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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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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如斯,黑暗如斯。
    
    鱼之乐说道:“是……是什么?”
    
    崔灵襄慢慢道:“留全尸。”
    
    鱼之乐深深吸一口气。
    
    这三个字如沉重的石碾,将他挤压溃成齑粉。他与他所有的牵扯期盼,终将臣服于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淫威。
    
    鱼之乐喃喃念道:“留全尸。”
    
    悲欢离合滑过他眼底,眷恋与痛楚不断涌现,他看着他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最终归复为静默的宁静。
    
    崔灵襄开口:“若枉纵性命于李元雍的刀下,他日被他知晓真相,你猜温王会不会愧疚自责?为何不痛痛快快招认这一切,皆是突厥人所为?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鞠成安身上?”
    
    他在教他求饶。
    
    鱼之乐也道:“陛下曾说,他是我的哥哥。”
    
    崔灵襄目中有思索不解,他静静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鱼之乐说道:“何时行刑。是赐酒,还是斩首?”
    
    他已失去全部求生欲望。徒留一具空壳,黯然麻木接受全部的惩罚。
    
    崔灵襄缓缓坐直身子,双手握住官袖,说道:“东宫伴读裴嫣有命,令内侍秦无庸灌铅。”
    
    鱼之乐凝眉思考,说道:“灌铅?”
    
    衣袖遮掩,掩住他指尖的一缕苍白。
    
    崔灵襄道:“铅一入肚腹就会凝固成硬块。纵使坠入阿鼻地狱,也休想转世为人。”
    
    鱼之乐说道:“这厮还是这般歹毒。”
    
    崔灵襄道:“是他歹毒,还是你愚蠢?”
    
    鱼之乐仰首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恋。说道:“那日陛下生日,亦曾是我的生日。你可曾听见,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崔灵襄思索半晌,轻轻摇头。
    
    鱼之乐定定看他,神情坚毅唇角噙流里流气的微笑:“若卿遭如此危难,则某亦会救之。若卿需要某赴汤蹈火,则某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崔灵襄听他说完仿佛不懂他话中何意。他说道:“李元雍心地狭隘刚愎自用,性格偏执为人刻薄,他做事一意孤行严酷苛刻,不是百姓心中的明君所向。你可知道?”
    
    他二人相识已久,想不到第一次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竟是在阴厉森森的刑部大牢。
    
    一人在生门外,一人在死牢内。
    
    鱼之乐愕然说道:“但他是皇帝长孙,是……”
    
    崔灵襄道:“广平王心机深沉,长安城中无数心腹,若你一死,谁能为他图谋?他再遇到艰难之事,谁能前来搭救?你怎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够平安活到当上皇帝那一日?”
    
    崔灵襄不假辞色,又道:“你可知裴嫣,是个怎样的人?你可知今日封赐太子,明日就是他裴嫣权倾朝野的肇始?你可知朝党之争,藩镇夺权愈演愈烈,国势危殆迟早再演甘露殿之祸?”
    
    鱼之乐面色顿时颓败,他双手掩面掩住悲戚之声,唯有泪珠从指缝中滚滚而下。
    
    崔灵襄一针见血,问到他内心最惶恐最不安的惊怕牵挂之事。
    
    崔灵襄缓缓道:“你可知,为何我此时会站在这个地方?”
    
    鱼之乐压抑抽泣,一言不发。
    
    崔灵襄咬着牙心海翻腾,续道:“与其等他将你曝尸天下,扫尽你的颜面,不如今晚,我提前与你做个了断如何?”


