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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温如寄-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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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檐就这样想了很久,直到黄昏的时候,接到了一封来自大晁的信。
  他看着那清秀而熟悉的小楷,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虽然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她说,哥哥,你做舅舅了。
  小妍在信里没有多说些什么,倒是唠叨了孩子的一大堆,什么我家女儿的眼睛很像外公啦,什么小女孩最爱咬手指了一点也不像我呀,哥哥你什么时候来东阙见见你的小侄女呢?
  钟檐嘴角抽了抽,当了母亲的姑娘果然话唠,可是却又忍不住感动,造化真是神奇,犀利躲在自己羽翼下的小姑娘,说着哥哥我的腿很疼,赖着不肯走的小姑娘,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母亲,要支撑起另外一个孩子的天空……虽然信里面一句也没有说她的艰辛,可是处于她那样的位置怎么能够不难呢?
  他合了信,笑着説,小妍,我来了。
  申屠衍坐在窗前坐了一夜,却丝毫没有什么困意,如果申屠衍是个和尚,那么论打坐入定,此刻就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了。当然,并非是申屠衍要羽化登仙了,而是他是一根脑筋到底的人,所以在他想通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所以他就只能发呆。
  风不知何时将窗子吹开了,冷风灌入,却没有丝毫的寒意。在一年的最后几天里,秀才不再捧着圣贤书不闻身边事,商贾们也不在急于将货物贩卖出去,纺织女也放下手中的梭子贴上了花黄……换旧符,打糖糕,酿米酒,整个云宣城仿佛都停下脚步来。
  这样好的江南,他竟然可以亲眼见到。
  可是这不过是江南人家一日中在正常不过的鸡毛小事,细致末梢的摩擦,几个人的苦乐,与其他百姓家一样一样的……申屠衍望着窗户前那川流不息的人,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也是一种幸福呢,他见过边塞的流民,那些战乱中的人们,唯一能想的,就是千方百计的活下去。他也知道前些年战乱的时候,在生死面前,人们无暇顾及这些小情绪,可是现在,在这个太平盛世里,却可以喜欢上一个人,同一个人闹脾气,争吵,和好,柴米油盐,你看,多么难得。
  多么难得。
  申屠衍突然想通了,他想自己大概是喜欢着钟檐,恰恰好,钟檐也是喜欢着自己的,而那些前尘旧事,理他作甚?难道没有那些记忆,他就不是申屠衍。他纵然想不起那些事情,他还是再一次走到了钟檐身边,还是喜欢上了钟檐,那么,这就不是巧合了。
  失去记忆重新走了一遭,他终于顿悟了,无论走哪一条路,到最后他还是走这样一条路。那么,还纠结个什么劲。
  他想通了,跌跌撞撞的下了楼,去告诉钟檐答案。
  可是屋子却什么人也没有,钟檐像是出门去了。
  他决定出去找找,他沿着大街小巷找了一周,却丝毫没有找到。无奈,只好回到伞铺继续发呆。路过的朱寡妇看见了申屠衍,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申屠衍瞥了一眼她,一本正经道,“我等钟师傅。”
  朱寡妇非常惊讶,笑了,“呀,表哥你还不知道吧,钟师傅上京了,今天早上走的,说是去了远房亲戚那里,别再等了。”

  ☆、第十二支伞骨·转(上)

