?
他伸出五指,表情冷彻心骨:“你要哪一根?”
像是忽然心软了一下,重宵反问他:“你当真决定好了,十里斋不过一个邪教,你为何如此处处维护?”
景彻眼睛虚了虚,似是想露出一抹冷笑一般:“敢问庄主,何谓邪教,筑云庄为何又要处处针对十里斋?”
重宵道:“只因我想。”
景彻接着他的话,“因为,筑云庄,远远及不上十里斋,而你……”说到这里,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而你,也远远比不上……比不上百里芜弦。”
似是有什么光在重宵的眼睛里闪了闪:“景彻,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眉心皱起,景彻半垂下眼,不说话。
“哈哈哈!”重宵忽然笑起,“好,好得很!”一边笑着,他一边甩过来一把匕首,速度飞快,景彻侧身接过,握住刀柄。重宵道:“看在多年师兄弟的份上,我只要你一根小指,你动手吧。”
景彻默然,扬起抓着匕首的那只手。
狄苑走过来,忽然挡下景彻作势欲砍下的手臂,冲重宵抱拳道:“庄主,求您再给景彻一个机会!”
扬手,重宵凌空给了狄苑一个巴掌。
狄苑被打得朝后踉跄三步,侧着身子捂住脸,呼吸急促,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这是重宵当上庄主以来,第一次对手下的人动武。那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重宵都能够忍下来,偏偏这次,他已怒到需要通过动武才能发泄。
“你让开。”
景彻推开狄苑。
毫无一丝犹豫的,握着匕首砍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
“够了么?”
景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重宵,右手一松,匕首落在地上,刀尖触底,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许久才消停下来。伤口在朝下滴着血,渐渐越聚越多,凝成一摊,触目惊心的红色,慢慢扩大着。
重宵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猛然站起,快步朝景彻走过来,摇着头,道:“我并非……”说话间,似乎是想抱住景彻。
景彻咬着牙,别过脸,用力推开重宵,额头上冷汗渍渍。
“我能走了么?”他问道,竟似央求。
重宵脸色铁青,五指渐渐收拢,走近景彻的时候,一拳打中他的肚子,这一拳,用力十足,叫景彻闷哼一声就跌倒在地,手上沾了一地血腥。
“不行,”他对景彻说,转过头来又对着噤若寒蝉的众人道,“景彻有叛逆之心,来人,把他带到禁室!”
景彻被重宵的这一拳打得浑身酸软无力,只能任由来人将他拖走,就在意识溅散之时,他看了一眼狄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从狄苑的眼神里,读出那么一丝鄙夷。
第二十八章
景彻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并且处理得很好,纱布间没有血丝渗出来,说明血已经完全止住。只不过左手只剩四指,留下来空空的一块显得尤为突兀。昏迷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醒来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忘了,不去想,倒也不疼,然而当彻彻底底地醒来,景彻想试着感知失去小指的感觉的时候,撕裂般的痛楚又清楚无比地刺激着大脑。景彻眉心微拧,右手捂住左手。
禁室外有一豆昏黄的灯光,光芒虚弱地在景彻的鼻翼一侧打下阴影,他就这么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微微笑了。
很多人面临这样的处境,都不免自怜起来。但是景彻没有,他心中甚至感觉到一丝快意,以往自己在筑云庄的平淡日子终于起了一个较大的波澜,他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这样的预感,也越发急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禁室里没有窗户通向外面,景彻便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庄中弟子送来的每一餐都不一样,所以也无法通过早午餐来分辨时辰。只有偶尔听见的布谷鸟的声音,他想,大约是清晨了吧。
如此一来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景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有时候会朝栏杆外边无意义的张望,他最多只能看到墙壁的拐角,除此之外,没有人,什么都看不到。
再后来,关得时间久了,景彻觉得似乎自己产生了幻觉,并且经常沉溺在这些幻觉中不可自拔。
比如说,幻觉里看见百里芜弦的时候。
他倚着墙角,明明知道这是臆想出来的,但是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无奈百里芜弦留给他的总是一个背影,即使是幻觉,景彻也无法叫他转过身来。
已经送来的是第多少顿饭了,景彻忘了数,那天吃完饭后,四下里依然是寂静无声。没有事情做,景彻于是同往常一样,闭上眼睛,等待入眠。
门“吱呀——”一声开了。
景彻从惊悸的梦里醒来,心跳如急鼓,进来的这个脚步声,他很熟悉,熟悉之余又不免惊讶,自己对他,竟然已经了解到如此程度。
然后,景彻看见,昏暗的灯光朦胧在前,一个人的身影映在斑驳的灰色墙上,可以听得见他平而稳的呼吸声。
景彻不作声,他便也不作声,只是这样久久地僵持着。
“景彻……”他轻轻的唤。
景彻有些踯躅,但隔了许久,还是做了回应:“嗯。”
墙上的人影很久都没有动,外面有起风的声音,却愈发衬得这里的寂静。灯明灯灭,亦不过是无声。
“景彻,你在这里过得可好?”他问。
景彻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掌,直截了当地说:“不好。”
重宵终于向景彻走近,透在红烛飚光的栏杆缝隙中,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苍白。景彻倚在墙角,一条腿弓起,手臂搭在上面,偏过脸去不再看他,却听见他问:“景彻,你想好了么?”
