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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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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袖轻轻一笑:“我知道。不过我家有这一间衣店,已经足够了,再多,就是负担了。那天我读《庄子》,很喜欢里面一句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

硃安世低下头,顿觉自己蠢笨不堪。

“你生气了?”郦袖察觉,语带关切。

“没有,哪里会?嘿嘿——”硃安世勉强笑道。

“嗯,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你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已经说了,我很喜欢,你费心为我盗来,我也很感激。本来,我该收下它,不过我是真的不喜欢藏东西。这样的宝物,在富贵人家,只是个摆设;在我这里,则是累赘;贫寒之人,拿去卖了,却能疗饥御寒,解燃眉之急……”

“我知道了!”硃安世心里一亮,顿时振奋起来:“我去办件事,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好的,我等着。”

硃安世到一家绣坊,订作了百十个锦袋,每个锦袋两寸大小,袋子上都绣了四个字:袖仙送福。

他把木椟中的金玉珠宝,一颗颗分装在锦袋中,等天黑,来到城郊最破落的里巷,挨家挨户,将锦袋一个个扔进院里、窗内。第二天,茂陵街市上四处纷传袖仙送福、救济贫民的神迹,硃安世听在耳里,喜在心中。

第三天夜晚,他采了两朵芙蓉,连一个锦袋,一起放在木椟中,回到郦袖窗前。

见到郦袖,他忙将木椟隔窗递过去,笑嘻嘻道:“这次你不能再推辞了。”

郦袖接过木椟,揭开盒盖,一看,忽然定住,默不作声。

“怎么了?”硃安世慌道。

片刻,郦袖才抬头望着硃安世,眼中竟隐隐闪着泪光,轻声言道:“我听说袖仙的事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为我做的……”

“嘿嘿……”硃安世这才如释重负,心中畅快无比。

郦袖静默半晌,抬起头,忽然道:“我想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硃安世猛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郦袖继续道:“我其实不用问,我知道你愿意娶我。不过,今晚我就想跟你走,你能带我走吗?”

硃安世恍如惊梦,不敢相信。

郦袖又道:“我本来想让你托个媒人,去向我爹娘提亲。可是我爹娘已经把我许给长安未央宫织室的一个小吏,想借他的势,承揽些活计。明天那家就要来行聘礼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人一面。所以,你要娶我,今晚就得带我走。”

就这样,硃安世带着郦袖逃离,先是南经蜀道到成都,去游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地,而后乘船东去,四处漫游……

当年河间国封地数百里,现在却只剩一座小城。

进了城,很容易便找到河间王府,远远便能看到日华宫,五层殿阁,巍然高矗。只是窗内黑寂,栏外萧索,不复当年书声朗朗、儒衫如云之盛况。

走近时,看宅院甚是宏阔,但房宇门户简朴厚重,并无什么华饰。门前也十分清冷,并没有人进出。

刘德死后,河间王位至今已经传了三代,现在河间王为刘德四世孙刘缓。

卫真先拿了名牒,到门前拜问,门吏接过名牒,进去通报,不久,一位文丞出来迎接,引着司马迁进门过庭,来到前堂,脱履进去,堂中端坐着一位华冠冕服的中年男子,自然是河间王刘缓。见司马迁进来,刘缓笑着起身相迎。

司马迁忙跪伏叩拜,刘缓恭敬回礼,请司马迁入座,和颜悦色道:“久闻天下文章,两支笔、二司马。司马相如我一直未能得会,今日能亲见司马太史,实在快慰平生。”

司马迁虽然一直以文史自许,但向来谦恭自守、默默无闻,没料到刘缓远在河间,素未谋面,竟能如此赞扬自己,心中感激,忙谢道:“承王谬赞,实不敢当。”

刘缓微笑道:“司马相如以赋名世,《子虚》、《上林》二赋我都读过,虽然辞采富丽、气象浩阔,但总觉铺排过繁、奢华过当。几年前,我到京城,兒宽先生让我读了你两篇文章,字句精当,文意深透,正合孔子‘辞达’之意。尤令人敬重的是,先生文章情真意诚,无隐无伪,实乃古时君子之风。我当时就想面晤先生,谁知先生却不在京城,抱憾至今,今天总算得偿夙愿。”

司马迁从未听谁如此诚恳面赞过自己,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刘缓又道:“先生不远千里来到河间,必是有什么事?”

