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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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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寡言的刑部尚书送至书斋方松了一口气。
    
    刑部、大理寺与推事院三司点核人犯并谳定案卷直到四更以后。小小县衙后堂挤挤挨挨站满刑部官员,时有崇文馆文官武将被问询案情。崔灵襄思路严谨判词决断娴熟律令,与大理寺卿审谳诏狱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令众官无不敬服。
    
    更深月静,官道绿树如栖黑鸦。
    
    绵长队伍押解囚徒夤夜沉默赶路,只有脚步声踩碎春虫梦境。偶然铁链刀剑交错斫出星点火花,又如暗夜蜉蝣迅疾消逝。
    
    路旁一人一马等候多时。
    
    崔灵襄握了官袖侧身让过辎重车轿,与他站在浓重黑暗中。
    
    那人并不下马,笑道:“裴嫣有礼。见过崔尚书。”
    
    裴嫣性格怡然,见人不笑不语。
    
    崔灵襄淡淡道:“裴伴读深夜候于此地,必有要事。但说不妨。”
    
    裴嫣俯身解下马身所驮沉重包袱,说道:“不错。崇文馆耳目众多,下官不得不有所防备。这里有书信密函近百封,更有铁证如山,力证千牛将鞠成安通敌叛国,勾结逆贼,意图加害温王殿下。泼天功劳,唯大人能受之安然矣。”
    
    崔灵襄未料他一张嘴,又是一桩通天大案。他心劲刚强从不受人摆布,亦不肯委屈行事。他推敲过前因后果亦深知鞠成安心机叵测。但裴嫣向来云游天下,回京不过两个月。他如何得知个中详细?
    
    证据可以捏造,人言亦可以铄金销骨。此事干系重大,未进长安温王手下众官先行内讧。裴嫣此举可以斩断李元雍膀臂。他是嫉恨救驾有功意图栽赃嫁祸也好,是恐惧有人位居己上痛下杀手也罢,崔灵襄不想多问亦不关心。
    
    崔灵襄瞬间猜透其中重重关节,沉默半晌,冷冷道:“你想以刑部做杀人的刀。”
    
    裴嫣笑道:“裴嫣不敢。大人明察秋毫智谋机断,裴嫣向来敬重。我敢出此言,自有人证。”
    
    崔灵襄抬眸看他。裴嫣背光而立难以看清面容。唯独笑意诚挚声音沉稳,令人如沐春风。
    
    崔灵襄道:“是谁。”
    
    裴嫣笑道:“我的表妹。未来的太子妃,王琬。”
    
    京兆河东八大望族多有联姻。太原王家与裴家关系尤为紧密,两姓清流于历代十二位帝王之中,位居宰辅把持三省六部者,有二十三位之多。
    
    修桥搭路各有计谋。算来算去,无非是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灵襄慢慢道:“你与鞠将军共事一主。文武得济并无干犯。”
    
    裴嫣笑答:“国之良臣时代辈出。鞠成安这等虎狼,难保他日不起贰臣之心。不如先行下手翦除方是良策。”
    
    崔灵襄道:“裴伴读为何不直接面圣,又为何笃定本官一定会彻查此案。”
    
    裴嫣言词清朗:“法行无亲,令行无故;赏疑唯重,罚疑唯轻。非是下官甘愿拱手相让,而是陛下心中信任者,唯独崔尚书与赵弗高而已。”
    
    崔灵襄半晌无语,又说道:“你可知李义府。”
    
    裴嫣面色一变。李义府德薄善诈,笑里藏刀,与人看似剖心坦诚,实则机关算尽。后因狂妄失色在皇帝面前拂袖而去遭到流放,死于隽州。
    
    崔灵襄凛凛双眼透过漆黑天地直直盯视他。似能在夜色中将他的惊恐心思复杂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明明山林风暖天气和煦,那目光却如烈烈寒风,彤云惨怒澡雪五脏六腑,裴嫣浑身冰凉,后背寒毛惨栗不敢多言。
    
    崔灵襄声音柔和,缓缓说道:“这一案,本官收下了。”


第七十三章 阳关

    天色甫亮,崔灵襄搁下朱笔,将最后一封信折叠抚平,压在卷宗之下。
    
    刑部大堂松明熊熊烧灼,灯火辉煌。皂隶捕快主事一干职属衣衫整齐面目严肃,分列堂下两侧。
    
    刑部尚书夤夜升堂,实属罕见。
    
    殷商道:“长安馆驿沿途传递消息,制度严苛不得有误。大人苦等至子时,为何你等职责所在,却敢明目张胆,延误证物?”
    
