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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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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间,门里走出个汉子,见门口来了骡车,吆喝:“有客!”头带毡帽肩搭抹布,看似店小二的打扮。但满脸横肉鼓凸,环睛白多黑少,三分象妖怪七分象强盗,没有半分待人接物的伶俐。少妇道:“老半天才出来迎接,你这鸟店势派好大,老娘不耐烦进去怄气。”店小二道:“老娘请进,请进。”躬身做手势,嘴里象含了嚼子,嘟嘟囔囔粗声粗气,恰似害了瘟病没精打采的犍牛。少妇懒得理会蠢汉,正要驱车离开。少女忽道:“就这儿歇吧。”里面又出来个瘦高男人,穿着体面些,耳朵垂挂金环,唇上两撇鼠须,自称酒楼掌柜,此间前供饮食,后设寝房,饮酒吃饭住宿皆相宜,欢迎尊客光临云云。

少妇不应,俯身向车里低语:“这些家伙怪模怪样,不象正经开店的,咱们到县城里另找宿处。”少女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今天就在这过夜。”隔着车帘仰视楼顶,心想“登高凭栏一望,能望见苎萝施家村吗?”少妇无奈,只得道:“听见小姐发话了?及早打扫上房,端茶倒水伺候着。”

店小二道:“是,是,老娘要酒菜不要?”少妇叱道:“老你娘个头!蠢东西招呼人都不会。”店小二嚅嗫:“你说你叫老娘……”掌柜赔笑:“敢问尊客大名。”少妇道:“两个都不晓事,哪有大白天当街问女人名姓的?”撇嘴一笑,媚眼生春,娇嗔道:“张开你们的狗耳朵听好了,人家是苏中玉苏小娘子,车中坐的乃我家小姐,龙百……”少女打断道:“别说了,扶我下车。”

苏中玉忙掀起车帘,一手延引。帘起处尚未见人,先闻一股清香,跟着两段翠袖伸出,底下露着雪藕似的手臂,十根纤指嫩如葱白。掌柜和店小二霎时看呆了眼。苏中玉扶那小姐出来,一面替她扶正小竹笠,边缘垂下遮面的纱縠,口里说:“穿戴齐全再伸头,外边风大蚊虫多不说,当心被臭男人看了去。”

小姐哼声道:“我又不是富家小姐,才没那些忌讳讲究。”抬手摘竹笠扔掉,力气使大了些,禁不住弯腰咳喘。一仰一俯秀色难描,若颦若嗔兼胜兰菊,连吐口唾沫都有说不尽的美态。两个男人恍如撞见天女下凡,神妃临世,也不知道自家的魂魄飞到哪里去了。

那小姐挽着苏中玉的胳膊,自骡车走到大堂,又连喘了好几回,拣临窗的座子坐下。苏中玉道:“快沏好茶来,拿热手巾来。”接喊数遍,掌柜伙计才回过神,赶忙跑进里边张罗。小姐举目环顾大堂,只见檀柱玉基,绣阁文棂,酒案边描刻金线,窗壁上写满题句,触眼皆是富奢华美之物,甚感厌烦,正想移开视线,忽看墙角那座上趴着个酒客。

诺大酒楼中,先前就只有这一个客人。脸朝下据案而睡,桌上杯盘摆满,菜肴几乎未动,酒壶却已空了,横倒在脑袋旁边,一副借酒消愁的颓废之状。苏中玉盯着他那件宝蓝直裰,质地虽好油腻不堪,皱巴巴象街上捡来的,顶上方巾松垮,头发垂散,比叫化子差不了多少,摇头道:“如此富丽堂皇的所在,吃酒的是个穷酸秀才,跑堂的又那等贼汉子…。。这酒楼处处透着古怪,我们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妙。”

小姐全不在意,一眼瞥过传向窗外,望着几枝桂花出神。少时店小二提壶斟茶。苏中玉道:“把雅座打整干净,我家小姐受不得外头的俗人臭气。”小姐止住:“不用了,我坐在这很好。那边雨水洗过树叶绿莹莹的,我瞧着身子清爽多了。”呼吐几口长气,果然不再咳嗽。又问要点甚菜,小姐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熟牛肉。”苏中玉一听惊诧:“好家伙,牛肉白酒!村汉臭男人吃的东西,怎能入小姐的口。您这通身秀气的人儿,该当用些精致细点嘛,象那什么西施舌头,杏花美酒之类的……”