第九十章 诘问

    李元雍神色恍惚提着卷轴,心不在焉转过双阙连甍的大明宫,走到麟德殿前。
    
    宫人手牵金线翠玉,陈列仪仗玉琮。为册封典礼忙碌不堪。将富丽庄重的大明宫布置的更为照耀闪亮。
    
    明明是册封东宫,却堪比皇帝登基。
    
    温王走得极慢,身后诸侍卫,诸舍人,到太子内坊局诸位官员都顶着烈日跟在身后。不敢近也不敢远。
    
    神策军、云羽卫手持铁戟铠甲鲜明,站立麟德殿外,睁眼看着脸色木然衣衫鲜明的李元雍。
    
    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三省六部九卿重吏见到他,均浩荡让出一条道路,纷纷躬身请安。
    
    李元雍举目看着金雕碧树,烟绕画梁。隔着金碧辉煌的朱红铜门,无声看着皇帝寝殿。
    
    赵弗高迎到面前,说道:“殿下稍安。陛下神思困倦,正在休憩。”
    
    李元雍面无表情走过他身边,径直入了天子寝宫。
    
    四处帷幕垂挂莲花香盏,清凉冰山丝丝融化。两侧寺卿、官员、御医回首望见是温王,不住起身行礼。
    
    李南瑾站在皇帝榻前愕然回首,他反应极快说道:“太子殿下,见天子礼仪何在?”
    
    他在好心提醒他。
    
    李元雍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
    
    皇帝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他慢慢摸索,坐直身子。说道:“孩子,你来了。”
    
    李元雍走到御前,怔怔看着自己的祖父。他说:“我要一个解释。”
    
    他忽然声色失控,眼泪纷飞:“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
    
    寝殿中三省六部官员俱皆震惊!
    
    温王今日不跪不拜,不蒙传召走到麟德殿,已是犯了大忌。他一张嘴,几乎将诸位同僚吓晕当场。李南瑾尤其冷汗淋漓,温王这大不敬的罪名怪罪下来,这不知进退不懂礼仪的无礼言语,这百官之前诘问皇帝的犯上作乱,几十双眼睛眼睁睁看着,皇帝如何下的来台!天王老子要找人发火,这教导不严的罪责,他宗正寺卿李南瑾,第一个就跑不了!
    
    皇帝眼盲不能视物。神情顿时锐利冷酷。
    
    李南瑾想:我要不要晕过去?暂且蒙混过关也好!
    
    皇帝缓慢开口:“都退下吧。李南瑾留下。”
    
    李南瑾十分不甘愿在这种场面出现。他点头不语镇定如常,望着鱼贯退出的诸同僚目光悲凉几乎悲戚大哭。
    
    殿门沉重阖闭。
    
    李元雍声音艰涩,说道:“皇祖父,我为何一直偏居府州,二十年来,呆在迁安王府?”
    
    皇帝听着他的声音,向他伸手。坦诚回答:“朕为你安全。宫中人多嘴杂,朕……精力有限,无力应对。”
    
    李元雍问:“是无力应对,还是不想见到我?”
    
    他问的太过尖锐,皇帝心中勃然生了怒气。他默默沉思片刻,说道:“是何人,与你说了什么话。”
    
    李元雍说道:“没有何人。只是,我看见了一些东西。那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根本不希望我的出生。”
    
    皇帝陡然大喝:“你闭嘴!”
    
    李元雍丝毫不退缩,他站在皇帝面前泪如雨下:“这卷轴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李元雍的出生是个错误!”
    
    “李珃是谁?他与我父亲,为何同居崇文馆!”
    
    “我父亲写的他与李珃兄弟情深,又为何要杀了他?”
    
    “李珃,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
    
    皇帝又惊又怒,这一连串诘责几乎揭起那尘封二十载的灰暗往事,那些他不愿想,也不愿再面对的失子之痛。
    
    皇帝气喘,他捂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
    
    李南瑾冷汗淋漓面色苍白,他听闻过陈年往事,影影绰绰中夹杂了诸多的稗官野史。他鼻中一酸也掉了眼泪。
    
    那些早已远去的人,所经历的委屈、痛楚、离别,牺牲,为肃穆江山的繁华太平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斯人已逝,却又留下无尽悲痛,教活着的人受痛楚。皇帝自光烈帝死于非命便沉湎痛苦不理政事,一味求仙问道。而今温王执迷不悟亦要寻一个水落石出。真相到底如何,便是追究个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李元雍泪水涟涟滴落大殿。
    
    他说:“陛下,为什么我今年才到宫中?”
    