    驿丞跪在阴冷异常的大堂之中,汗如雨浆。
    
    殷商略微侧身,他立时见到刑具琳琅满目。摆放四处均是用作凌迟斩首、赐死弃市、车裂脯戮。
    
    驿丞听闻长安城中崔尚书面柔心狠手段毒辣,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简直可止小儿夜哭。就连百官贺岁朝廷邸报,最害怕最不愿踏足的,便是这阴惨惨的刑部贵宝地啊。
    
    他额上冷汗滴滴落在铜砖地面。他竭力镇定,颤声回答:“自山东连绵大雨,路途不便。非是卑职等人故意耽误刑部证据,实在是山洪天灾致使消息断绝。大人不妨告知所等何物,是文书,信函,还是其他物品。卑职连夜出城,三日之内定会将大人所指之物取回。”
    
    崔灵襄垂眸不语。片刻摇了摇头。
    
    殷商抬头看到崔尚书神情疲惫。说道:“既如此,你先退下。若是山东有信使赶来,须得立即上报刑部不得延误。”
    
    灯火晃动下他面目狰狞双目放电,将惴惴不安的驿丞简直吓到昏死当场。驿丞如蒙大赦扯着袖子擦汗,头也不敢抬连连告退。
    
    堂中诸司郎侍卫随之退出中堂。空荡荡大厅唯独崔灵襄一人枯坐。他面对一室空旷森冷,四处斧钺刀锯等严酷拷捶刑具林立。
    
    他缓缓合上双眼。紫色联珠团窠纹绣满袖口贵姿庄重,掩住了他的修长双手。
    
    他手边案卷摊开,密密朱笔赤色刺人眼帘。
    
    裴嫣所举证词言之凿凿,化作阴曹判官手中的生死薄勾魂笔,无人得以逃脱。
    
    还有一案牵涉重大。普天之下,敢接此案,敢查此案的,唯独他一人而已。
    
    这两桩案件他原本都可以推辞。一念之差乾坤翻转。想要抽身而退已然成为奢望。
    
    崇文馆中君臣都想将他将刑部拉下水。为的是才?他书生面貌雷霆手段,他用法主张严峻,常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
    
    他不站在任何一派立场,直接听命皇帝旨意,为皇帝推行政令,告缗算缉,剪除豪强。
    
    为的是滔天权势?他审时度势衡量律法。所审之人若为皇帝心腹大患,他自可施展严刑峻法;若皇帝敲山震虎只为震撼朝中官吏,则责成有司处置;诸王侯宗室、节度使与地方诸侯触犯律法,生死由皇帝权衡斟酌秉心而定。
    
    都不过为的是自己的贪念吧。一念起可为极乐,一念灭亦可沉堕地狱。
    
    崔灵襄轻声唤过殷商,说道:“情法之中,可有折中之道?”
    
    殷商肃声回答:“情法互抑,古来难以相容。优情纵法最易滋生事端。”
    
    崔灵襄说道:“不错。权衡取舍失于偏颇,公正二字无从谈起。三千律法枉纵不行,就成了空谈。”
    
    殷商心中不安,说道:“大人,何出此言?”
    
    崔灵襄不答。片刻后说道:“本官不愿委曲求全,亦不会为他人委曲求全。”
    
    这话说的既无根由又无所指。听得殷商满腹迷惑苦思不得其解。
    
    崔灵襄复又沉默。他睫毛垂落始终未曾睁眼,神情平稳也瞧不出半分破绽。
    
    他黑发垂在官袍之后。宽大袍袖掩住柔弱白皙手腕,显出一种异常的脆弱。
    
    殷商看到心惊胆战,他从未见过坚硬如磐石的尚书大人如此软弱姿态。
    
    那凌迟三千,锯肢断椎的恐怖刑罚当场施展,血液四溅令众多资深干吏呕吐不止的惨厉场面,也未曾让崔灵襄皱过眉头。
    
    如今,为一件不知是谁送来,不知何时而来,亦不知是何物的馆驿运送物品,他竟然失态至此。
    
    殷商道:“大人可是为驿站证物忧心?”
    
