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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温如寄-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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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屠衍惘然,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等到出了宫门,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他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崇明殿,而是废太子的停鹤居。
  车马粼粼,马车一步不停的穿越东阙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时,广袖朱袍的朝中泰斗正在叩开许久没有开启的宫门。
  停鹤居隐于荆木深处,于别处的富丽堂皇来说,实在朴素简陋的可以。它命名为停鹤居,据说是应为前朝之时,这里果真是圈养了许多丹顶鹤的,后来城池崩催,鹤踪不在,却是仍然叫这个名儿。
  他进门的时候,几乎没有看到任何宫人行走,因此静得可怕,许久才看到了一个宫装女子,正拿着锄头刨着土儿,将细小的种子往土里播种。
  萧无庸疑惑,依着她的妆饰,却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还是宫娥来,一时也找不出何时的称谓,“小娘子,借问大皇子何处?”
  女子抬起头来,想了想,指了指一道偏门,然后又埋下头去。
  萧无庸沿着幽径一路走着,尽头是一扇木门,映在木门上面的身影颀长而消瘦,他进门前,方才看清了废太子李昶的模样。
  那是一个异常消瘦而苍白的青年,十成继承了仁宣皇后的美貌,却看不出当今陛下的半分模样,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
  他行了礼,李昶却没有因此而答应他,他一连唤了好几声,青年才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先生过来看看,这画上的驯鹿是否真的是李钟隐的真迹?”
  萧无庸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那幅画许久,摇摇头,“是不是后主的真迹,臣不知道,可是臣却知道,殿下的画卷在宫外,大好河山的卷轴正在徐徐展开……”
  李昶一愣,绕过萧无庸的身体,看见刚锄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慢慢掩去了猫一般的眼神。

  ☆、第七支伞骨·起(下)

  天已经全黑;华灯繁星将整座城池笼于一种晦暗不明中;站在很远处的山顶上;也可以看到这灿若明珠的不夜之城。
  最富饶的土地;最璀璨的文化;最温和的季风。
  ——关外人心心念念想要踏足的地方。
  申屠衍到达自己的府邸的时候;略惊讶了一下。萧无庸说御赐的府邸离杜太傅的故居很近;其实岂止是近;分明是当年的杜太傅府;只不过封了原来的门;而重新开了一个门来。
  出来相迎的是一个老翁,“将军好,我是这里的管家,姓郭,以后,也便是将军的管家,将军有什么吩咐?”
  申屠衍望了望那宅院,那牌匾仍旧还挂着青斋书院的,不由得蹙了眉,郭管家便道,“这里原是老杜太傅的府上,老太傅获罪后,一直是小人在打理,小姐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后来逐渐荒废了,老太傅是个有学问的,宅子里藏书很多,渐渐有人上门求书,老爷在时常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老奴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书院了,如果将军不喜欢,小人马上派人重新布置……”
  申屠衍看了一眼古宅,想起了一些往事,会心一笑说,“这样就很好。”
  杜荀正的宅子,他也是来过几次的,那时,他跟在钟檐后面,钟檐少年心性,总是跑的没影,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后面,因此,他对这里也不是不熟悉,所以,他自己逛了一圈,找了一间厢房,睡去了。
  一瞬间灭了灯,空荡荡的宅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般,将他的记忆和意识包围在其中,窗户突的自己开了,他猛地坐起身,觉得青冥天际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是你回来了?
  他无言以对,命运总是强大的出乎意料,他没有想过,会是他,以这种方式,代替钟檐回来。
  长夜漫漫,与废太子的停鹤居相比,六皇子的寝宫却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夜相对于白昼存在,是因为他更有包容性,白昼没有办法见光的东西,可以平平安安的曝于琉璃灯火下,隐秘而安全。
  六皇子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从金殿上下来就一直带着的笑容。
  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在殿上的表现,完美的天衣无缝,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早上朝堂上的事,现下京城内外都已经传开,他们戏说着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将一个身居卑职的武将迎上殿的,又是怎样将虎符托付给他的,如果这是一场戏,他必定是最赤胆忠心的那一个。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个年纪与他略长些的青年人,眉梢隐约有故人的神采;他握着时,长着老茧的手心的温度;他交出兵符时皇帝温煦微笑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台阶,是薄冰也是深渊……他都记得。
  如今,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透透气。
  “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他苦笑着,心中却一直了然。
  君臣父子,他心中分明。
  白日里他维持那些表情,几乎觉得脸都要僵硬了,似乎花了很长久的时间才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十余年来,生于草莽,长于战场。与其说是深宫里长成的皇子,倒不如说是荒原里长成的野兽,善伪装,富有攻击性。
  年岁逾久,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渴望战场,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申屠泠奚,那是一个他的父亲和百官连提也不屑提的名字,草原部落族长的庶女。
  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申屠泠奚却不能是他的母妃。
  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当年的缘故的,那个异族女子携满腔仇恨而来,却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和一个令人唏嘘的背影……之后他是如何辗转进宫的,连当年的老嬷嬷都记不清了,却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前的爱恨了。
  况且整段故事里只有恨,没有爱。
  他看着周遭的宫殿里灯火渐渐暗下去,知道是宵禁了,忽的一只燕雀扑闪着翅膀落在了窗边。
  浑身纯白,头上有杂色,不像是宫里的鸟,就是在东阙城中也是少见。李胥脸上却没有惊讶之色,他慢慢抓起鸟,解开绑在脚上的竹筒,抽出纸条,展开。
  他看着白纸上的疏疏的几行,戏谑的勾唇一笑,然后用内力将纸条震得粉碎。
  静谧的夜里忽然飘起了雨丝,因为夜色浓重,只有落在了脸上,他才察觉。那些飘散的纸屑到了明天都会统统不见,而他,通过它们,却听到了千里关山外的声音。
  ——局已摆好,君敢来否?
