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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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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道:“这些日子事体繁忙,未能及时来看望你。”
李瑨岳不置可否,笑道:“萧右相位高权重,今时不同往日,故人多蹇顿窘迫,想必顾及不到,亦是平常。”
他手边放置暗金紫檀长匣并一瓮清水。药已半空。
萧卷自衣袋中取出沉甸甸药囊,将黑色丸药倒入长匣。慢慢说道:“我常年吃此丸药,却依旧于事无补。”
李瑨岳看了看他神色,道:“心神过度耗费,药石罔治。萧卷,你该……”
萧卷摇头,疲惫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冰凉苦涩的茶水,喝下去反而觉得心中更为苦涩。
他有些烦躁的看着面前这个全副手镣脚铐的男人。揉着太阳穴道:“你好点了吗?”
李瑨岳慢慢点头。他坐在阴影里,头发披散,面容憔悴。胸膛上缠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上还浸染着嫣红狰狞的血迹,只是那坐姿不像一个囚犯,倒像是一个大将军。
他轻轻抖抖手上精钢铸成的镣铐,抬头平静的看了萧卷一眼,“好多了。这个地方很适合疗伤。”
萧卷道:“猛虎归笼,尚不能掉以轻心。”
李瑨岳反唇相讥:“你想杀了我?”
萧卷道:“原本那日温王册封,我是该杀了你。但时机稍纵即过,我已改变心肠。”
李瑨岳面容阳刚坚毅。他眼中没有丝毫哀愁和愤懑,他说道:“萧卷,你念旧恩。这是软肋。”
萧卷摇头,道:“能让萧卷念旧恩的,已经全部都死了。殿前侯才念旧恩,否则不会以身赴死,为殿下解开死局。”
李瑨岳笑道:“你不杀我,又未必能困得住我多久。当知斩草除根,方不留后患。”
萧卷疲惫看他,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李瑨岳抿唇不语,眼神渐渐阴冷。
萧卷不以为意,道:“太子信任一人,唯独萧卷而已。然则功高震主,兔死必然狗烹。今日满朝,竟无一人足以相抗衡。与河阴之变关系千丝万缕,是罪孽之一。阻止太子下诏为殿前侯拟定谥号,是罪孽二。专擅朝政大权独揽,是罪孽三。与你纠缠不清,是罪孽四。萧卷一身是罪,假以时日,必为殿下记恨。”
李瑨岳轻松自若,笑道:“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方是智者。”
萧卷面容悲哀,声音凄楚,道:“有何退路?自我父亲焚烧崇文馆,杀尽李珃一脉之始,整个兰陵萧家,就已经如在瓮中,再无退路了。”
李瑨岳仔细看他,目光平静。他不知道萧卷肺腑之言,有多少在打动人心,又有多少,在赌他会伸手相救。
萧卷道:“内忧外患不足虑。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抵挡全天下最难防的暗箭,最叵测的人心。”
李瑨岳迅速抬起头看了萧卷一眼,眼光平静如初,只是有些萧卷看不懂的复杂情愫和悲悯。
萧卷道:“我不杀你,是为有朝一日,可以为自己留条后路。”
李瑨岳冷冷一笑。
萧卷笑得冷清,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盯视着李瑨岳,目光里有嘲弄也有怜悯,“旻奴,此处无人。我并不知道你的手下何时才能找到你。你手下强兵悍将无算,红黑堂杀手遍天,到处诛杀朝廷命官,早已人心惶惶。既然无人,我自可直抒胸臆。”
李瑨岳愕然不语。幼时皇帝声声唤他旻奴,怜爱之情溢于言表。那时父子天伦,兄弟满堂,为人间最幸福美满的天子家。那时萧卷侧帽风流,国士无双。那时少年身长如玉,气质若竹。亦曾是一位爱笑爱闹的少年,在风中策马高歌,在斜阳下歌尽桃花,在乐游原上赢得无数少女芳心,在帝王侧备受宠幸。
那时他看他如众星拱月,总有发自内心的欢喜。
李瑨岳如有触动。
萧卷附耳在他面颊轻轻一吻,双手不停,解开了他身上锁链。
李瑨岳定定看着他,目光坚定,眉头微皱。
萧卷冰冷手指握住了他的后颈,低声道:“来日无多,惟愿今晚,能与君坦诚相见。”
李瑨岳声音低沉,道:“萧卷,你想怎么对我,我都心甘情愿。”
萧卷道:“我生而为人,一世都在看别人眼光,一世都怕落了下乘。唯恐不周全,思虑不到,使之有闪失。我……”
他的唇吻住了他坚毅的眉头,随即一路下滑,吻住了李瑨岳的双眼。
李瑨岳长长叹气,问道:“为什么?”