    崔灵襄说道:“你可知道,我等的,是什么?”
    
    殷商说道:“大人明示。”
    
    崔灵襄道:“玉玺。”
    
    殷商失声道:“大人!”
    
    崔灵襄说道:“本官等的是,十七年前河阴之变,由中书令萧素之带回兰陵的玉玺。”
    
    殷商觉得头顶上天震了三震,令他有些头晕目眩。道:“大人——”
    
    崔灵襄颔首道:“不错。温王钧旨要本官查的河阴之变,第一件证物,便是当夜陛下摔碎的传国玉玺。”
    
    殷商毛发倒竖,扯着袖子擦汗,闭唇不发一词。
    
    崔灵襄低头似是轻轻微笑。挽起长袖将案卷整理齐备。轻声说道:“殷商,与本官进宫一趟。”
    
    殷商道:“大人莫不是——”
    
    崔灵襄摇首道:“不是。昨夜裴嫣将人证物证交予本官。揭发鞠成安通敌叛国一案。本官责无旁贷,自当向陛下禀明案情。”
    
    殷商觉得头上长天喀喇喇撕裂一条大缝,无数阴风鬼啸嚎哭着钻入他头颅。他脑海中嗡嗡作响。
    
    殷商掐了自己手臂一把。说道:“大人!今日温王与鞠将军入宫谢恩,鞠成安可是温王的救命恩人!洛阳之战,几乎赖他一人之手才可扭转乾坤,为温王扫平了一切障碍!”
    
    崔灵襄沉默良久。才说道:“不错。法原本难容情。造化捉弄非人力所能反抗。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手掌权势脚踩山河之人,如何险中求胜,全了这法律,这深情!”
    
    殷商看他如一把冰封沉寂万年的宝剑豁然出鞘,银光乍现戾气毕露。崔灵襄为官多年深谙官场。内敛深藏鲜少与人争锋,对人对事从无可能泄露半分情绪倾向。
    
    如今言辞俱厉毫不掩藏。难不成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温王与鱼之乐做了人神共愤之事,才让崔灵襄破了镇静失了神智,惹起了阎王性子无法将息?
    
    天色甫亮。鱼之乐整顿军备,三千精兵马蹄踏月,绕过长安西北山道,向朔方而去。
    
    一路颠簸绽裂了他浑身的伤口。林深草密他骑马踟蹰不住回望来路。
    
    刀剑明锐旗帜招展。天子大开城门,亲临丹阙迎接祭祀归来的李元雍。
    
    他头戴远游冠身着太子黑色衮袍,身后随着千万精兵强将与文武百官,在大明宫外肃整等候。
    
    他腰中玉带钩为他亲手锁扣。他为他理顺天下乐晕玉佩的朱红穗子。他看着他迎着凌晨星海袍袂飞扬起身离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敷衍的坚强与欲盖弥彰的哀恸全在一刻崩溃塌陷,鱼之乐泪洒尘埃。一颗心也碎成了尘埃。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若有来生,再当相见吧。
    
    天色甫亮,李元雍走下天子仪仗豪奢车驾,自东竟门洋洋数万金吾卫、北殿军的簇拥中缓缓入宫城。
    
    万千将士声音雄浑如陨石坠落地面。齐声山呼道:“温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温王一撩长袍跪在大明宫前,朗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数声音附和着他的声音。响遏云霄又穿透山林,恍惚落入鱼之乐耳中。
    
    鱼之乐立于山顶看向连绵潼关群山阻隔了高耸入云的大明宫。
    
    他都望不见长安了。
    
    他昨夜跟他说缘尽有时倘若我们未曾见面该多好,鱼之乐,是不是不相见,便不会有这般黯然魂殇。
    
    原来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来只有他自己。即使相逢,终归离别。他和他终究有各自的天涯,他的天涯飘飘荡荡,在背向他的方向,越走越远。
    