说话间酒菜端到,满满当当三壶,热腾腾的一盘子,足够四五个人吃饱喝足。苏中玉正想劝她放宽心,休要使性子暴饮暴食。忽见小姐指着道:“店伴大哥,我请你吃。”一转念间,方知酒肉是给这粗人准备的。

店小二愣了半晌,蓦地大喜,先提起酒嘟嘟灌下半壶,随即吃肉,也不用碗筷,双手抓起流水价往嘴里塞。小姐托颐看他吃喝,喃喃道:“真是饿坏了啊。”又叫添肉加酒,那人食量颇大,转眼吃个精光。苏中玉方才省悟“这家伙个头虽雄壮,迎客时有气没力满脸饿鬼相,显是肚子没填饱,我怎地没留意。唉,小姐洞察微细,心思缜密,那可是谁都比不了啊!”

等店小二吃完。小姐道:“饱了么?”店小二点头:“哦哦,呵呵呵。”抹抹满嘴的油,竟然说不来个“谢”字。小姐道:“我想你们北方人爱吃牛羊肉,到此地要装江南人的斯文样子,肉不敢多吃,酒不敢多喝,这些日子一定受够了憋屈。”

店小二张开嘴合不拢,就觉这小姐句句说中自己心坎。掌柜平日训诫,确要他收敛本性,乔装懦弱南人,如同老虎强作病猫一般,憋气受屈早已苦不堪言。此时乍逢顾恤,口腹餍足且不论,更难得一位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儿出言相慰,登觉神爽意快无以言表。他本是北方豪直大汉,兴高处“哟哟”大叫两声,腾身做个雄鹰展翅之式。苏中玉暗暗称奇,认出这是塞北摔跤特有的动作。

小姐点点头道:“嗯,草原上射雕博虎的英雄,你叫什么名?”店小二挠头道:“是才取的,还是原先的?”小姐道:“才取的汉名吧,你的原名我听不懂。”店小二咧嘴笑道:“那我叫黑虎。”小姐道:“掌柜呢?”黑虎道:“他叫张三。”小姐问道:“黑虎大哥,你们接手酒楼没几个月吧?”

苏中玉闻语思忖“怎地小姐接连道出关节,倒像早知两个北蛮子的行迹。”转念想道“其实不难看破,四处器物痕印古陈,绝非为最近置办。穷秀才桌上酒食精美,灶房的厨子显是原班。北蛮子匆忙买下这大酒楼,不知想干什么坏事。”果见黑虎竖起两个指头道:“两个月,嘿嘿,县官卖给我们的。”

小姐道:“原主是诸暨的知县?想必他是个重情男子,门前写个牌匾叫‘破泥’,向过往客人宣示夫妇恩爱之义。”语气略带讥讽,苏中玉本待发笑,又品出此言隐含怨意,一转念不由暗中叹息。黑虎酒喝多了话也多,摆手道:“不是不是,牌子跟县官没关系。”手一指那秀才:“门上牌子是那位庄公子写的,他是这的常客,楼里摆设比我们还熟悉。”

苏中玉忍不住插嘴:“他穷到那般光景,还付得起酒钱?”

黑虎道:“庄公子有得是钱,他手下人很多……据掌柜讲,他以前跟县官交情深。”

苏中玉渐省“多半是本县的世家名流,自恃家底厚才学高,打扮如此荒疏放浪,江南多的是此类人物。”黑虎道:“等我们办完事情,这酒楼要转卖给庄公子,他钱多我们钱少…。。”苏中玉连问:“你们要办何事?你们是谁?只有你和掌柜两个么?”黑虎虽喝了酒,犹记得要务机密,嘿嘿笑着不应。

对答至此,酒楼种种怪异探出个大概。两名异乡客改头换面,于路潜伏,显然暗藏重大图谋。但小姐已是意兴倦懒,似乎很不喜欢涉入阴谋诡局,挥手道:“我只想打听本地风土,你既是外乡人,又碍口难言的,还是换做菜的大师傅来问吧。”厨房人等不可擅入前堂,本是店中的严规。可眼看小姐露出不悦之色,黑虎只感说不出的内疚,自责,胸中忽地升起莫名冲动,仿佛只要能令她开颜展眉,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都甘愿,拍胸应道:“我这就把大师傅给小姐带来!”苏中玉道:“要会做西施舌头的师傅,烧牛肉羊肉的北方粗货就别找来啦,当心羊臊气把咱们小姐熏坏。”黑虎似懂非懂,只管点头道:“好,小姐你等着。”转身拔步就走。