司马迁忙答道:“在下冒然前来,的确有三件事向王求教。”

“请说。”

“三件事都与王之曾祖河间献王有关。”

“哦?”

“第一件,当年河间献王曾向宫中献书,天禄阁却不见当年献书书目,不知河间王这里可留有这些书目?”

刘缓神色微变,随即答道:“我这里也没有。第二件呢?”

“河间献王最后一次进京,曾面圣对策。在下查看档案,却语焉不详,记录有缺。王是否知道当时对策内容?”

刘缓神色越发紧张,问道:“我也不知,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下职在记史,见史录有缺,心中疑惑……”

“那已是三十几年前的旧事,当今世上,恐怕无人记得了。第三件呢?”

“在下要查阅古文《论语》,河间献王当年曾遍搜古文经书,不知是否藏得有古文《论语》,能否借阅几日?”

刘缓笑了笑,道:“惭愧,我仍帮不到你。那些古经当年全都献给宫中了。”

司马迁见刘缓虽然在笑,笑中却透出一丝苦意,而且目光躲闪,神色不安。

想到此前的怀疑,司马迁随即明白:这三十多年来,三代河间王定是受到监视、重压,处境远远艰于其他诸候王。刘缓即便知道当年内情,也只字不敢提。当年刘德所藏古经,就算留有副本,恐怕也早已毁掉。

他不敢再问,忙起身拜辞。

刘缓神色略缓,似有不舍,但随即道:“好不容易得见先生,本该多聚几日,畅叙一番。怎奈我近来身体不适,就不留先生了。”

硃安世、韩嬉和驩儿乘船到了僰道'僰(bo)道:今四川省宜宾市。'。

僰道是一座江城,蜀滇黔三地枢纽,岷江与金沙江交汇于此,始汇成万里长江。十几年前汉军平定西南夷,自蜀经滇,远达身毒国'身毒国:印度的古译名之一。《史记·大宛列传》:“东南有身毒国。”司马贞索隐引孟康曰:“即天竺也,所谓浮图胡也。”',一路商道畅通无阻,南下北上商贾不绝,这里汉夷杂居,律令宽松,正好藏身。

上岸前,硃安世因屡遭围困,怕再出闪失,便和韩嬉商议,在城里僻静处赁一小院宅子,避居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带驩儿北上长安。

韩嬉听了,笑着问道:“你不去寻你妻儿?”

“等了了驩儿这桩事,我再去寻他们母子。”

“你妻子正在等着你去找呢,你不怕她伤心恼你?”

“她最爱助人,不会恼我。”

“她知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呢?”

“应该不知道。”

“她若知道了,也不恼你?”

“这个嘛——她知道我,也应该不会。”

韩嬉原本笑着,闻言脸色微变,但一闪即逝:“好,请你们进柜吧。这次得多在里面憋一阵子,等我赁到房子,才能出来。”

“实在是有劳你了。”

“我做的这些都记在帐上呢,到时候要你连本带利一起还。”

“嘿嘿,一定要还,一定会还。”

硃安世和驩儿又裹着锦帛躲进柜里。

一路听韩嬉打点关吏、雇牛车、请人搬箱、问路、寻房、谈价、赁下房子、搬箱进院、打发力夫,关门,等揭开箱子,硃安世和驩儿爬起来时,已经是傍晚。

三人便在这里住下,两间睡房,韩嬉居左边,硃安世和驩儿住右边。

住了几天,发觉这所宅子虽然院子窄小,房舍简陋,但位置选得极好,地处里巷的最角落,一边是一片低坡密林,另一边紧挨的邻舍只住了个聋哑老汉,十分清静,数日不见有人来。就算事情紧急,穿后门出去,钻进林子,也好逃脱。

