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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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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金一百万两,银五百万两,衣缎五百万匹,已经远超我大梁城所有,假使变甑釜为金银,化屋宇为表段,亦不能如是敷纳。”那宦官又亢声说道。
  “也就是说……你们这是打定主意,想要背盟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背盟,这等无信无义之人,你们赵国人怎可奉他为主?不如今天就废了吧?”颜鲁虎语气轻慢的说道。
  两旁源军将领高声起哄,一边用匙箸敲着桌案,一边齐声高叫:“废了!废了!”
  康衍脸色血红,双手颤抖,不能自持。
  康瑶金却一直垂着头,不言不动,一滴水痕,沿着衣襟滚落,和那酒污混在一处,再也寻不到痕迹。
  颜鲁虎一挥手,止住了众人,轻咳一声,正要开口,那宦官却抢先说道:“主上仁孝恭俭,勤政爱民,上对得起天地列祖,下对得起臣民百姓,未有过失,岂可轻议废立!”
  颜鲁虎道:“当年两国议定,合兵击退西夏,谁夺回的城池,便归谁所有,我大源从西夏人手中夺回燕京,将其纳归版图,合情合理。可是你这位德配天地的主上却背盟毁约,屡次兴兵攻打燕京。我主无奈,只得挥师南下,一则为你赵国清除奸佞,二则问你赵国背盟之罪。此次兵祸,致使南北生灵涂炭,究其原因,都是你主上背盟所致,怎么可以说无过呢?”
  “我主并非失信,我赵国列祖列宗艰难积累,打下这片江山,历经三世,方才平定河东,祖宗陵寝在燕京,故土在大河以北,不敢轻易与人,这才是信义所在!”那宦官深吸了一口气,又朗声继续,“若说我主失信是过错,那么王爷更是失信之尤!自去岁城陷之后,两国定盟,永结通好,我赵国俯首称臣,永事大国。现如今歃血未干,王爷竟然违背盟约,妄议废立之事,难道不是背盟失信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颜鲁虎眉头一皱,猛地一拍桌案,便要发作。
  却听得那宦官继续亢声说道:“贵国伐人之国,却不想着全活生民,反而是贪索无厌,徒掠金帛子女以自丰。覆我宗社,害我生灵!汝灭亡不久矣!”
  “住口!”颜鲁虎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杯掷在地上。那金杯仓啷啷滚动到康衍脚边停了下来,酒浆四溅,弄污了康衍的皂靴。
  “拖下去!在青宫圜丘上,杖毙!”颜鲁虎厉声。
  两旁早有人一拥而上,将那宦官拖了出去。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玄狐大氅,跌落在地上。那宦官口中兀自怒骂不止,却已经换做了汉语。
  “若冰……”康衍低声,如泣如诉。这“若冰”二字,想必是那宦官的名字。
  颜鲁虎重新掌控了局面,捻着胡须冷笑一声,“陛下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去观刑啊?”
  康衍神色一变,怒目而视。
  “哈哈!我倒忘了,陛下原本是胆小的,见不得血,所以打起仗来,胆怯得如同小儿。”颜鲁虎笑着对左右说道。左右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康衍的手,紧紧攥成拳头,那手上的青筋贲张着,似乎要挣破肌肤一般,那拳头的缝隙中,隐隐有血冒出头来,像是蠕蠕而动的一条赤色的虫。
  颜鲁虎见康衍脸上轻轻淡淡,既不争辩,也无任何动作,突然便有些泄气,对左右挥了挥手。
  一群人,便簇拥着康衍,出帐去了。众人杂沓的脚步,将那玄狐大氅踩皱又辗平,踢开又聚拢,发泄一般的□□。
  待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那康瑶金才缓缓走下席来,俯身拾起大氅,抱在怀里,像是怀抱着自己的亲人,哀哀痛哭。
  沉重的杖声,一声一声,远远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颜音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耳倾听。
  “哪有什么声音……”阿古依旧是懒洋洋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好像是打人板子的声音……”
  “打人板子有什么稀奇,军中常事儿。这么多人,保不齐谁犯了事儿被抓住了打板子。你放心,咱们源国地广人稀,最重视的就是人了,在军中除非犯了天大的错儿,一般都不会是死罪,一顿板子而已,忍一忍就过了,养上十几天,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阿古一边说,一边半闭着眼睛,用小指挖着耳朵。
  颜音皱了皱眉,“你不好好洗手,就别给我弄吃的!”一边说,一边径自推开了窗户。
  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不疾不徐的板子声中,夹着阵阵怒骂,说的却是汉语。
  阿古听不懂,却也有些诧异,“怎么?打的是赵国人么?”
  “走!去看看!”颜音抄起外衣,拔腿出了门。
  阿古急忙抱着手炉跟上。
  越走越近,但那怒骂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是□□,显见是那人已经不行了。
  那圜丘在青宫东华门外,隔着门,便能看到圜丘下围满了人,三重汉白玉栏杆圈护的圜丘之上,放着一张刑床。漆黑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起一落之间,那一道暗黑的杖影,划过高天丽日,仿佛是天地也在一同遭受刑求一般。
  此时,雪已经小了,星星点点,像是飞絮,太阳从稀薄的云层中透出一个轮廓,淡淡的橘色,像是失了血。
  “别过去了,血糊里拉的,没什么好看的。”阿古劝道。
  这一次,颜音却顺从的点点头,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翘首张望。
  “去问问,怎么回事。”颜音吩咐道。
  那怒骂声已经很低了,模模糊糊,分辨不清辞意。但既便是隔着这么远,那些飞溅的血花,依然如此清晰刺目。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让众人心头一震,四下里一片安静。
  颜鲁虎缓步走上圜丘,朗声问道:“现今可服了吗?”