  君敢来否?
  是试探也是邀请。
  第二日清晨醒来,才发现下了急雨,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湿的,昨夜天黑着,他也看不太清,现在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个下人,大概都是与郭老沾亲带故的,所以才留下来了。
  “将军,要不我去招些家仆回来?”老管家有些诚惶诚恐,毕竟让新晋的官员住这样的房子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申屠衍淡笑,“这样就很好了。”反正也是住不长久的。
  他望向远处,那荆木从中有褐色的半截木头露出来,他走过去,看了一眼,竟是一只小小的木鸢,在岁月的侵蚀下褐迹斑斑,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
  老管家见他感兴趣,笑道,“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爷搬过来的,以前她总爱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没有回来,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妇,有没有受夫家的气。”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讯的,却也不好说开,只是笑笑。他记得以前家里是有这么几只木头鸟的,钟檐时常指着那木鸢指桑骂槐,“呆头鸟,呆头鸟,你比呆木头有灵性,戳戳脑袋摇一摇,呆木头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只木头鸟就不见了,原来是搬来给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头鸟依旧吱吱呀呀的摇着,昔日的木头少年却已经满面风尘,华发早生了。

  ☆、第七支伞骨·承(上)

  钟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家屋檐上有一块呆瓦片儿;忽然长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袖;没有什么表情;嘴里嚷嚷着要嫁给他。
  他铁青着脸看着这样一个瓦片儿;拒绝得干脆;“不;我要娶姑娘的。”
  见他没有反应;他又加上了一句;“你不是姑娘。”
  呆瓦片皱了皱鼻子,似乎是懂了的,依然是面瘫的脸,不言不语的将他的屋子收拾个遍,然后站到他面前,继续扯他的衣袖,仿佛在说,瞧,我比田螺姑娘还勤快,算姑娘了吧。
  他想了一想,迟疑着摇头,“不,我要娶姑娘的。”
  呆瓦片又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把地都扫了,又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摇头。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于繁复,以至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可是最后,他认真说,“你再怎么做,你都不是姑娘。”
  这一下,那片瓦片彻底恹了,垂着脑袋就要离开。
  他拉着这块呆瓦片儿刚想说几句,梦却醒了。
  可是一觉醒来,他抬头看屋檐,瓦片都还好好的盖在屋檐上,哪里有逃走的痕迹呀。
  ——果然是梦呵。
  他如同往常一般开铺子,削伞骨,和人胡乱扯闲,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忽然朱寡妇问他,“哟,你那好了不得的表哥呢,又送货去了?”他随口答道:“什么表哥,你梦游了吧!”
  钟檐扔下这样一句话来,留下一脸懵的朱寡妇,扬长而去。
  他想,一定是那婆娘扯淡,哪来的表哥?他就一间铺子三分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妈的怎么会有表哥呢?一定是弄错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收摊,重新装上铺子的木门,一日又这样结束了。
  他将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面条煮上,勉强吃了两口,总觉得味道不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他这样想,一碗烂面疙瘩有什么对不对的,十几年来不都是这么吃的吗,他扒拉着面条,很快就见了底,还打了个饱嗝。
  天渐渐黑了下来,寻常人家到了此时也是饭后的闲暇时刻,他觉得吃得有些撑着了,就走到了后院去散步,傍晚的光线氤氲,懒懒的铺洒在屋檐瓦柱之间,时间仿佛一般已经入夜,一半停留在白昼。
  他走进去看,发现院子边上松软的泥土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虽然不明显,却是很多天前洒下的菜苗苗,因为昨天晚上下了春雨,所以冒出芽来了。
  钟檐蹲下去,触摸着毛茸茸的芽芽,却忽然捂住了胸口,他的原本空落落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甚至快要满溢出来。
  ——都不是梦啊,他是真的回来过。
  可是他现在又去哪里了呢?他该到哪里把那块瓦片儿找回来了呢?
