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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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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内重又安静。崔灵襄枯立很久。他看着鱼之乐大汗漓淋眼角噙泪慢慢睡去。竟未曾等到鱼之乐再度醒转。
崔灵襄满腹心事散落繁杂,散在冰冷阴暗的空气中无迹可寻。唯有漆黑双眸透露些微隐伤。转瞬又不动声色恢复平常模样。
崔灵襄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亦仿佛是说给一室的寂静听。他慢慢道:“我怎会不知。我知道的。”
第八十八章 颠覆
崇文馆禁苑多植柳树。雨后分外浓翠。
前几日大雨灌进馆中,历朝国法典籍均被淹湿。众宫人摊开在亭台回廊的栏杆之侧晾晒。
秦无庸惴惴不安,遥见萧卷坐在亭中,与伴读裴嫣、光禄寺及三省诸官员细细商讨册封典礼,脸色均是十分凝重。
天气炎热日光煌煌。李元雍一一翻检潮湿书册,挑过一本汉书。
鱼之乐不爱读书,昔日与他闲谈,说凌朝暮定下规矩令他遍读经史子集。鱼之乐读了三页葛洪的抱朴子便大发雷霆,及至看到汉史便心智失常,常常在军中,在城镇中与那地痞混账打作一团,借故寻衅滋事。等到翻了翻三国典籍,要学那三结义,更要学那英雄不论出处,镇日操练亲兵,要去突厥回纥焉耆等漠北之地偷袭,要跟那草原铁骑一决死战。大将军看他不读书还是正常人,一读书便患了失心疯一般,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无奈这人实在不是那博古通今的儒将料子,只好两眼一闭随他接着做那逍遥的泼皮无赖去了。
李元雍抚着泛黄卷册,哑然失笑。
秦无庸心中惴惴,终于咬牙走上前。却又见萧卷、裴嫣二人告退诸官员,相互低声交谈几句。萧卷轻轻摇首,裴嫣却面带坚定。而后裴嫣向李元雍招了招手。
李元雍颇有疑惑,行至亭下,问:“出了何事?”
六月夏衫凉薄。萧卷骨瘦支离,益发清减。萧卷默然不语,静静看着裴嫣。裴嫣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摁住了亭柱。白玉亭四角飞卷走檐,玉柱雕饰道教教主李耳宾天图。裴嫣轻轻扣住李耳手中拂尘,只听得咔哒一声,不知道触动了何处机关,亭柱缓缓打开,现出一个小小的方盒。
李元雍心中惊疑,他缓缓打开盒子,从中抽出一卷长长的卷轴。
卷轴背面为明黄色锦帛,上绣着太子专用的九爪飞龙图案,时间太过久远早已满布灰尘。
他轻轻打开,见到了昔日的肃王,殉国的光烈帝,他父亲李愬恭的手泽。
李元雍于迁安王府处处可见自己父亲笔迹。李愬恭为人严肃老成持重,字体偏重魏碑隶书,结构纵横笔力深厚,中规中矩。虽并不是写字最令人惊艳,最令人推崇的一位,却在诸王子中自成一派,多有沉稳气度。
李元雍沉吟半晌方展开长长绸帛。他目光深邃扫过,晦暗不明。片刻之后神态才轻松下来。却只不过是一些生活轶事,类同散漫手记一般,写的随意而自然。
他一颗心慢腾腾放到肚子里。李元雍自嘲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还以为——还以为这是篡国矫诏呢。
李元雍坐到亭中慢慢观看。卷轴中他父亲字体为草书,结构紧凑,龙飞凤舞之间,微微有些倾斜。
“李珃鞠杖模糊了黄龙,骑马破了圆领衫一件。令尚服局与太子内坊局协同织造。”
“高昌进白叠(棉花),质地柔软,可裁剪内衣。云性子耐热喜干。未知推广是否可行。”
底下一行朱笔小字,字迹隽秀令人望而赞叹:“可行。卿拟个奏折,令户部吏部协商。”
这人的字迹他却不认得。但他隐约猜得到是谁。
他一路向下看去:“荔枝进奉御前,孤厌甚这甜腻之物。天下都学老庄,孤却遵循佛家要义。闲了寻圆觉来宫中讲解经文。”
底下又有注解:“那朔望之夜,对着圆觉师傅睡得酣畅,将我衣袖都流了口水的,是谁?”