几个月来,硃安世和驩儿一直提心吊胆,哪怕藏在成都时,也始终不敢大声说笑,又要日夜提防巡捕。住到这里,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不过,硃安世没料到:在僰道一住,居然便是大半年。

每隔一半个月,韩嬉都出去打探风声,京中有驿报传到各郡,不论水路还是陆路,始终都在严密搜查硃安世和驩儿。

硃安世挂念着妻儿,越等越烦躁。韩嬉却每天里外忙碌,丝毫不见厌怠,反倒整日神采奕奕、喜笑颜开。驩儿也越住越舒心,说起去长安,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却看得出来他心里舍不得离开。硃安世见他们这样,不好流露,只得忍耐。

韩嬉将屋内院外清扫得十分整洁,换了干净轻暖被褥,置办了一套精致酒食器皿,每日悉心烹制各样饭食菜肴,竟像是要在这里长久安家一般。

硃安世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叫苦。他虽然一向粗疏,但也渐渐看出来:韩嬉之所以一路相随、倾力相助,恐怕是对自己有意。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见韩嬉的情景:那日在长安,硃安世去会老友樊仲子,樊仲子正在宴客,刚进门,硃安世一眼便看到韩嬉,席间尽是男人,唯有韩嬉一个女子,她身穿艳红蝉衣,广袖长裾,粉面乌鬟,在席间嬉笑嗔骂、随意挥洒,满座男子无不为之神魂颠倒。

硃安世当时尚年青,当然也不例外,虽然坐在一边,只是远远看着,却也目不转睛,神为之迷。

此后,硃安世时常见到韩嬉,言谈时,他始终不太敢和韩嬉直视。韩嬉对他,也像对其他男子一般,时热时冷、时亲时疏,花样百出,变幻莫测。起初,硃安世还心存亲近之意,后来见韩嬉与樊仲子分外亲昵,便知难而退,断了念想。

这之后不久,他便遇见了郦袖,自此也就全然忘了韩嬉。

想到天下多少男子热慕韩嬉,欲求一席同饮而不得,韩嬉居然对自己生情?

硃安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何况他心中已有郦袖,再没有丝毫余地做他想。

韩嬉似乎觉察了他的心思,不止一次提醒他:“你给我记住,我留下来,并不是为你,我是放心不下驩儿。”

硃安世见她如此,更不敢说破,只能事事小心,只盼是自己猜错。

第二十七章 御史大夫

直到八月,官府缉捕才渐渐松懈。

韩嬉又乘船去江州查探,去了半个多月才回来,回来时面容苍白、神色委顿,开了门,倚住门框,几乎瘫倒。

硃安世和驩儿慌忙迎上去,将她扶进屋,只见她肩上、臂上、腿上好几处包扎着,渗出血迹。不等他们开口,韩嬉却先忍痛笑道:

“不妨事,死不了。我已经自己敷了药,养几天就好了。”

硃安世忙问:“在哪里受的伤?什么人伤的你?”

“绣衣刺客,在江州。”

“他们又追来了?”

“我把他们引向荆州那边,绕路回来的。他们应该不会往上游追。”

“你还没吃东西吧,我马上去弄。”

硃安世让驩儿守着韩嬉,自己忙钻进厨房。

他向来粗爽,极少自己煮饭,迫不得已要煮时,也只是烧一锅水,肉菜米麦有什么就都一股脑丢进去乱炖,稀里糊涂管饱就成。但韩嬉平日于吃食上本就极挑剔,现在受了伤,更得吃得好。硃安世又不能请人来帮忙,心里念着韩嬉恩情,只得尽力回想郦袖烹饪时的情景,依样模仿,切菜割肉,笨手笨脚忙了一个时辰,累了一身汗,才烹了几样菜、煮了半锅羹。煮出来后,自己先尝尝,比胡乱炖的更加难吃。以韩嬉的脾性,她必定吃不下去。

再难吃,总比饿着好,他硬着头皮端过去,韩嬉见他进来,顾不得伤痛,盯着他直笑。

“嘿嘿,我整不好,你将就着吃一点吧。”硃安世将食盒摆到韩嬉身边。

“闻着很香嘛。”

韩嬉坐起来,拿起调羹,先尝了一口肉羹,闭着眼睛,品了一会儿,而后向硃安世笑着眨了眨眼,一口接一口吃起来,竟吃得十分欢畅。

硃安世很是纳闷,小心问:“你不觉得难吃?”