  承明元年开春;冰雪初融;草木渐生。
  他一匹快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
  节物风流;繁埠闹市,本来是极其美好的景致;可是钟檐却无心去看。
  他在赶路,去东阙。
  钟檐等了申屠衍一夜;可是到了天亮以后,他也没有下楼;他想,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换了他也无法接受;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小妍在等他过去做舅舅呢;他想着那个远在东阙的小公主,会不会也有小妍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神采,是像母亲多一些,还是像陛下多一些。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倒是宁愿他的侄女像小妍多一些,这样的面容,虽然不惊才绝艳,却是恰恰好的。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孩子,可是申屠衍这边迟迟不开窍,他想,不妨再等一等,容他好好想想,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总能想出来了吧。
  时间那么长,他又何妨耐下性子等一等呢。
  于是他上路,等到赶到东阙城门的时候,旁边的杨柳已经抽芽,烟笼京城,他一直等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可是他却北上,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依然去青斋书院,开门的是依旧是郭管家,老人家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两鬓白霜又厚重了一些,他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钟檐还会上京。
  钟檐望着老人笑,“郭伯,怎么?才一年不见,就认不出我来,还是看见我又来借宿,不想理我?”
  郭管家回过神来,赶忙道,“哪里的话?表少爷想住多久,就是多久,快进来。”
  钟檐随着郭管家进来,却发现这府中与一年前残垣草深的模样完全不同,像是重新修葺过的样子,鱼贯而入的儒生庶士,徜徉在其中,竟有些早年杜太傅还在的繁盛。
  “这是?”
  郭管家笑了,说,“表少爷不在京都,可能不太知道,新帝登基后,就为老爷正了名,现在啊……人人争看杜家书呢,还有……还有……”郭管家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还有,小姐……小姐她……”
  “我知道的啊,我就是为小妍回来的……”钟檐也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郭管家叹了一口气,“表小姐看到你能来看他,心里应该会很快活的。”
  当天,钟檐没有进宫,毕竟在这一年的东阙,钟檐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因此他也只呆在青斋书院,不敢乱逛。
  白日里,他张罗着祭拜了一下爹娘和姑父,还未出了正月,拜祭老人本来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他本来是没打算回来的,没想到借着小妍的福他果真回来了。
  “爹,娘,不肖儿子回来了。”他朝着那两座枯坟拜了一拜,又笑着朝着另一座坟鞠了一躬,喊了一声“姑父。”
  依着钟檐的脾气,即使是阎王老子也不曾让他低头,可是到了长辈的面前,偏生是一副温和柔顺的模样,倒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即使他已经不是昔日里的垂髫读书郎,而他的大人们,也都已经入了土。
  钟檐在坟前絮絮叨叨了许久,他说着他儿时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方才看见街上有卖,就买了一个却不是原来的味道;他说进城的时候看见驿道边上的白梅开了,很好看,本来想给娘带回来的,可惜匆忙错过了,他说小妍的孩子会不会和小妍一样黏人呢……而这些话,分明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没有提一句关于自己的话。郭管家在一旁站着,却忍不住红了眼。
  如今是承明元年,就连落雪,也与永熙年间的好不相似。
  期间,郭管家像是有话要说,说了又怕触及到钟檐的伤心处,到了最后,终究开口,“也不知申屠将军埋在何处,不如迁坟到此处,也好做个伴。”
  钟檐一愣,只淡淡说了一句,“他即便死了,也要和我埋在一处。”
  白日的事情忙完了,晚上自然是睡在了书院旁边的小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忍不住想,申屠衍先在在干什么呢?
  窗外忽然夜风大作,呜呜作响,待稍微停歇,他探出脑袋,只有一轮皎月,亮得清透。
  其实申屠衍什么也没干,钟檐走后,他又发了两天的呆,“走了……怎么就走了……”难道他伤心了,连最宝贝的铺子都不要了,也要走?想到这里他就懊悔不已,几乎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究竟去哪里了?
  会不会在也不回来了?
  他坐在铺子里想事情,听得有妇人问他,“掌柜的,这把伞多少钱?”他木讷的转过头,生出一只张开的手,“什么,五十钱?太贵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说罢,转身就走。
  申屠衍点点头,眼神依旧木讷,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声音问他,“这把伞多少钱?”他依旧伸出一只手去,那人嘻嘻笑道,“才五个铜板子,真便宜……那我可拿走了?”
  申屠衍一脸木然点点头。
  忽然那人举起伞柄子就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你一块呆木头,把钟师傅气跑了,就可以在伞铺为所欲为了?把伞铺的生意赔光了,看钟师傅不扒了你的皮!”
  申屠衍听了这样一句,抬头,看是冯小猫,“你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冯小猫气鼓鼓的,说,“呆木头,你真是一棵树吗?树挪死,人挪活,他愿意回来,你不会把他追回来呀!”
  申屠衍想了想,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啊。
  申屠衍糊里糊涂的想了很久,终于坐不住,他决定去找他。
  他想告诉他,纵然什么也不记得,他还是愿意和他好好过一辈子的。
  可是钟檐去了哪里呢,他知道钟檐说起过他有一个妹妹的,远嫁京城,可是究竟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想到此处,他就无比懊悔自己失忆,啥也不清楚,他问了附近的邻居,也没有人知道,于是,他只好先上京再说。

  ☆、第十二支伞骨·转(下)