    “陛下,巫蛊之祸是不是真的?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他是不是真的与李珃同归于尽?”
    
    “如果李珃蒙冤身亡,为何不召韦三绝进宫对质?为何不彻查当年旧事,为何不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皇帝眼睛红肿靠住龙榻不住颤抖,大喝一声道:“你放肆!你莫要仗着朕纵容就要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李南瑾,诏韦三绝进殿,送温王回崇文馆闭门读书!礼仪伦常,你学到了狗肚子里了么!诏令狐詹进宫,朕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教导的学生!”
    
    皇帝厉声高吼,传出殿外。诸官员均屏息颤栗。
    
    李元雍诧异问道:“礼义纲常,哪一句,写着有错不能改?”
    
    他步步紧逼:“陛下!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陛下,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的问题!难道真的事有其因?”
    
    皇帝滔天大怒。
    
    他暴喝:“李南瑾!刑部大理寺如何处置这等犯上作乱的混账东西!给我将他关进大牢!你好——你好,你竟然敢来质问我!”
    
    此时有北殿军奉诏入宫,团团围住温王。
    
    李南瑾站在皇帝身侧不知所措。
    
    他静静看着李元雍与皇帝对峙。眼光神色倔强泪水迷蒙。
    
    他想起昔日见到的肃王亦是年少青涩,神色同样倔强。
    
    李元雍泣道:“李南瑾在此,请皇祖父下令,与我权杖,我要查一个清楚!我要明白,为何我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想要我!”
    
    皇帝将手边药碗狠狠拂到一侧,瓷器玉器乒乒乓乓跌落金砖地面声音刺耳。温王逼问勾起他心头伤痛旧事,那个他只要一想,就会痛彻肺腑的孩子。
    
    他的孩子,终究不会再复生。所有的寄托与错觉,都在李元雍冷硬的逼问中,如一把锋利巨刀当面劈断所有的幻觉假想。
    
    李元雍不惊不惧固执的看着皇帝。
    
    他与他无声地相望。皇帝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到他嗓音哽咽哀哀哭泣。
    
    皇帝颓然瘫倒榻上,声音苍老痛楚:“孩子,你过来。”
    
    李元雍走到榻侧,跪下身来。
    
    皇帝握住他冰冷手指。
    
    皇帝说道:“孩子,你的父亲,就是在这座宫殿出生。”
    
    “如果我仔细听,还能听见他在珠帘后脚步轻响,听他喊父皇,看他跟诸臣僚说起抱负志气,还能看见盂兰盆节,他站在昆明池边为朕祈福的样子。”
    
    皇帝眼中浊泪缓缓流下。说道:“孩子。你失去了父亲,朕失去了儿子。只是你却不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长大,前程灿烂辉煌,坐掌河山,权拥天下。你生命中还会有许多的人,教你学会生老病死。而朕已经没有明天,朕活在世上便受一日的凌迟割裂之苦。却再也逃脱不出丧子之痛。”
    
    皇帝眼神空洞,慢慢环顾冰冷奢华的寝殿。他轻声道:“孩子。你的父亲已经去世。难道你还要打扰他的英灵,令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
    
    李元雍伏在皇帝榻上,恸哭失声。
    
    李南瑾官袖微挥,与禁卫军静默退出殿外。殿门关闭,将皇帝与温王身影关在了空旷华贵的殿堂之中。
    
    榻侧有一卷卷轴。良久,皇帝慢慢伸手,将卷轴握在手中。
    
    似乎还有自己心爱之子的气息温度。
    
    他老态龙钟的坐在麟德殿的冰冷龙榻上,缓缓摩挲着玉石帛绸。
    
    皇帝打开卷轴。干枯手指拂过李愬恭字迹,喃喃道:“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


第九十一章 心潮

    崔灵襄摊开手掌。他手掌洁白细腻,手指修长似极养尊处优的翰林学子。
    
    刑罚决断,生死谳狱,就出自这样素手持书卷的书生一般的手。
    
    崔灵襄说道:“不如今晚,我与你做个了断。”
    