  不过,钟檐很快就知道了答案,东阙城里的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瘟疫还要快,于是全云宣城都知道了近日来陛下封的兵马大将军,真是好威风啊,兵符重托,钦赐府邸,皇子亲迎,好像全世界的风头都要被他抢走了。
  “对了对了,那个兄弟好像也是从金渡川一役幸存下来的,和你那个啥还挺像,叫什么……申屠……申屠……”那光头匪爷自从来到云宣以后就不走了,整日闲着没事就在他身边瞎扯淡。
  “人家叫什么,关你什么事?拿上东西赶快走,再不走不怕你家秀才来揪你耳朵呀!”钟檐将鸡毛掸子扔在他的身上,“再来借,我家的鸡毛掸子全在你家了!我还做不做生意!”
  “哦!”光头匪爷应了一声,悻悻的走了。
  钟檐还想着骂骂咧咧几句,可是却忽然觉得没趣。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他收了凉在后院的菜,看着一泄如注的水帘,想着,有什么呢,阴晴雨雪,不过是人生常态。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申屠衍在东阙,也没有过几天清净日子。
  比起永熙年间的战火纷扰和那一次差点攻陷都城,这些年来,大晁边境虽然时常有滋扰,但是总体来说,也是太平的不像话了,甚至连去年最大的金渡川一役,也没有越过边境,便已经草草结束。与其说是一场战役,不如说是一场试探。
  可是,那一场战役,就像是一条引火绳一般,将局势引向一触即发的局面。整整十一年的隐忍,大晁的百姓隐忍得太久了,掌权的贵族们也是,十一年,足够让新酒变醇,红颜迟暮,少年白头。
  他回京之后的不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想了许久,总算想通了,为什么皇帝会选中他,他不是军功赫赫的老将,也没有盘根错杂的关系,甚至,他连大晁人都不是。
  正因为如此。
  不过如是。
  三月的细雨中,他坐在青斋书院的楼前擦拭他的剑。
  雨雾蔼蔼,眼前是打着伞不断的在藏书楼进出的人,意气风发的,怅然失意的,汲汲于名利的,想要报于帝王家的,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交织在早春的和风中,酝酿着大晁将来的希望。
  自从钟檐住进了宅子,他也告诉老管家,这里仍旧是书院,想要读书的可以随意进入,他这样一个大老粗,看不懂这墨宝,总不好意思,将满箱瑰宝收藏着,暴殄天物吧。
  他仍然专注擦拭着刀刃,忽然望见那书楼的后面又青烟袅袅,觉得稀罕,便沿着小径往书楼后面走去。
  他知道这书楼后面有一片墓地,葬的便是杜荀正杜太傅夫妇,是郭老管家下的葬,因为位置偏僻,甚至很少人知道,原来老太傅的坟墓是在这里的。
  等到他走近时,蒿艾杂草前,立着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雪缎的袍子,修长的眉眼。
  “是你?六……”这回轮到申屠衍惊讶了,他没有想到,站在昔日杜太傅坟前的会是这个人。
  那人挑眉,用手势示意他禁声,唇边漾起笑,“六公子。”
  申屠衍意识到在宫外是应该避嫌,因此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六公子。”
  “你心里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绕过坟前冥币和祭品,抬头,“我是来祭拜杜太傅的。”
  申屠衍觉得荒谬,这个世间真是好笑,十余年他一心辅佐的太子从来没有来祭拜他,而来祭拜他的,却是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敌对的皇子。
  “杜太傅品格高洁,修竹茂林之风,大晁无人可与之堪比,我是十分仰慕的,可惜生前不能聆听他的教诲,特来祭奠,也顾不上唐突了。”
  “六……公子有心了,杜先生克勉一生,泉下,看见如今大晁群臣都如六公子一般,想必会很欣慰的。”李胥听到了“臣”这个字的时候,眉头忽然皱了皱,却也很快笑道,“听说将军驻守边关十余年,第一次上京述职,住得还习惯吗?”
  “京都繁华,不是边塞弹丸之地可比。”申屠衍勾唇答道。
  李胥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大漠戍月,羌笛狼嚎,才是大好男儿真正的风景,这些莺歌酒风,虽然醉人,却也在无形之中伤人。”李胥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我跟将军是一样的?”
  申屠衍望着那坟前将开未开的雏菊,雨滴打在上面,微微颤动着,笃定道,“六公子说的不差,可是更多的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着,锱铢营生,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哦,难道将军也只是这样的人?”李胥有些失望。
  申屠衍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眼角隐约有了笑意,不卑不亢回答,“我是,我一直是。”
  “那可太让我失望了,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时候,我的随从其实是很惊讶的,他说将军的眉目间,有几分和我长得相似,所以我以为将军是和我一样的人呢。”他的语调虽然是开玩笑,却不像是玩笑。
  “六公子龙章凤姿,卑职怎么敢长得相似呢?”
  “但愿如此。”李胥望了望天际,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再来聆听杜太傅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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