少女又将他唤住,叮咛:“黑虎大哥,你莫再叫我小姐。我并不比你高贵,我的出身,其实很低贱。”黑虎惘然蠕唇:“那我该…。。该咋称呼你?”看她秀容转和,清丽无可方物,想起家乡雪山仙子的传说,只欲开口高呼“仙女娘娘”。少女淡然道:“我姓龙,你叫龙姑娘就好。”

这仙子般美丽的少女,自然便是离山远走的龙百灵了。

第四回 徒为倾国不成欢3

那日峨嵋山头惊闻身世之秘,一腔情爱竟为虚假,龙百灵悲愤中出走,却因体虚力短,全仗憋着口闷气急奔,跑到山脚承恩寺就昏倒了。和尚行客近前察看,她随身布包里装着蚕妖的原身,登即化形蚕娘子苏中玉,背了她飞速逃出了人群。其时峨嵋山场斗法正酣,昆仑,峨嵋两方的真气冲霄荡云。凡夫肉眼难以辨别,蚕娘苏中玉妖气甚重,对正派真法甚为敏感,隔着百里外犹感心惊肉跳,仓皇间的只顾飞逃,一径逃出蜀境方停驻歇息。回看百灵时,却已星眼散饧,香腮火赤,显现出内热结肓的症状。

这一场急病来的好凶,龙百灵整日神志不清,水米难进,只是昏天黑地的说胡话。时而痛述错付深情的怨苦,时而感怀旧爱绸缪的美好,语调忽严忽柔的变换,身体里边好象藏了两个人。蚕娘子纵然身怀妖术,珍贵药物寻获极易,凡间病症手到即除,但龙百灵的病根乃从心苗发生,因儿女情恨炽盛,纠结于膏肓之间,针石药力均难到达,蚕妖也束手无措了。本想冒着妖力减损的危险,返回峨嵋派求神农门医治。可一靠近山境病势就加重,仿佛与那边冲犯一般。万般无奈又即远离,三四个月东西南北的转悠。渐渐龙百灵内火宁息,脸不红,神不昏了,却又添了虚冷之症,日夜咳吐哮喘无休。蚕娘子眼瞧她按胸控首的苦状,暗中感伤“好好天仙也似的人儿,怎地变成个病西施,当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百灵似乎心有所感,说道:“向东南走,去夷光的故乡看看。”乘舟坐车,徐向东行,路上盘桓了两个多月。

此时的心境,龙百灵已冷如死灰,只觉这一生过得了无意趣,苍茫天地纷繁人世,今后再也找不到栖身安命的角落。惟剩夷光的眷乡思亲之情,支撑她强自挣扎,继续活下去,走下去。但千载之下前尘如烟,西施故里的亲人尚存几许音息?她沿路探问寻访,直至诸暨县城外,偶被“破泥阁,西施舌”等字眼勾动心绪,进来相机询问,先跟店小二搭茬,逐渐问到会做本地名菜的厨师头上。

店小二黑虎乍睹百灵的绝世仪容,视作天上仙灵,后为她宽善气度所感,胸中陡生敬服之意。耳听有命驱使,不顾店内禁令,到厨房将厨师拉来桌前,告称:“龙姑娘要问你话!”

那厨子年约五旬,面相白胖神色忧惶,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抹,口里只念:“是,是……”百灵道:“大叔别怕,你贵姓?”厨子弯着舌头学官话:“贱姓余,姑娘找阿侬,想是饭菜勿中吃。”带着浓厚的余杭口音。蚕娘子笑道:“这些牛肉是你煮的呀?江南大厨怎做这等北方粗食?”

余厨子愁眉苦脸的道:“新东家要阿侬这么烧饭,一言不遂意就打骂。两天煮好几锅牛肉,马肉,好象他们大批同乡要来,煮好肉食预备招待……”

百灵一摆手道:“不是问烧饭煮菜的事,我只想请教大叔,诸暨一带可有姓施的村庄镇子?”西施姓施名夷光,施姓聚集处或许能够寻到些线索。

余厨子答道:“施家镇么,有的有的,临浦施家镇嘛,西施老家就在那方。”龙百灵精神一振,道:“离此多远,走哪个方向?”余厨子瞪眼道:“姑娘要去临浦,勿去得勿去得!现在去是白白送死哉。”百灵道:“此话怎讲?”

