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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3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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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顿时有种气结的感觉,正要开口驳斥,突然舌头打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崇祯皇帝,身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说过一样的话。
朱慈烺对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有着先知般的肯定,而且历史也证明明朝灭亡与皇帝卷入党争,荒废国事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崇祯自己却没有这种意识啊!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啊!
只是单纯从这两句话上来看,自己和这个长子真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并无二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朱慈烺就越发头疼了,因为从崇祯到自己,似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顽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遗传到了这点,想来要矫正他小脑袋里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朱慈烺觉得颇为头痛,转而想到了一个足堪为先生的人物。
还阳真人郭静中。
朱慈烺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这些高人。
郭静中与自己相逢道左,也谈得颇为投机,然后又为国事奔走,让人以为他是个有政治抱负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时姚广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后,正当是他取得回报的时候,他却留下了徒子徒孙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态在北京白云观隐姓埋名。
白云观众道人根本不知道这位郭老道与当今皇帝相交甚密,还委派了菜头的职位给他,他也乐呵呵地每日在园中种菜。
朱慈烺专门抽了一天时间,换了便装,只带了十余侍卫前往白云观。到观中时已经日近正午,却见有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挑着一筐白菜往镇上走,却正是郭静中郭真人。
“真人这是哪里去?”朱慈烺停下马车,对让道一旁的郭静中喊道。
“观里菜收多了,拿去给几位老香客吃用。”郭静中朝朱慈烺一笑,顿时暖意大起。
“真人且上得车来,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积蓄的心事顿时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郭静中也不客套,将担子上的菜交给了副车的随从,自己就要脱鞋上车。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来。郭静中道:“老道鞋脏,踩坏了可惜。”朱慈烺当然不会介意,虽然车厢里铺着纯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来踩脚的。
“观里就没年轻道人了么?要老师如此奔波。”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拱了拱手,道:“该做的,该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动就多走走,等日后走不动了有的是时候躺着。”
“老师还是道录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还提到老师,说老师的几个弟子也都为皇子们操心劳力,该当给老师上个尊号。”
傅山以妇科圣手闻名后世,而当世的妇科圣手则属郭静中。皇家接生已经习惯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时郭真人年纪实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这些虚套吧。”郭静中笑着摇了摇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如何得闲?”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啊。”朱慈烺不知觉中已经放开了许多,说是闹心,心中却没有什么块垒堵着。
郭静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说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当即就将心中积尘纷纷倾诉出来,就如面对一个绝佳的心理医生。
郭静中始终静静听着,等皇帝说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达……”
“老师别俗套了。”朱慈烺打断郭静中,道:“该说什么便说,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见老师呢。”
“呵呵,”郭静中一笑,“陛下智慧通达,学究天人,这是实话,可惜一个‘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师说的是我执么?”
“不懂那些,就说‘我’吧。”郭静中道:“陛下心怀四海,可终究还是划了个圈子,将这圈子里认作是‘我’。旁人不踏进这个圈子,自然无事,一旦踏进这个圈子,陛下就难免要视作魔道,除魔卫‘我’了。”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
“皇太子醉心儒学,是因为他自认能从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个颜回一样的贤者,陛下有幸得之却又烦恼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颜回三十六岁就饿死了,皇太子终究是要当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岁饿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带着举国百姓饿死怎么办?”
第732章 醍醐灌顶
郭静中听出皇帝冷笑话中的不悦,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鳞便是这个国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让大明走上别路,陛下便忍不住了。这不是‘我’见么?”
朱慈烺有些头痛,道:“老师说笑了。我家奉天承运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见嗣君带着大明走上不归路?”
“谁知道这路归不归呢。”郭静中当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着又扯回主旨道:“其实皇太子只是年幼,见识少罢了。当年傅真山不也是辟佛辟道的卫道士么?如今不也是个道心坚固的道人?”
“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朱慈烺道:“我不是没有安排过,可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成见,非认为孔门性命之学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经世之学,脱离了这世道,哪里来的性命?”郭静中笑道:“陛下无须担心,且让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寻得到路径。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朱慈烺虽然得到了答案,但仍旧有些将信将疑。
就在朱慈烺以为高人该说的都说完了的时候,郭静中又开口道:“陛下可有编录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朱慈烺吓了一跳。他写日记的事可是连跟在身边的陆素瑶都不知道,这老道人真有神通?
