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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的伪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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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一确实极少迟到。

刹那间,凉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死去的学生,不会是野田健一吧?虽不旷课,却会自杀?

自杀?果然是自杀吧。章子也说:“学生死了,肯定是自杀的。但愿不是我们班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凉子将目光从健一的课桌上移开。城东三中三个年级各有四个班,每班有三十来人。算下来,全校约有三百六十多名学生。死去的学生,即为三百六十分之一。

“还发不发成绩单了?”

“不发才好呢。”

身后闹腾得厉害。凉子的座位处在教室的正中间,恰好象征着她与同学间的关系。身后闹哄哄的一伙,以及前方静悄悄的一片,都和凉子保持着微妙的友好关系。毕竟是班长嘛。

教室前门的毛玻璃映出了人影。门“砰”的一声打开。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手拿点名簿走了进来。高木老师十分瘦弱,简直让人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五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西装笔挺。教室里的吵闹气氛,开始夹杂几分不满和抗议。高木老师作风严厉,不讨学生喜欢,上的语文课也比别的老师艰深难懂。有一部分家长也讨厌她,甚至有些敌视她。

“早上好!”高木老师摆出比任何学生都更为端正的姿态向大家打过招呼,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道:“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早晨,校内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

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刚劲有力。

“关于此事,之后校长会在广播中跟大家说明。在此之前,请大家在教室安静等候。现在开始点名。”

“为什么来的是你呢?”教室后排,一名男生用不算友好的粗嗓门问道。

“森内老师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发成绩单时,她会来的。”

男生们哄笑起来。

“森林林迟到了吧?”

“玩到早上才回家的吧?”

班主任森内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教师生涯是从城东三中开始的。任教外语的她生得清新脱俗,英语发音委婉动听,有人猜测她是个“海归”。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倒是有几分CNN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华美气质。因此不仅在一班,在整个年级范围内,她一直受到那些无心学习的男生们的热情拥戴。这种拥戴并非处于尊敬,而是将其视作人气偶像明星。

然而,女生们对森内的评价,分成“景仰”和“反感”两派。景仰派中最发烧的那群还会时刻追随其左右。凉子应该算是反感派的,但没人知晓到这一点,森内老师本人也是毫无察觉。

“不准给老师起绰号。要讲多少遍才明白?”高木老师干净利落地抛下这句话,不等学生们反驳,便开始点名。点名是每天早晨重复上演的场景,连闪烁的警灯和学生的死讯都无法动摇其半分。

高木老师跳过了柏木卓也的名字。凉子对其并不在意。自十一月起,森内老师一直是这样做的。然而,当野田健一的名字也被跳过时,凉子感到不对劲了。

有同感的似乎不止凉子一人。点名结束后,向坂行夫举起了手。

“老师,野田今天没来吗?”

向坂行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生,与野田健一关系很好。

“野田来了,他不太舒服,正在休息。不用担心。”

“不舒服?”向坂行夫的脸上露出愈发担心的神情,“他出什么事了?”他的本意或许并非质问老师,出口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我说过了,不用担心。”

“老师,”教室后排响起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那警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吧?是不是自杀?”

学生们的脑袋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正如凉子和章子看到警车时产生的联想,大家也都想到,校园里有学生死了,应该是自杀吧。

没人期待这种轻率的提问会得到正面回答。那只是脱口而出的玩笑罢了。可高木老师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她环顾教室,身子站得笔直。从额头到脸颊到下颌,全部瘦成皮包骨的那张脸,竟然仍能刻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违反了物理法则。

高木老师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课桌。

那是柏木卓也的课桌。

凉子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闪烁其词也没什么好处,尤其对这个班。”

高木老师仰起脸,望向远处,金丝边眼镜的镜框闪出一道光。

“你们的同学柏木卓也去世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们都要冷静,好好在教室里坐着。还有,要在柏木的桌子上摆放鲜花,有谁愿意帮忙吗?”

8

“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警察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察。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警察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满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摇头,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日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警察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熟。”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熟,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露出了红色的羊毛背心。这位校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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