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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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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初八,专案御史张荏张文泉,总算带着浩浩荡荡的访员团到了昆山县,在驿馆住下。昆山县和县丞已经拿到了张荏的履历,打听好了年科,带着恰如其分的礼物赶往驿馆拜见。
张荏原本在山东为官,就是因为接受了下属的礼物,列名犯官,打入犯官院里居住。在那个仅比窝棚好些的环境里,着实煎熬了张荏的心性,也让他看出了官场的人情冷暖——没有一个同年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以至于自己的妻子竟然动了入宫为女官的念头!
总算这两年东宫光复极快,许多犯官都得到了起复。胆子大些的,直接去前线为牧民官,现在都跻身通贵之列。他当初就是胆子太小,错过了那股晋升之风,如今仍旧只有六品。
好在张荏听说都察院招人,拿出当年科举的苦功,将大明律例以及皇太子、李明睿的书籍文章都苦读了一遍,终于成功进了都察院,出任御史。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谁能想到竟然跻身台垣清流了呢。
张荏很快发现自己对都察院的认识有些偏差,御史貌似还干着纠察风纪的事,但权力却更大了。而且待遇好得有些过分,若是纠察出了一个违纪官员,非但有奖金,还有可能记功。当然,如果御史贪渎枉法,惩罚也是极重,最轻也是委派辽东为书吏,重的直接去修路挖矿。
开始张荏还有些心虚,暗道凭御史的这点俸禄看来还得过几年苦日子。
不管怎么样,总比在犯官院里好多了,妻子也不用去当女官,苦就苦点吧。
谁知都察院下达了“清肃司法官专项”的任务,几乎所有御史的眼睛都盯着那些新任的司法官。
张荏到底老成,不像年轻人那样听风便是雨,故意缓了一步,结果却懊悔不迭。
那些司法官违纪违法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小到收受当事人馈礼,大到贪渎枉法……这简直是一座银山啊!
最为令人激动的是,这些司法官多是女丁科出身,入读政法学院后出任地方司法,在朝中没有靠山,互相之间没有网络,不打这些人还打谁?
张荏看清时势之后,动作也不比年轻人慢,追着各级法官猛打。因为他笔头好,条例也熟悉,尤其是常年儒学教育,让他更能从“微言”中寻得“大义”,对条例的解读入木三分,很快就在一干年轻人中脱颖而出。
依靠这些法官,张荏顺利地发家致富,还受到了都察院的表彰,特发“纸币”一百两,被他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开始时,张荏还要用出身不同来安慰自己:自己是正牌子进士,那些人只是女丁科出来的白丁、破靴党。打到了后来,哪里还有出身问题,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和彰显身份的奖状。以至于碰上进士出身的官员,即便是同年他都没有手软过。
这回被都察院推荐担任专案御史,自然是因为这个下手快准狠的名声。
张荏亟亟赶到南京,访员团也组建得差不多了,正好一起下昆山。路上他已经看过了各种报纸,知道《曲苑杂谭》是皇太子这边的——也就是自己这边的,其他报纸多是江南士林一派,或多或少不甚友善。
这些访员号称“布衣御史”,一双双眼睛盯着,言行举止不能不小心。
到了昆山第一晚,张荏就接到了昆山县的帖子,要来驿馆拜访前辈。这种正常的人际往来不算什么,张荏自然也没有推辞。何况他也想摸摸对手的品色,看这场案子能做多大。
按照都察院里不为外人道的规矩:案子越大,奖金越高,功勋越著。
所以有经验的御史一般都是先从重罪开始查,不够格才勉为其难层层下降。
张荏对这起案子并不甚满意,因为亏空粮仓,最重也就是贪污;如果抓到了官员卖粮给粮商,还可以加一条私卖公产;再算上官员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巨额家产,可以扣一条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数罪并罚,也不过是辽东戍边三五十年吧。
“后学杨承德见过前辈。”昆山县与县丞两人见了张荏,毕恭毕敬地行了后学礼。
张荏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请坐,又道:“二位夤夜来此,何其操劳也。”
杨承德看着陪坐的另一位御史,心中痒痒难耐,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位是……”
“都察院的规矩,办案时不得单独会见与本案有关人士。”那位御史冷着脸道:“你们不用管我,且当我不在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是进士。”
杨承德尴尬地抽搐嘴角,想摆出个微笑却一败涂地。他看了一眼县丞,县丞也是摇头,有如此巨大的蜡烛在场,如何说那些私底下的话?
“后学准备了一些土产……”杨承德将准备礼物推了上前,堆笑道:“还请前辈笑纳。”
“太麻烦……”张荏微微摇头,伸手去推,却见昆山县颇为坚持,只得接了下来,又取出一张表格,道:“那就劳烦贤令填了这张表吧。”
昆山县接过一看,目瞪口呆:这表格上有送礼时间,送礼人,接受人,见证人,礼品名色,价值几何……
这东宫治下竟然如此严苛么!