一瞬间的犹豫,景彻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装作不知道:“想什么?”
“与我们一起攻打十里斋。”
景彻静默半刻,摇头:“我不会去。”
重宵的手顺着栏杆滑下来,像是在抚摸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语气竟然带上一些慵懒:“师弟,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景彻一怔,重宵从未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过。
听话?听到这个词,景彻觉得讽刺,他仰面,“要怎样才算听话,手指我也剁去,你还要什么?”说到这里,语气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染上了些悲伤的味道,“师兄,我从小听话到如今,今日即便叛逆一次,又如何?”
这一席话说完,半天都无声响,重宵忽而站起来,从腰间抽出钥匙,打开了禁室的门。景彻坐在原地无动于衷,似乎是对放自己出去这件事毫无憧憬。
重宵走进来,走到景彻的身边,弯腰下去,揪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景彻颓然,双手垂着,明知反抗无用,于是要打要骂,任他去吧。
谁知,背部被重重地撞向了墙壁,景彻痛得下意识地想弓起身子,后脑勺却突然被重宵的手按住。紧接着,温热的唇欺了下来,重宵的舌头长驱直入,卷住景彻的,似是想将对方的呼吸一并都掠了来。
这个吻来得如此措手不及,景彻的身子有些软,腰部却被重宵揽着,逼着自己紧贴着对方的身子。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偏要做这样的事情?
景彻想要闭上眼睛,可是一旦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出现的居然是百里芜弦的身影,他依然是背对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衫猎猎飘动。景彻猛然醒来,痛苦般的蹙紧了眉头,手也推上了重宵的胸膛,想要挣脱这个喘不上气来的吻。
重宵按着景彻后脑勺的手渐渐下滑,不知何时,已经抚上了景彻的脖子。
景彻感觉到了异样,眼睛睁大,想要用力推开重宵,却发现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锁着景彻喉咙的手一分分变紧,彼此的嘴唇却还是纠缠着不离开,直到景彻在重宵的下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重宵才闷哼一声,结束了这个吻,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可是他手上仍然没有放松。重宵的脸色越来越阴霾,他扼着景彻的喉咙,将对方顺着墙壁越提越高,景彻的脚已经悬空,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景彻用手抠住重宵的手掌,想要逼着他松开,可即使重宵的手已经被抠出一道道血痕,他眉间的阴影还是那么浓,一点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景彻心里凉得彻底,看来重宵这一回,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脑中闪过阵阵空白,记忆一下子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些昏黄似的,可是那个时候,筑云庄后山山顶的雪,还很白很白,就和此刻脑中片刻的空白一般,白得耀眼,白得叫人不敢直视。
“师弟,师父说了,这个月都不能动荤腥,必须吃素,这谁忍得了,我们来筑云庄又不是为了当和尚道士的,不然你去和师父说说,一周,哦不,半个月也好,你是他儿子,他疼你,一定是答应的!”狄苑拍拍景彻的肩膀,道。那时候景彻约莫是十岁不到吧,狄苑却已经有十四了,男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个子窜得快,狄苑看上去,像是比景彻大了远远不止四岁的样子。
“这个……”
“这个什么这个,”狄苑摆摆手,“你不去说谁去说,况且练功要的就是个力气,天天吃素瘦的跟猴儿一样,还练什么功?”
景彻想反驳,说人家和尚天天吃素怎么也没瘦得跟猴儿一样,可还是没有开口,话头又被狄苑抢了去。
“哎呀,师弟,你就去吧,当师兄求你。”
景彻咬上指甲,有些犹豫,目光游移到在一旁练功的重宵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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