“似陛下这等英明神武,做儿子的只有敬仰崇拜,哪里肯违逆?多半还是陛下平日里过庭之训与帝王之术有相悖之处吧。”郭静中看在眼里,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模样,苍老的声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术以韩非为祖师,又有人以鬼谷为鼻祖,不管怎么说,这门学问从来都隐匿不能示人。只有到了真正的乱世,才有人学得些皮毛,出来招摇撞骗。
就譬如说徐阶,朱慈烺一直觉得他是个精通帝王之术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将嘉靖帝那样的精明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主持了嘉靖帝的遗诏,将皇权硬生生割裂了一块握在内阁手中。然而这样的人,明面上却是心学嫡传,真正的儒生,谁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要不是后世的书店里满是这样的书籍,朱慈烺恐怕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厚黑学也好,帝王术也好,只有师徒相传,却从未见过有父子相承的。
朱慈烺当年写下日记,是希望以案例教学的方式让嗣君们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保证大明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前行,期间自然有阴暗面的东西,而且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阴暗面的东西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这些心术权谋交给儿子,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父子相惜,儿子不会因此觉得父亲是个虚伪、残酷的人,但作为父亲,真的愿意看到儿子成为一个虚伪残酷,利益至上的人么?
孟子曾经指责宋钘一方面提倡薄葬,一方面又厚葬自己的母亲,说这是小人行径,实际上这却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但当这种付出延续到至亲身上的时候,却会犹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己所欲,也不该轻易加诸他人身上,这才是一个成熟人格所应该做的。
所以朱慈烺至今没有将自己的日记拿出来过,更没有让几个儿子过早认识到世道艰辛。
“我终于知道太祖高皇帝掷荆条的心情了。”朱慈烺感叹一声。
懿文太子朱标曾进谏朱元璋,请父皇不要滥杀功臣。朱元璋将荆条扔在地上,让朱标去拣。朱标畏缩不敢——当然,未必是怕荆条扎手,也可能是不敢进一步忤逆父亲。于是朱元璋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你怕扎手,我就帮你把刺拔了,你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朱慈烺现在深刻感觉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无奈,作为父亲的牺牲付出,总是被有了自己主见的孩子所无视,甚至觉得做得不够妥当,不够漂亮。他又回想起当年看过的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名字已经淡忘了,其中有一句话却如同搅水带起的泥沙,浮现在脑中: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前世今生,我恐怕都有些聪明过分。
朱慈烺脑中同时浮现出两位父亲的身影,陷入沉思之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了父母才能知道这句话中有多少血泪啊。”郭静中呵呵笑道,颇有些让人觉得是幸灾乐祸。
“以智慧来论,我该如何处置呢?”朱慈烺问道。
“以出家人来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后岂管他洪水滔天?”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这等智慧不是我能接受的。请次一等。”
“父母生人,天地成之,俊美固然是我儿,痴愚难道就不是我儿了?且容下他吧。”郭静中收敛了笑意。
朱慈烺颇有些痛苦。要包容儿子走上崇祯的老路,在他看来非但是放弃儿子,更是放弃了自己一身的努力和成果。现实主义者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一旦他的现实被打破,他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还请再次一等。”朱慈烺道。
郭静中迟疑了很久,终于道:“陛下刚才自己也说了,行荆条故事吧。”
朱慈烺恍惚间有些畏惧。
太祖高皇帝拔光了荆条上的刺,也导致明廷失去了许多猛将,最终被成祖朱棣顺利推倒,取代帝系。可以说奉天靖难的根子是太祖高皇帝埋下的,谁让他从最初就将其他人视作了皇位的威胁者呢,这种心态怎么可能不传染给建文帝?
“不。”朱慈烺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如今只是安定,尚未巩固。如果再有一次奉天靖难,突厥、交趾、日本、朝鲜等地,或许还要生出变故。”
“那陛下……”
“我还是回去想想吧,先看看再说。”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也是对太子太上心,一心想将他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却没想到他自己的心思活动起来也不可小觑。”
“心猿意马,非有大智慧是不能约束的。”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长叹一声,只能承认自己的确缺乏智慧。
……
“田先生,请等等。”
在朱慈烺独自前往白云观访道的时候,朱和圭一如平素耐心地上完了早上的课程。这一节正是物理课,任课教师就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位田教授。朱和圭站起身,即便身为皇太子,也不敢对先生有丝毫不敬。
田爽停下脚步,有些意外。
他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随驾到了山东之后,进士授官甚严,他就在技工学院半工半读,也算接受了新学教育。在寻常学校,学生在课后请教问题并不罕见,然而在宗学,这样的学生并不多。他能感觉得到,这些宗室勋戚子弟对先生更加畏惧。
“殿下。”田爽应道。
“田先生,我想请教一些课外的问题。”朱和圭走到田爽身边,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时间?”