    原来他的长安,不是他的长安。
    
    也许,这一世再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七十四章 羽爵

    天地静默群臣匍匐跪倒。唯有右卫大将军韦三绝站立玉阶前,声音朗朗,一句一句念着皇帝亲笔书写的旌表奏章。
    
    “……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为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大明宫金庭檐脊直插天宇。白色流云缓缓飘过金碧辉煌的高大宫殿。令人在仰视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晕眩畏惧。
    
    韦三绝气运丹田,高声读道:“敕封果毅都尉柴卢为右卫羽林千牛将军。”
    
    “臣谢主隆恩!”
    
    “敕封千牛将鞠成安为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
    
    “臣谢主隆恩!”
    
    “敕封……”
    
    “臣……”
    
    赵弗高亲手捧着羽林郎将的敕玉印与武将绶章,步步走过丹墀。躬身奉给鞠成安。
    
    李元雍纡尊降贵,亲自将象征着正四品武将的金童鱼符、白玉敕印与鲜红绶章结在鞠成安腰侧银带。
    
    鞠成安抱拳推辞:“谢殿下。末将不敢当,确实受之有愧。”
    
    李元雍回之虚礼:“鞠将军何必谦虚。将军武功高强实乃一员猛将。以后由鞠将军镇守崇文馆,本王可高枕无忧矣。”
    
    两人俱是言不由衷惺惺作态。一番亲热之词说的倒是情真意切令听者动容。一个面色谦虚不乏讽刺之态,另一个笑意盈盈藏不住眼中阴狠。
    
    来日方长。
    
    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立刻别过脸面。
    
    赵弗高笑道:“陛下有旨。请温王殿下与鞠将军进宫谢恩罢。”
    
    鞠成安随李元雍进殿。含元殿殿门沉重关闭,绵长如百年大明宫发出的一声沧桑无情的叹息,将山呼谢恩之声挡在门外。
    
    殿中光线昏暗针落可闻,只有皇帝高踞龙椅。空荡荡并无其他人。
    
    李元雍心中诧异。皇帝随意翻着案上奏章,一手扶着额头,温声道:“孩子,到朕身边来。”
    
    龙椅右侧黄金案下首,设了一张红木圈椅。李元雍心中一震。李唐历代储君即便参知政事批阅奏章,朝堂之上也是位列臣班不得僭越。
    
    唯一能够坐在皇帝身侧协理政务的,只有高祖长子李承乾一人。
    
    李元雍低声应是,走上丹陛坐在了硬木圈椅上。
    
    皇帝面色乌青,强撑着坐直身子,手上筋脉青爆瘢痕累累。
    
    皇帝上下看了看他,说道:“没伤着就好。”
    
    李元雍侧首道:“谢皇祖父挂念。”
    
    皇帝摆了摆手,又道:“也是朕的错。”
    
    李元雍道:“皇祖父,这未尝不是对孙儿的历练。”
    
    他目光坚定,初含峥嵘的帝王气象。与一年之前进宫的那个年轻人相比,多了忍耐淡泊,少了急躁冒失。
    
    皇帝也似乎一愣,转瞬沧桑双眸中更染了惊喜之色。他笑道:“如此,朕老怀安慰。我家后继有人了。”
    
    李元雍坐在高处环顾宽大阴暗宫殿。九龙攒鼎辉煌富丽。每天五更四方朝臣公侯伯爵便会从龙尾道次第进入含元殿,敛声屏息跪在他的脚下。世间万物终生需要以一个仰望的姿态向他虔心礼敬。
    
    生杀予夺,江山社稷,都在他一人手里了。
    
    皇帝始终默不作声。李元雍愣怔出神,在这静谧的宫殿中终于觉察出一丝诡异的气氛。
    
    跪在冰冷金砖地面上的鞠成安也觉察出了诡异的危险。他垂首跪地也能感受到头顶之上皇帝冷漠的视线,带着莫名的探究与残忍。像是鹰枭猛狮站在暗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肥嫩的鹿羊,像是毒蛇吐信罩定呆滞的小鼠。
    
    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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