  钟檐在东阙待了三五日;才等到进宫的机会。
  那一日正是小公主的百日。
  大晁传到了这一脉,人丁确然已经分外凋零,皇帝在做太子的时候,虽然育过几位公主皇子;但是都早夭;最大的皇孙,也在养在七八岁时不知所踪;因此,李雪来的出生,举国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可是;大晁公主的百岁宴;自然没有钟檐的位置。
  于是他和郭管家一家便在街上闲逛;这一日正是上元节;街上分外热闹,宝马香车如流电,灯影金雪恰三春,熙熙攘攘涌过来的人潮推攘着他们,朝着前方涌动。
  “真是好风光。”时隔多年再一次见识京都的繁华,他忍不住感叹,郭管家也笑,“可不是,那时候,表少爷可了不得,一手拉着小姐,一手提着灯,在街上横冲直撞,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的。”
  “原来钟先生以前也是混世魔王呀。”时隔一年,郭管家的孙子依然已经有沉稳少年的模样,男孩子嘛,总是长得这样快,明明一年前他还是个到处惹祸的惹祸精。
  钟檐打了小鬼头一下,“在你面前,混世魔王我可当不得,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要长成小小男子汉的,要照顾爷爷呀。”
  少年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我自己的爷爷要你说呀,一晃眼,人已经跑开了。
  他和郭管家仍旧往前走,连年战乱,很多街道他已经不太认识,可是他还是很清楚的记得,二十多年,他就是在这里将那个痴缠一生的少年领回家了。
  那可真是完完整整的一生啊,他遇见过的,路过他的人都已经不再了,唯有他,还在和他纠缠着。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却看见提灯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笑眯眯,“爷爷,钟先生,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件顶稀奇的事咧,那边有个人,看着不傻也不疯,偏要逮住一个人便问他家的娘子是不是刚生了娃娃,你说,好不好笑?”
  “那都是真有几分有趣。”
  少年兴高采烈继续说,“还有一桩呢,与那个疯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倒是精神正常,只不过有些娘娘腔,也是到处寻人,喏?可不是那个人。”
  钟檐穿越人群,望见那个人确实朝他而来,虽然披着裘衣,可是仍旧能看出这个男人却有几分阴柔,像是宫中人。
  他果真是冲着自己而来,他说,“我家夫人请先生一叙。”
  他心中了然,跟着宫人走了。
  已经深夜,宫中的酒宴却未散,他路过正殿的时候,仍旧能听见喧闹歌舞之声,他在那人的带领下,却走进了一个幽僻的宫门。
  他见到妍妃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才要开口却有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她屏退了宫人,柔声道,“哥哥还要同我生分吗?”
  钟檐一愣,终究伸出手去牵妍妃的手。女子的指节分明,是玉石般的冷腻触觉,他分明记得小妍的手常年温软而潮湿。
  “小妍你……可是有什么不快乐?”钟檐与女子坐在一处,忽然滞了音,“现在……哥哥在这里,你以前总是要讲个哥哥听的……”
  他仍旧记得以前满眼泪哗哗步履蹒跚的女童总是很娇气,受了委屈到她的哥哥面前告状,他的哥哥也总是纵容着,他想着太傅家的女儿总是有资格骄纵的,娇宠一些又何妨,她的小妍要一帆风顺的长大,再也不必面对那些挫折和失败。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脸色苍白,神态淡漠而疏离,终究是笑了,她握着钟檐的手,笑容如同过夜的凉风一般,“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宫门里的人,要是把快乐悲伤都写在了脸上,那他也活不过了,所以,哥哥,你来这里,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杜素妍没有告诉他一个字,他才难过,他知道,宫里面的日子,怎么会像表面那样风光,多少明枪暗箭,可是她却抬头,继续笑,“哥哥,来看看雪来吧。”
  钟檐此刻才知道小公主叫做雪来,“雪来,倒是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她生在雪天,生出来的时候又瘦又小,天气这样冷,将她冻得浑身发紫,连太医都说她命薄,可是她定然是可怜她的阿娘,硬是活了下来,这样健康,这样勇敢。”
  钟檐也感叹,“真是好勇敢。”
  这时乳娘将孩子抱了上来,他望着睡熟的孩子,十足十像他的父皇,没有半分像小妍,隐约是失落的,可是想到这个孩子是小妍生命的延续,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杜钟一脉最后的香火,又忍不住喜不自禁。
  “我可以抱抱她吗?”
  妍妃点点头,到底是男人,笨手笨脚的也不会抱孩子,最后小公主以一声响亮的哭声抗议,他们手忙脚乱了许久,才将小公主安抚下来。
  “哥哥,瞧你,真笨!”她嗔怪着。
  “是笨。”钟檐点头。
  皇城外的热闹似乎还在继续,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份团圆似乎要永无止息下去了,可是,谁也都知道,它终究止于日出。

  ☆、第十二支伞骨·合(上)

  申屠衍来到京城的那一天,是元宵。
  举国欢腾;街上都是涌动着的人潮;从街角到街尾;他牵着马走过喧闹的街头;一时间天地旋转;茫茫然的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街上有这么多的人;找到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实在是比他想象中的要难得多;后来,他也只能一个个的问;后来想起来也实在是啥;他除了钟檐叫做钟檐,其他的一无所知;这样都能找到人;才奇怪呢。
  原来寻人这件事除了努力,还是要靠运气。
  他一路走,一路问,后来他果真遇到了一个宣称知道他要找的人的下落的人,他的眼睛忽倏一亮,“真的吗?是云宣钟檐?”
  那人支吾回答,“是啊,是啊,是钟檐,他妹子最近生了孩子的那个。”
  申屠衍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什么呢……”
  那人“……”
  最后申屠衍还是跟着那个人走了,可是他到达了地点之后,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那个人带着他停在了一间瓦房前,位于角巷蜗角之间,散发着一股幽然之气。
  “你确实他真的在这里?”申屠衍反问,已经觉察出了不对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扑将过来,从屋子里面窜出好几个大汉来,将申屠衍团团围住,狞笑着,“此人身形样貌倒是与王爷相近,正好替王爷抵了债。”
  申屠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积郁在心口,终于喷涌而出,喉头一阵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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