第528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14)
万万没想到,昆山知县杨承德还是单独见到了专案御史张荏。
张荏身穿制服澜衫,就像是一个久试不第的迂书生。他知道杨承德肯定要派人盯着自己,所以早上刚出来走了两圈,就被这位知县“偶遇”了。
“本官尚未去清点仓库,莫非真的已经亏空了?”张荏直言问道。
杨承德泪涕齐流道:“前辈明鉴,下官上任之时,济留仓就已经空了啊!”
张荏点了点头,道:“这是国朝情弊。明知仓库有亏,但看着前任升迁,同在官场,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杨承德顿时觉得张荏这位御史实在是太通情达理了。大明官场上又不是自己这一县济留仓亏空?为何偏偏咬着自己不放呢!
“皇太子殿下监国南京,欲有大作为。你也是运气不好,撞在了刀口上。”张荏满怀理解道:“其实江南各府县,账目与仓储对得起来的又有几处呢。”
“前辈……”杨承德跪下身去,抱住张荏的大腿:“还请前辈看在翰墨一脉的情分上救我一救!”
张荏长叹一声:“你自己不省事。我从北京过来,这么多日子,你竟然都不调粮将济留仓填满?”
“前辈啊!春荒在即,哪里能弄到粮食啊?”杨承德哭道:“如今墙倒众人推,我就算是高息借粮,人家也不肯啊。”
“你去问商户借粮?”张荏哼了一声:“怎这般没有头脑?”
“还请前辈指条明路!”杨承德哭道:“下官若是躲过此劫,必定辞官出家,日日为前辈祈福祝祷。”
“民间是肯定借不到的,但可以去找其他州县借呀。”张荏低声道:“一来要跟他们讲道理,再来许些好处,总是有人肯拉你一把的。”
杨承德茅塞顿开!
道理很清楚,皇太子要放三把火,应天府是第一把,济留仓就是第二把。烧完了昆山难道就不烧别处了?若是昆山真的查出来有问题,江南其他地方还逃得了么?真正聪明的办法就是让昆山济留仓案变成阉党的诬陷,那么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其他州县的清仓检点了。
杨承德是当局者迷,人家旁观者早就暗中备粮,等他开口了。
“再给你五日,五日之后账目盘点清楚,就不得不开仓点算了。”张荏道。
杨承德自然是感恩不尽。
张荏满意地结束了这次“偶遇”,悄悄回到了驿馆,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刚刚被顶在风口浪尖的昆山县,突然之间风平浪静了一般。现在大明的访员还不敢采访官员,只能托请打探,想嗅出一丝异样。因为大量人力转移到了昆山县,报纸上对皇太子的非难也顿时少了许多。
张慎言看完报纸,低声嘟囔一句:“这么轻易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敢乱嚷嚷?”他又看了一眼服侍他的仆从,问道:“义学的事办得如何了?”
那家人道:“回老爷,已经办妥了。”
学校场地是张慎言在南京的一处外宅,本是家里来客人安排入住的地方,如今打扫一下就可以用来当校舍。学生也不对外招,都是家里奴仆、佃农,还有几个庶出的子侄,凑了大约五七十人,也算蔚为壮观。
课本从街上书坊就能买到,让学生们边抄边学,也是义学的一贯做法。至于先生就更简单了,家中养的清客本就有精通律例和会计的,多给点银子就能去教书。
现在也只开了明法和明算两个专业,目的就是尽快通过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资格考试和户部的财会考试,获得会计证。
“越快越好,第一个考出来的,老夫奖赏他五十两银子,外加三亩地!”张慎言可谓出了血本,就是要让这些子弟尽快进入东宫体系,为张家的未来保驾护航。
家人虽然没有那么长远的眼光,但还是能觉察出其中的紧迫感,越发下了心思去办这事。
张慎言虽然不招摇,但士林也就那么大点地方,即便想保密也不见得能保得住。如今正是春闱之时,张家却走新学之路,难免被人拿出来做对比,进行非议。
有人非议自然有人跟风。
后世办学最难的关节是:审批、校舍、生源。对于南京这些势家而言根本不存在问题。
大明的书院遍地开花,谁都没想过要审批。校舍更不成问题,谁家没几处园子?随便挑出来一处都能足够容纳三五百人。生源也简单得很,那么多庶出的儿子,原本就拿不到家产,正好学门旁技,日后也好帮衬大房。
一时间南京城里办学之风,竟然刮到了朱慈烺耳中。
“殿下,不用卡一下么?”陆素瑶颇为忧虑地统计了南京新办的“学校”,已经大小有十来家了。这还是明面上的,肯定还有疏漏没算进去的。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管?”朱慈烺笑了。
“殿下的民政全靠用人,若是让他们这些势家子弟混进来,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大明官场啊。”陆素瑶道。
“你还没看透啊。”朱慈烺笑道:“我为何敢放任都察院对大理寺那帮法官动手?因为我们的法政学院人越来越多,最多三个月就能收获近五百人,而且随着规模扩大,势必会越来越多。人多,我就敢换。反观江南这边我就要谨慎许多,不让都察院搞大动作,否则官员全都抓起来了,谁来治民呢?让百姓自治?那日后还要不要朝廷了?”