余厨子道:“年初起闹倭子,浙江福建山东连到闽,广,到处兵荒马乱。靠海州县烧的烧,杀的杀,百姓泼汤老鼠似的死起。逃难避祸还来不及哩,哪个再敢往市镇里走?诸暨县太爷出脱掉这座大酒楼,也早都卷铺盖跑路了,更勿论乡村家户逃个罄尽。前些天听说县城已给倭子打破,四乡八镇正杀人放火。你小娘子去临浦莫是羊入虎口,勿要去,勿要去。”

蚕娘子暗想“难怪沿路来屋破人稀,一派萧条景象,却因倭人侵境所致。”问道:“别人都逃难,你为何不逃?”余厨子瞅了瞅黑虎,怯怯的道:“新东家留用,走不脱。”

百灵道:“原来如此,黑虎大哥他们虽然粗鲁,却是闯荡江湖的英雄好汉,跟随他们定可保你平安。”余厨子道:“那倒是,那倒是。”百灵道:“临浦施家镇怎么走,还烦大叔指路。”余厨子犹自迟疑,被黑虎一瞪眼,只得道:“临浦就在前头十五里处,若是骑马乘车,顺这条道顿饭工夫就到。”

龙百灵道声“多谢。”别过脸去不言语了。蚕娘子摸出两个小金锭,往黑虎和厨子怀里一扔,道:“愣着干嘛,快给小姐整治些好点心来!”两人接了喏喏而退。厨子喜出望外,困顿中金子入手,真有白日做梦的妙感。

蚕娘子低声道:“小老百姓言语夸张,可也不能不防。前路既有贼寇作乱,我们先住几日看看情势,待地面清静了再走不迟。”百灵神情漠然,只说:“你去弄好车子,我们这就动身。”

所谓兵灾战祸,贼人官府交攻,在她眼里只如几群蚂蚁打架。当初身入镇妖塔,从百万妖魔中闯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九尾龟老奸巨猾,风慕云邪恶狠毒,都被她算计于指掌间,拨弄的团团转,任他天下的贼徒再凶再狡猾,又怎敌得过她神鬼莫测的智谋?凭他多么奇诡的伪装,圈套,又岂能瞒住那双洞悉秋毫的慧眼?

如黑虎等北方豪杰聚集于斯,显为趁乱取利中原之计。历朝草原蛮族多次南侵,近世瓦喇更是势强,与东南倭寇或呼应,或争势,同为中原大患。龙百灵记性悟性绝佳,去年出游时曾听人谈及,对此局势早已了彻于心。而今东南沸腾,北方蛮族派探子装成酒家,潜入战乱地带探察虚实,当为顺情合理之事。

黑虎和掌柜张三虽竭力掩盖,但身临兵凶而不逃,胆量绝非生意人可比,恪守纪律又胜过强盗,加上饰物谈吐有别于汉人,异族军汉的作风已露马脚。龙百灵稍加接触便即探知明白,之所以没有点破,实因厌烦人世间的诡诈纷争。更兼此刻意志消沉,暗怀自暴自弃之念,倘若真为乱军强贼所害,倒也一死百了,故此执意前往危境。她病体弱不禁风,却仍轻蔑强梁,视祸患若浮云,自然生出一种超然于世的清傲气质。

蚕娘子劝说不成,思量自己妖术在身,护持小姐也可胜任,正要应承着出去套车,天边“轰隆隆”炸响几声,大颗雨点瓢泼而洒。蚕娘子道:“好嘛,客行天要留,似这般大雨如何赶路?要是淋湿头发衣裳,小姐这身子可吃不消。”恰巧黑虎端上小菜,一碟香笋干,一盘蟹黄稣,几片软糯糕并蛤肉金丝卷,换了壶虎丘水泡的龙井,全是余厨子施展手艺,着意奉承小姐的精细茶点。盛情难却,龙百灵道:“等雨停再走。”打发黑虎退开,与蚕娘子就茶用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雨未曾稍歇,反而越下越绵长。龙百灵略尝两三根笋干,浅啜半杯淡茶,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心中烦郁难遣,看窗外雨雾漫卷,水沟横溢,落花败叶满地飘流。转目又见窗扇上写了首《瑞鹤仙》,只得上半阙,题款“孤客庄生”,道是“

小园天微明,

听风雨骤紧,

敲打窗棂,

幽芳透少些。

知新蕊已落,

空枝丁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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