    他的手心,躺着一把钥匙。
    
    鱼之乐不敢置信,愕然抬头看着他。
    
    崔灵襄眼神悲悯温雅,面色清俊从容,一如昔日初见。
    
    那天他与他道别,他也曾有这般温柔缠绵的眼神,如千万盏彩灯飘满玉带河,光芒深邃随着水波流淌。
    
    温暖的令人心醉。
    
    那时他在他身后轻轻一笑。举止温润,眼神清冷。行动之间雅致风流。
    
    他念诗给他听。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凉屏生色画。言辞轻薄。
    
    他握着他的手掌。手指相碰有如火灼,瞬间将他烧成灰烬,偏偏还剩一颗心,在烈火中剧烈的跳动。
    
    他与他对饮三杯。
    
    朱紫官袍映衬身姿瘦削,他眉眼清亮,嘴唇弧度弯如恬静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银河倾泻下来,天地灿亮如银。
    
    他与他夜游长安,他送他无数珍稀玩物。只为博他一笑。
    
    他邀约他前往北疆,春天放牧,秋天酿酒。
    
    他吻过他。温柔滋味销魂夺魄。
    
    他引他为知己。
    
    而他与他对弈,换了白棋让他先行。
    
    大雪纷飞他单人独骑,沉默等他出游。
    
    他为他端过樱桃龢饹酥。
    
    清晨阳光暖中含凉,斜斜洒满庭院。他揣着不轨之心掩到近前,而他目光清冷眼神蕴含无边锋芒。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他。
    
    觥筹交错之外,灯火阑珊暗处,崔灵襄静静站在夜色中看着欢腾筵席众人笑语。
    
    他似是一道影子融入夜色,偏偏冷清寂寥比夜色还要冷上三分。
    
    他话语铿锵三个字,替他揽下波谲云诡变幻惊险。
    
    他在含元殿外长身一跪,力扛韦三绝权势与李元雍怒火,救他回刑部。
    
    他出身世家,清河望族。他性情冷硬见惯豪奢铺张。而贴身藏着小小一枚青鱼玉坠,是他所赠。
    
    他半真半假说过无数情话,而他一意孤行,口中说着提前与他做一个了断。却是要抗下雷霆罪行,要放他回归北疆。
    
    他轻易许诺,而他重于践行。
    
    他要干犯天下之大不韪,放他这个劫持死囚的钦犯余孽、窜谋突厥异族的罪人逃走。
    
    他……终于将他拉下了神坛。
    
    鱼之乐呆呆看他手中钥匙,无数前尘往事涌入心头。他摇着头踉踉跄跄向后退却,口不能言铁链哗啦作响,绝望看着眼神幽暗的崔灵襄,泪水成河却说不出一句话。
    
    鱼之乐,你都做了些什么。
    
    崔灵襄将钥匙扣紧掌心,静默了一会,说道:“当日,为何是你来到京城?”
    
    鱼之乐不防他有此问,抽噎一会,方能回答:“是我目无法纪。做了……惹怒灵州刺史的事情。大将军怕他报复与我,这才将我赶到长安,暂避风头。”
    
    崔灵襄说道:“你坐过来一些。”
    
    鱼之乐踌躇不敢近身。
    
    崔灵襄纡尊降贵,将一袭蹀躞羊脂带环绕过他的腰际,轻轻扣上暗扣。
    
    崔灵襄道:“这里,是你的软剑。”
    
    他环住鱼之乐腰际片刻,遽然放手。
    
    崔灵襄平和道:“此去千山万水迢迢,各自珍重罢。”
    
    鱼之乐泪水潸然。模糊不能视物。说道:“给我笔墨,我要招供。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崔灵襄悲悯看他,说道:“事已至此,无需难过。本官能考虑到这一步,自然可全力保你安然脱身。”
    
    鱼之乐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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