萧卷声音哀伤,道:“若殿前侯不为殿下一死,若殿下不会如今日哀莫大于心死,则萧卷又怎会心生恐惧。”
萧卷跪在他的面前,低下头吻着他的手,“旻奴,我怕。我怕死。”
李瑨岳叹了口气,目光灼灼的看着萧卷,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长满胡茬的下巴抵住了他的额头,他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萧卷道:“孤魂野鬼,将死之人未敢有多要求。只求……若真有那一天,请放他一条生路。肃王血脉仅此一条,我怕……我怕……”
李瑨岳低声道:“我答应你。”
他双手解开萧卷衣带,说道:“你这是何苦。”
萧卷不言,以唇相抵,堵住了那一声喟叹。
云羽卫匆匆走进秋风飒飒的大明宫,将一份密折递给杜光嗣。
太子正在寝殿练字。杜光嗣将密折放置太子案头,看那纸张被长风漫卷,写的是一首诗歌:
长相思,摧心肝。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第一百零六章 长夜
不几日果见掌殿宦官秦无庸派了小黄门前来崇文馆宣读旨意,将杜光嗣编入北殿军,负责上阳宫巡驻事务,众同僚一番恭贺,均是艳羡不已。
太子殿下并未与他见面,亦曾不加以声色。杜光嗣性本内敛言语罕少,忠于职守亦不与麟德殿外出身世家武将之门的北殿军士有任何交际。
太子夜不成眠,于龙案之后批阅奏章,常常忙到天亮。
上阳宫一草一木所有摆设均未被改动。锦裀被褥均是先帝所遗留。
太子神思困倦便斜倚榻上阖目小睡。从不用丹药提神,亦不再用熏香,唯独时令水果摆放御榻一侧,取其清淡芬芳而已。
殿中灯火通明,柴卢将军站在廊下面无表情,等闲人不敢靠近身。
太子帐前唯独秦无庸添灯加油,为太子磨墨整理书卷。杜光嗣持刀守在殿门左侧,深夜寂静,三人一言不发各司其职,似是极为默契。
杜光嗣偶然转眸看到沙漏将近,残夜即收。他眼锋掠过低首沉思手掌染墨的太子。外人说这位殿下未封太子之前极难伺候,做人阴狠一言不合即杖杀之。杜光嗣随侍日久也慢慢明白上阳宫中这位太子沉默寡言,对萧卷、裴嫣等一干群臣权贵既无温颜也不厚待,除却常来闲谈的国舅胡不归之外,对其他人默然以对。
太子常常独坐龙案一侧提笔出神。他写的手腕酸痛揉着筋骨,低低叹一口气。
秦无庸为太子揉捏右臂穴道。看着太子眼底有青色,迟疑道:“殿下,要不要去寝殿歇息?”
他拿捏到手臂位置李元雍皱眉低哼了一声,说道:“用力。”
秦无庸看太子眉毛紧拧反倒生了怯意。
杜光嗣看秦无庸又要垂泪惹得太子厌烦,时间长了约莫知道一二,说道:“殿下,末将颇知几个穴位,不如末将为殿下揉捏一番。”
李元雍愣怔一会,看杜光嗣神色羞赧。
杜光嗣见太子目光扫来立知失言,躬身施礼道:“末将唐突,请殿下恕罪。”
李元雍放下手中书卷,说道:“无妨。多谢。”
太子瘦的厉害。骨头咯手显出龙袍衣衫宽大。杜光嗣手下摁住几个穴位力道尽吐,武将手劲本来就大,果然李元雍身体颤抖一下,神情却轻松起来,说道:“好多了。当时孤在洛阳,右臂曾被一根箭划伤。”
杜光嗣道:“殿下幸甚。若此箭再偏三寸则右臂筋骨尽断,虽不影响写字做诗,但提重物则会手臂颤抖无力。”
李元雍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一箭那时本王……在马上。有一位将军替孤挡了那一箭,箭穿透了他右胁下甲胄,箭头钉入了孤的手臂。”
杜光嗣道:“那位将军赤胆忠肝,保护殿下理所当然。那位将军可曾伤及内脏?末将有家传金疮药……”
李元雍面色枯涩,道:“不必了。已经……不需要了。”
李元雍看他右手有一道狭长伤痕,说道:“你这是怎么伤的?”
杜光嗣道:“末将昔日驻守边关时,曾带军偷袭敌阵,路上与林中饿狼拼杀。”
李元雍若有所思,道:“那一定很疼吧。”
杜光嗣笑道:“疼也不过片刻。末将是武将,受伤是平常事。多少同袍在沙场上丢掉性命。比起那些尸骨无存死于狼吻的兄弟,末将岂能用幸运二字形容——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李元雍一瞬间捂住了胸口。
李元雍眉头紧皱良久才缓过气,说道:“没事。有时候会这样,过一会就好了。”
杜光嗣心中担忧,情急之下扶住了太子肩膀,将他半抱在怀中,道:“可要叫太医令前来诊治?”
李元雍灯下抬首看他侧脸。他与他隔得极近,看得见他眉毛刚直如刀,薄唇刀削。衣衫下身躯健遒,曾经历多少风刀霜剑。
太子忽然说道:“你来侍寝吧。”
他声音很低然则殿中三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杜光嗣脸色通红慌忙退后,单膝跪倒,说道:“末将——末将——”
李元雍自知失言。摆手道:“孤……孤口不择言。罢了,不为难你。你且退下吧。”
杜光嗣面红耳赤退回殿门一侧。冷风一扫觉出身上冷热交错,手紧紧握住了长刀。隔了片刻,灯下一张脸红的又似滴血。
门外喧哗骤起。
秦无庸低舒一口气立即起身走出殿外,一边说道:“老奴前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站住——抬的是什么?”