“今日吃了川蜀鲜辣之物。料定符合你口味。不如我命人再寻了厨子来,专门做与你,可好。”
朱笔小字端庄从容:“好。”
李元雍心头疑惑。他通读宫中诸王侯起居注,书中对先太子李珃记载只有一句:性暴戾,与诸王行而远之,为上不喜,敕令逊位,纠党叛乱巫蛊乱国,为祸甚重,为右卫大将军与肃王合力杀之。
按照尚书局所记载,他应当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他怎会与李愬恭关系如此之好,以至于二人都有这般随意手记,相互调侃,还藏在暗格之中?
“府中生一子,填写玉牒。珃儿今日感风寒,汤药不治。他在宫中给孽子起了名字,叫元雍。望他渡元初始,庙堂和雍。”
…………
“珃儿,若是可以,我并不希望他出生。父皇逼迫太甚。然我心中,却只有一个人。”
李元雍心中巨骇,他眼泪上涌双手都在颤抖。他心烦意乱越过长长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向最后。
那里字迹散乱,显示主人心情烦闷无心再写:“我将卷轴藏在了旧处,你却为何不再写了还给我?”
“东宫神策军换了将领,我去查查是谁。珃儿,勿急躁,一切有我。”
“你是何意?要与我再不相见?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要你这般对我!”
“宫中异动。三省六部御史台都有事瞒着我。我太笨,许多事思考不到,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若是能见到你,你一定会想得清楚透彻。我想见你,今夜寅时,可不可以?”
“我搬了进来,但你有心事瞒着我,我有几次见你强装笑脸。你是——在躲着我吗?可还记得长乐宫之盟,仙居殿之誓?”
“父皇,父皇,你到底在做什么?”
卷轴最后字体歪斜有半句被黑墨匆匆擦去。那朱笔小字,再没有出现。
李元雍默默读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从小住在迁安王府。皇帝并不格外优待体恤,甚至不像胡不归这等外戚勋爵一般可以承欢膝下。他奉旨每年前往京城参加新年宴席,与宫中熟稔程度远远在李南槿与诸皇戚、宗室子弟之下。
他是皇长孙,光烈帝李愬恭唯一的儿子。可他的父亲在卷轴中清清楚楚写着:“我并不希望他出生。”
“自从有了他,你却与我这般生分了。我知晓父皇未曾与你娶一个太子妃。莫非你是嫉妒了?”
“珃儿,我却知道,太傅讲的那诗经要义,是错的。纵有明年春,青帝别有情。我知道的,你知不知道?”
他李元雍,到底被瞒过了多少?李珃之死,是否如同书中记载是韦三绝助力,李愬恭与他同归于尽?
李愬恭死时七窍爬出无数蜈蚣,到底是道听途说,还是——肆意篡改?
李珃——到底有没有篡权谋国,以至于动用那惨烈的巫蛊之术?
这卷轴中字字句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元雍眼泪迷蒙伤心欲绝。他脚步踉跄走下水亭。裴嫣细眉长睫目光迥然,遥遥追随他的背影。
萧卷眼珠却深不可测,微微瞟了裴嫣一眼,即看向花海葱茏草木。
秦无庸察言观色暗知不妙。温王当面而来,他退无可退,只得硬咬着牙一身虚汗,跪在廊下向李元雍一句一句禀报鱼之乐的无言以对。
李元雍手提长轴,目光沉凉。
秦无庸心中更是不安,低声道:“殿下,殿前侯料是伤重难捱,心中义气难平,不如过几日,待老奴再去询问可好。”
李元雍摇头,说道:“不必。你且下去吧。”
他慢慢走过秦无庸身侧并无停留。
秦无庸见他身形踉跄,一径伸手来扶,道:“殿下看路,别摔着了。”
李元雍急遽甩袖,面色苍白大喝一声:“不要碰我!全都给我退下!”