韩嬉重重点了点头,做个苦脸:“极难吃。”

硃安世大是奇怪:“那你还能吃这么多?”

韩嬉不答,反问:“郦袖有没有吃过你煮的饭菜?”

“没有。”

“这就对了。”

硃安世顿时愣住。

韩嬉停住调羹,正色道:“我给你煮了大半年的饭,你欠我,现在你给我煮,我收账,当然得多吃点。”

硃安世只能笑笑,小心看着她吃罢,收拾了,才和驩儿一起吃,驩儿边吃边皱眉,硃安世自己也几欲呕吐。

自此,硃安世和驩儿悉心照料韩嬉。

硃安世每天勤勤恳恳煮饭,越煮越好,韩嬉每顿都吃得不少,硃安世心里半是快慰、半是忐忑。

静养了两个月,韩嬉的伤全都复原。

她自己下厨房,整治了许多精致菜肴,摆满了一案。满眼美味,硃安世和驩儿都馋得垂涎。

韩嬉皱起眉,做出苦脸道:“被你煮的饭活活折磨了两个月,总算是熬出头了。”

三人一起大笑,而后一起举箸,风卷残云。

吃饱后,三人坐着休息,韩嬉忽然轻叹一声:“在这僰州住了快一年,我们也该启程了。”

司马迁拜别河间王刘缓,出门上了马,怅怅离开。

离了河间城,取道向南,虽然野外满眼春色,却觉得如同到了寒秋一般。

行了不多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疾疾马蹄声,回头一看,是刚才河间王府那位文丞。

那文丞一边疾奔,一边高声叫道:“司马先生,请稍留步!”

司马迁忙停住马,下来等候。

那文丞来到近前,下了马,拱手一拜,言道:“河间王命我前来转告先生,先生问的三件事,都与一个字有关,河间王心有苦衷,不便明说。先生若真想知道,回长安可走河东郡,到霍邑,见到河水,便可找到这个字。”

说罢,那文丞转身告辞,司马迁心中纳闷,上马继续南行,一路思忖,始终不明就里。

卫真道:“这个河间王实在古怪,什么字这么要紧,说不出口?”

司马迁叹道:“推恩令颁布之后,诸侯王不断被离析削弱,动辄灭国,幸存的个个如履薄冰,当然事事都得小心。”

行了几日,到了邯郸,司马迁心想反正也顺路,便转向西路,离了冀州,进入河东郡。

穿过太岳岭霍山峡谷,驻马向西眺望,远处一条大河,河谷平原上,座落一片小城。除了那条大河,远近山岭间还流出三十几道大小水流,全都聚向河谷低处。

卫真道:“那个文丞说见到河水,就能找到那个字。那条大河是汾水,其他这些小河谁知道叫什么名字?难道是‘汾’字?但‘汾’字平常极难用到,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司马迁望着那些河流和那座小城,默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什么原委来,便驱马出谷,向小城行去。

到了城下,他抬头一看,城门上写着城名:彘县'彘县:今山西省霍州市,位于山西中南部。'。

司马迁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卫真也抬头念道:“彘县?不是叫霍邑吗?”

司马迁解释道:“此地因东靠霍山,所以叫霍。西周时,周武王封其弟于此,因境内有条河名叫彘水,所以又名彘。春秋时,此地归晋,复又称为霍邑。汉高祖元年,又在此地设彘县,所以现在就叫这个名字了。”

卫真道:“原来如此,颠来倒去几次。不过,主公想起什么了?难道猜出那个字了?”

司马迁笑了笑,反问道:“那文丞为何不叫彘县,而要称呼旧名霍邑?其实他已说出了答案。”

“嗯?”卫真挠头想了一阵:“我笨,猜不出来。”

司马迁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先进城,找地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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