小黄门跪倒在石阶之下,惶恐不安身体抖索道:“回禀大总管,崇文馆中卷轴繁多,这些经文被雨水浸泡想是没用,路总管命奴婢们回禀公公之后,在夺绿亭中将其焚烧。”
秦无庸随手抽过一卷卷轴,借着宫内火光,说道:“打开看看。”
这一看便有些魂飞魄散冷汗淋漓。他立即挥手道:“抬走抬走。烧的一张纸都不要剩。半点灰也不得抛洒,一定要埋到花园之下。”
小黄门趔趄站起,又说道:“日前有位将军,将一箱物件抬到崇文馆,说是殿下昔日旧物,自朔方军中长途运来,请殿下收检。”
秦无庸低声说道:“立即一并抬走。烧得灰都不要剩下。快去!”
第一百零七章 奈何
李元雍已走出麟德殿,看秦无庸神色瞬间失态,又佯装平常,说道:“什么东西?拿来孤看。”
卷轴泛黄,是被连日阴雨浸湿已然字迹模糊。
然而那笔迹遒劲有力,转折之间大开大合,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些笔画犹如一根一根从黑夜中射来的长剑,将他的心钉的千疮百孔。
那是他罚他写的经文,是他给他抄的经文。
—云何曼陀罗华?
—白圆华,同如风茄花。
—云何曼殊沙华?
—赤团华。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还有几张涂鸦画像,是他的侧脸,一举一动都栩栩如生。
他擅工笔,像是天生便会。
他将他画的十分滑稽。有几句脚注,俱是坏蛋狗王王八蛋之类。纸张早已有些破旧,有些模糊。可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记载着永难磨灭的思念。
李元雍怔怔开了片刻,声音哽咽,低声道:“抬到寝殿,放到孤的书房。”
众人领命而去。
李元雍提着那一卷卷轴,手指慢慢抚平卷轴褶皱,独自回到了寝殿中。
杜光嗣看他面容哀戚似是伤心之事。他不敢多言只能跟随在太子身后。
小黄门将三口黄金檀木大箱放在殿中,太子开箱看了片刻,亦不再顾及形象,靠着箱子坐在大殿中,一张张的看那卷轴、字画、经文。
他眼中缠绻深情自然流露,不加掩饰。
杜光嗣看着太子微笑,瞬间呆愣。他不知道原来不苟言笑的太子笑起来这般好看。他轻轻一笑仿佛染火枫林,琼壶歌月,长歌倚楼。
仿佛年年岁岁,花间月下,一樽美酒。仿佛水落红莲,月下清霜渐染群林,刹那间如逢神仙蹈履人间。
杜光嗣已然失神。
李元雍看着最后一口大箱,那箱子暗纹斑斑像是历经路途跌撞,棱角磕破木头沾染如同血一般的痕迹。
李元雍皱眉开了箱子。
那箱子堆积东西并不多,一套千疮百孔的盔甲,一条腰带,一柄失去了剑鞘的软剑,一条银白丝带,一个小小的金铃,一条粗糙的青鱼,还有一根牛皮长鞭。
李元雍手指颤抖站立不稳,像是被窒息一般紧紧握住箱盖,身形沉默站立当地,浑身僵硬。
他右臂颤抖,卷轴落在了那套破碎不堪全部是长枪窟窿火灼痕迹的盔甲旁。
太子不敢碰触那套盔甲。他手指慢慢提出了蹀躞银带。暗扣早已松动,被盔甲一挡瞬间滑开,一张染血的字条落了出来。那是一首诗歌。一首诗经里的短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时他曾将这一首诗半真半假念给他听。那时他气得他无风而动,还命人持了廷杖毫不留情打了他一顿。
那时他赐给他许多珍宝。
那时他曾经挽了衣袖,手中提着狼毫一笔一笔写着世间最完美最珍贵的情意。那笔迹清丽端庄秀美,正是昔日温王殿下的亲笔。
如今血迹斑斑沾染的字体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知道,他的至死不渝。
那情意连绵如潼关群山,阻隔他深藏心底的恐惧与怆伤。若是相思如鸩毒,他早已甘之如饴饮下了罢?
良久,太子殿下像是终于缓过气一般,他站起身,捂住胸口遽然倒在了圈椅之下。他长袖带翻了一干笔墨纸砚,哗啦啦坠落地面。
杜光嗣疾步上前,扶住了太子,急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清瘦手指死死握住了他的盔甲。他在无声的落泪。泪水滴滴涌落眼眶。他无神的茫然的看着他,唇色苍白颤抖,他张开唇,像是在无声的呼救。
一个连大声哭泣都不敢的太子。
杜光嗣看到这般几乎崩溃脆弱的太子殿下,他终于俯身跪在他身旁搂住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单手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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