陆素瑶还是担心“污染”,正要说话,朱慈烺又道:“这些人肯定会带进来许多旧风气,但我想还是不担心。为何?你看大明士子对自己蒙师和座师的态度就知道了。”
蒙师是真正给这些学子启蒙授课的老师,也是后世意义上的“老师”。座师从未给他们上过课,最多就是发布学术演讲的时候混在下面听听。大明的进士,对待座师、房师、宗师俨然服侍自己的父母,孝顺得无以复加。但是有人听说过谁对自己的蒙师如此么?换上官袍之后,蒙师行礼慢些都会被横眉竖眼挑礼呢!
难道只是因为座师取中了他们的卷子,就有了这样的恩情?为何唐宋时的学子更孝顺授业师呢?
很简单,关键在于谁掌握了政治资源!
以座师为核心,以他的政治资源为丝线,进士、举人们能够连成一张庞大的网络。每个人都在为这张网贡献力量,同时也从网上摄取养分。
东宫的新学体系却从根本上消灭了这个核心。
譬如某人考过了司法考试,得以进入大理寺,他能找到批他卷子的考官么?都是标准化试卷,考官本身可能只是个识字的乡学学生罢了,能给他什么好处?而他的授业师不过是个教书匠,更不可能为他的仕途铺路。
所以新学体系注定不可能形成网络,也就等于从源头瓦解官僚集团——直到官僚们明确意识到自己的行政权与皇权存在冲突,并且旗帜鲜明地为之斗争……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了,不是朱慈烺当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是那些旧习气,也会坏了殿下的新政。”陆素瑶坚持道。
“移风易俗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做到的。”朱慈烺道:“就算严控生源,原本的东宫官也会渐渐腐化,成了死水。唯有流水才能不腐,所以开源格外重要。更何况,规矩只要列出来了,胆敢坏我规矩的人就要付出代价。只有后面等着的人越多,朝廷手中的刀也就越快,才能真正做到绝不姑息。”
“殿下说得是,如果照太祖时候的法令,满天下的官儿有几个能逃脱剥皮充草的下场?之所以姑息他们正是人手不够。”陆素瑶不再硬顶,但显然还是对于这种境况感到无奈。
从忠心程度上来说,女官比宦官还要高。因为宦官还可以收义子,而女官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果嫁不出去的话。
按照宫里的惯例,职司越是高的女官,也就越是嫁不出去。故而陆素瑶做到“印君”这个位置上,早已经断了出宫嫁人的念头,一心将皇太子视作倚靠,绝不可能有半分贰心。
朱慈烺笑了笑:“等上了轨道,自然就会好转了。对了,都察院不是说派了个干吏专责此案么?怎么到了这么多天,都还一点动静没传过来?”
“是有些蹊跷。”陆素瑶道:“照理说,核对了账目开仓一看,谁是谁非应该明明白白呀。难道又有什么意外?”
“派人催问一下,江南这边官员不够,最好是一地一治,不要牵连太大,否则换人都换不过来。一旦姑息,就有墙头草以为朝廷是在做样子,这两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清廉名声却又毁了。”朱慈烺道。
陆素瑶应声而出。她知道都察院里自查有多严格,李邦华虽然年纪大了,御下技艺却是臻于化境。
若是都察院的御史没有徇私,那么多半是案情复杂。
案情越复杂,牵连的人也就越多。
陆素瑶不免要未雨绸缪,在舍人之中排出可以外放的名单。
第529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15)
张荏并不担心自己的拖延被人误解为“徇私”。他深知都察院的办事手法,以及大理寺裁定有罪的证据要求。像他这样的御史,要么收受贿赂时被人当场抓住,要么在私人领域查抄出巨额来源不明的财物,否则要想定罪就很困难。
当然,也曾有过一个倒霉的御史,竟然有记账的习惯,将收受的贿赂全都用密语写在一本本子上。结果这件事被东厂的人听说了,怀疑他贩卖情报。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卖国,这位御史只能自认受贿罪,然后饱含眼泪登上了前往辽东的客船。
从那以后,张荏非但不插手家庭账目,就连与朋友的交际通信都能省则省,绝不肯有半点疏忽。
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张荏却发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周边州县或多或少都在给昆山县输粮。他甚至一度怀疑昆山县是否伪造了南直的部文,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调动?
尤其在春荒这个节骨眼上。
好在现在他还是杨承德的“盟友”,可以直截了当去问这个问题。
“其实下官也很纳闷,”杨承德并没有回避和起疑,“下官只是开了口,他们就应承下来了,而且……”
“不要利息?”
“何止不要利息,就是连起码的凭据都没要,简直就像是送给我的。”杨承德得意说道。
张荏怀疑地看了一眼杨承德,只见他满面红光,果然不是之前一脸憔悴的模样。
“是你同年?”张荏问道。
“也不是……”杨承德没了心理压力,轻松许多,简直可以说是有一说一。现在他对张荏只有单纯的感激和信任,若是没有这位御史网开一面,济留仓的大门一开,他就得收拾行李去辽东或是琉球度过余生了。
张荏面不改色,仔细听完了杨承德的“招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微笑,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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