崇文馆诸宫人官员立刻潮水一般退出殿外。
裴嫣官袖轻拂。静静跟随在他身后,说道:“殿下。”
李元雍五内俱崩。痛楚与全被否定的过往令他不知所措。他颤声道:“我让你退下,你没听到么。”
温王待人刻薄,却极少对裴嫣声色俱厉。
裴嫣不为所动,道:“殿下,陛下问,鱼之乐该如何处置。”
李元雍手扶廊柱,看向北方壮丽连绵的大明宫。愣怔不已。
他的父亲,原本从未希望他存活于世。
他所有的信仰与坚持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基础之上,在懵懂初开到成长为人,笃信克服艰辛与忍耐所有不幸,是源于他身上的骨血。是源于他从未谋面,却深爱着自己的父亲——镜花水月不过如此,情仇怨恨不过如此,终究归为一个荒诞的笑话。
而鱼之乐呢?
在他所有的坚持和等候之后,会不会发现,自己所给于他的,一样也是虚妄,一样也是愚蠢的遥不可及?
何为劫数难逃?
他的伤痛既无人分担,亦不会有人来安慰。这个位子注定是荆棘丛,是辉煌塚。他不是第一个将所有贪恋、忧伤、希望、火热埋葬其中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亲手埋葬自己爱人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王坐在廊下。过午日光猛烈,蒸腾一层虚妄的水汽。李元雍慢慢说道:“留全尸吧。”
裴嫣目光亦有悲哀,说道:“殿下……”
李元雍面容平静声音淡然,说道:“你没听清楚么?”
裴嫣半晌无语,看他神色凄厉已到承受极限。他后退一步,忽然施礼道:“微臣领命。殿下他日登大宝,需知世间常态,原本虚幻无情。殿下斩断所有尘缘,方能掌稳一片清明河山。”
李元雍喃喃道:“清明河山?”
他想了想,什么叫清明河山,谁又能陪着他一起渡过这清明河山下笼罩的漫长岁月。
他与他所有的牵念,期盼,心底的欢欣与爱恋,在他打开手中卷轴的刹那,就挥霍殆尽了。
李元雍目光空荡,一字一字道:“回禀陛下,就说本王心意已决。本王会留他全尸,也算是他——尽忠体国,赏赐他对本王的救命之恩。”
他无法找到一个宣泄口,歇斯底里的痛诉自己被漠待的二十三年。也无法去錾陵拷问,向他父亲寻找一个结果,是否他不过一场敷衍了事的搪塞,不过是为了追寻自己心爱之人,而将他人的生命全部刻上荒唐?