“殿下但说无妨。”田爽当然不会将皇太子拒之千里。
“田先生请。”朱和圭模仿着父皇的动作和神态,请田爽去教室外的花园里。其他原本要去花园玩的同学,见状纷纷避开,颇为懂事。
田爽只觉得皇太子稚嫩之中果然有今上的影子,不禁莞尔,随他出去了。
“田先生,”朱和圭走到外面,嗅着花草的香气,“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
田爽有些意外,以为自己课堂上有没说清楚的地方,紧张道:“殿下尽管说来,微臣定当尽力开解。”
“物理化学之术,皆是格物之学,但如何致良知呢?”朱和圭道。
田爽瞬间被雷翻了。
“殿下,”田爽舔了舔嘴唇,“儒生有两种。一种是追求学问,明心见性,体悟圣道的大儒;一种是以四书五经为敲门砖,货与帝王家的小儒。微臣不幸,正是后者。”
朱和圭更加迷惑了:“但先生不也是在做学问么?不也是在格物么?难道不是为了致于良知,止于至善?”
田爽吸了口气,道:“殿下,微臣试言之。”他顿了顿,方才道:“圣上将天下应用之学分成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类。在此之上呢,则有哲学——先哲贤者之学。哲学当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为基石,然后探寻良知至善。微臣做的是自然科学的学问,拘泥资质,还不足以精研哲学。”
田爽原本以为自己会让皇太子失望,但做人总不能忽悠孩子,尤其是将来要当皇帝的孩子。
谁知朱和圭听了却是满眼放光,语带激动,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田爽吓得冷汗都留了下来:我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位小爷竟然像是着了魔一般。
朱和圭却不知道田爽心中的忐忑,深深一躬到底,道:“先生一席话,顿时让我如醍醐灌顶,心中疑云顿消,多谢先生指点!”
“殿下……言重了……”田爽连忙回礼,这回却轮到他迷茫了。
第733章 白云苍狗(大结局)
无论是朱慈烺拜访郭真人,还是朱和圭与田爽先生的花园对答,都像是湍急河流中涌动的泥沙,被深深掩埋在水浪之下。甚至连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理起了何等变化,人生的路途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然而真正的影响仍旧存在,朱和圭开始在自然科学上下功夫,同时自学了法律和佛、道经典。朱慈烺则收敛起对儿子的干涉之心,开始静静地观察儿子的变化。他知道长子正在青春期,这个阶段正是逆反和自我充斥每个念头的时候,当年自己正是在这个年龄上坚定了要成为一个有钱人。
为了悖逆自己那位清高得近乎孤傲的中学教师父亲。
是的,前世的父亲是个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有古君子的风范,十分希望儿子能够在文学和史学上有所建树,完成自己的学术之梦,可儿子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赚钱机器的道路。这让父子关系直到前世的终结都没有改善。
……
“其实我还是很爱父亲大人的。”朱慈烺双目含泪,仰着头,不让泪水流淌下来。
坐在皇帝对面的是一个面无胡须的老年宦官。尽管他静静坐着,但仍旧不能掩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兵戈气息。只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再是军旅中人,而是一名大学教授——经世大学心理学教授。
他叫陈崇,曾经佩戴少将军衔的西南集团军训导官。
作为帝国心理学的鼻祖,朱慈烺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思考,并进行心理学实验。而训导部为了更好地掌握人心,培养出大批忠于皇帝,忠于帝国的战士,同时解决一些战士的心理问题,在心理学领域的投入极大,沿着皇帝陛下指出的路,在这数十年间已经摸索到了一条精神分析的门径。
只是真正愿意接受心理治疗或者辅导的人实在太少,或许皇帝陛下是少数几人之一。
也或许未必。
陈崇知道皇帝陛下选定他来作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是因为他的“忠诚”,而非“专业”。在心理学系的几位教授中,恐怕他的学术背景是最弱的。因为他只研究心理学的实际应用,而不像其他几位教授那样精通古今各种思想,以及那些思想对人的影响。
即便如此,皇帝在说话的时候也往往有意遮掩,甚至有故意误导的嫌疑。
譬如“父亲大人”这个称呼,显然不适合用来称呼大行皇帝。
陈崇在自己心里打了问号,仍旧将之埋藏在心底。
现在正是皇帝陛下发泄情绪的时候,如果将之打断,肯定会造成不小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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