他只能迁怒。也只有迁怒。而他所迁怒的那一个人,却正是他生而为人的全部信仰。
原来长安,都不是他们的长安。
他唯一可做的,是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令他解脱。而留下自己被逼入绝境,束手待毙在这清明河山之前。
然而抑制不住的疼痛却如连绵波涛不住涌上头顶,汪洋一般将他覆盖窒息。
或者在他注定艰辛的后半生里,每日不过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铸下的大错,陷入循环往复的悲哀,此一生将无法解脱。
第八十九章 了断
崔灵襄静静站在门外阴影处。灯火暗淡烛光跳跃,在他静穆的脸上投下无数明暗幻影。
鱼之乐胸带枷锁背靠墙壁闭目养神。他首如飞蓬濡湿全身,面色苍白。不复当日仪表整洁。
半晌他手指一动,提着一条枯枝,掠过石砖甘草,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剑眉拧紧。崔灵襄随着他宛转笔迹悄然看去,见他写的是一篇古赋: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他手中提着酒瓶,说道:“你醒了。你所坐的位置,是当日郭青麟剜目断舌,令其难发一言,不能视物的所在。”
鱼之乐骇了一跳。手腕铁链铮铮错鸣。
崔灵襄声音清朗:“还不肯招么。”
三堂之后,鱼之乐全身青紫淤伤,疼痛锥心刺骨。
他抿唇畏惧看崔灵襄一眼,向墙角缩一缩,不敢抬头,手中枯枝咔嚓而断。
崔灵襄见惯重刑之下惨怖血腥场景,他性情清淡硬如铁石。见鱼之乐瑟缩畏惧不堪,眼神闪躲身体战栗的惊怕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闪过惨痛感觉。
他坐在木桌旁倒满酒。自斟自饮道:“不如现在如实相告,免得再受苦楚。”
酒香扑鼻。鱼之乐嗫嚅道:“能不能……给我也喝一杯。”
崔灵襄沉默看他片刻,提着酒瓶递给他。
鱼之乐喝得极为贪婪。
崔灵襄手中拈住一把棋子,清脆撞击着楸玉棋盘。他眼神清澈如两把利剑,瞬间刺入骨髓深处。
崔灵襄道:“这一场刑罚,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鱼之乐诧异看他,低低哦了一声。
崔灵襄说道:“我每年会审数百重犯死囚,没有一人能够挨过四堂。多少高官贵戚锯割抽肠,尊严被一寸寸割裂,最后无一不崩溃求饶。”
他俯身握住鱼之乐的手,凑过他手中酒瓶,慢慢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崔灵襄神情平和,说道:“不如你如实相告,我可以为你行个方便,保留你作为武将的最后体面,也为你的凌大将军,保住一丝体面。”
他声音低沉,却如同清凉的安慰。他仍握住他的手。
鱼之乐神色迷茫,与他距离极近却看不透他眼神波澜深处。
崔灵襄自恃身份严肃寡淡,从不肯稍假声色,更不可能坐在阴冷荒僻大牢中与他饮酒交谈。
他曾设宴请过京中诸官员,崔灵襄不过与他站在廊下喝了三杯,也未曾像现在一般若多年旧友喁喁细语。
鱼之乐手腕一沉挣脱了他手掌。他说道:“你也说过,人证物证俱全,我罪责难逃。他即便对我不义,又令我身陷囹圄,我却不能让大将军蒙羞。又何必再牵涉不相干的旁人。”
崔灵襄目光冰冷如刀如刃穿刺肌肤直抵心肺,与他在一瞬间激烈碰撞。无形压力几乎逼迫得鱼之乐失声痛哭。
鱼之乐避开他眼睛。
崔灵襄手中玉棋叮泠泠碰撞。
鱼之乐道:“要是下棋的话,不下了。今天——是真的没心情。”
崔灵襄道:“今日朝堂之上,钦天监进奉陛下吉日。将不日钦封温王李元雍为太子。”
鱼之乐愕然抬头,才见崔灵襄身穿礼服头戴冠冕,是拜祀宗庙祈佑天地的正式朝服。
崔灵襄仔细看他面部表情交错闪现,道:“可知未来的太子,赠了你什么字?”
鱼之乐听到太子二字,忽然有一瞬间的放松,转而被更为浓重的忧伤覆盖。仿佛他一早预知结果,如今只不过是被验证,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情绪。
崔灵襄眼中有冰冷火焰,如雪地里孤独的火堆蓬蓬燃烧,将鱼之乐烧成一堆冰霜般的灰烬。
明亮如斯,黑暗如斯。
鱼之乐说道:“是……是什么?”
崔灵襄慢慢道:“留全尸。”
鱼之乐深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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