  “不服!”那人亢声答道。
  “事已至此,徒死无益,你若求饶投降,我便留你一命。”
  “天无二日,若冰宁有二主?!”
  “哼!命都快没了,嘴还这样硬!”颜鲁虎目视左右,“把他舌头割掉,面颊割开,我看他还怎么嘴硬!”
  “矫首问天兮,天卒不言。忠信效死兮,死亦何愆!”那垂死的人朗声吐出这两句绝命诗,随即,便是血光一闪,再无声息。那沉闷的杖声,再度响起,没几声,便停了下来,人,已经去了……
  阿古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回道:“是赵肃宗身边的一个太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骂老王爷,被老王爷下令杖毙。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赵肃宗那老儿,你没看到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呵呵,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皇帝啊!难怪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
  颜音不答话,只怔怔的看着圜丘之上,那人的胳膊从刑床上嗒然垂了下来,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滴落。在这祭天的圜丘中央,一具血色淋漓的尸体,俨然祭品,为这个垂死的城市祭奠。
  雪,突然又大了起来,天地一片混沌,天空中再无半点太阳的影子。
  青宫的那个幽静院落中,康茂也怔怔的站着,侧耳聆听那一片风声雪声,久久,伫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把李若水写成太监了,差不多是唯一一个死节的人吧,其实由于他一直负责往来金国,若不死节,就是坐实了的汉奸卖国贼,换句话说,这是他的一种趋利选择而已
    
    ☆、四十、雪渥丹青葬锦灰

      大雪下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颜音一大早就起来了,裹着重裘,开心的在院子中玩雪。他却不像寻常孩子那样滚雪球,堆雪人。而是用脚印在雪上踩出图案来:大朵的宝相花,细碎的连珠纹……将那一片无暇积雪织成一袭暗花的锦。
  “喂!你小心些,不要踩坏了我的画!”颜音对阿古喊道,“你只准走那条路,不许踩到路外面来。”
  阿古却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对面好像来了好多人。”阿古一面说着,一面附耳在门缝边倾听。
  “过去看看好了,干嘛这么鬼鬼祟祟的!”颜音说完,小心的踏着那些图案,走到了甬路上来。
  对面院落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挤满了人。
  颜音见人多,便不近前,依然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抻长了脖子眺望。
  颜鲁虎一口略显生硬的汉话,声如洪钟,“恭喜太子,贺喜太子!令尊昨夜驾鹤西归,太子继承大统,为赵国新主!”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是康茂略带喑哑的声音:“我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呵呵……令尊寻仙修道,大彻大悟,已经修成正果。”颜鲁虎的语气有些支吾。
  “不会的!父皇……父皇难道是被你们害死的?!”
  “哼!我们怎么舍得害他,是他自己——”颜鲁虎见不留神说漏了嘴,忙戛然而止。
  “父皇……到底是怎么去的?”康茂的声音中带着绝望,“告诉我……快告诉我!”
  “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他用碎瓷片割了腕,我早说过不该给他们一只碗,一盏灯的!”颜鲁虎后面半句话,已经改作了女直话,想必是对左右说的,“去!把这里所有东西,统统收走!”
  两旁有人答应了一声,便动起手来。
  颜音侧了侧身子,靠在门框上,给那些搬运东西的人让出一条路来,但眼睛却眨也不眨的,一直盯着人丛之中。他的个子实在太矮,纵然是站在门槛上,也没有办法看到康茂的脸,只能凭借他头上的金冠,才能判断他的所在。
  康茂一直没有说话,那金冠也一直静止着,一动不动。
  “太子是储君,先皇逝世,天下便以太子为尊。这道誓书,令尊昨日已然同意,只是未能签字画押,今日只好请太子代为签署了。”
  那金冠一动,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想必是康茂接过誓书翻阅。
  “引咎逊位,另立异性?!这是何言!?”康茂怒道。
  “这是昨日你父皇亲口答应的。”
  “胡说!父皇绝对不会答应!我康氏自立国以来,德泽在民,于今已有九世,天下之人,莫不臣服,怎可轻言废立?”
  “呵呵,令尊自惭背信失德,引咎自戕,康氏已经不配再掌有赵国天下——”
  颜鲁虎还没说完,却被康茂凄厉的声音打断,“什么?!以宗室戚里女子折犒军之银,你们……你们简直就是禽兽!”
  啪的一声,那誓书被康茂掷出,想必是打在了颜鲁虎身上。
  颜鲁虎怒喝:“把他的手指斩下,用他的血画押!”
  颜音的身子一抖,“不要……太子哥哥……不要!”那声音很轻很轻,只有站在他身边的阿古,才能听见。
  康茂一声轻轻的,被压抑着的惨呼传来。
  继而便是颜鲁虎的豪笑,“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音见他们要离开,忙将身子缩到了院门后。
  “太子哥哥!”见所有人都已经走远,颜音忙扑了上去。
  康茂跪坐在一片积雪上,右手食指插在雪里,不言不动,周围的雪,红了一片。不远处的雪地上,另有一处殷红,像是雪中绽放的一朵妖异的花,是那枚断指的所在。
  颜音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断指,用帕子托着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条脆弱易碎的生命一般。那断指已经被冻成灰白色,断口处的血,早已凝干。
  “太子哥哥,这个……还能接上吗?”
  康茂摇头,“不能了……”
  “听说你们有个戴神医在大营里,让他来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断了就是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颜音轻轻叹了口气,依然小心的把那断指包好,轻轻放在康茂身边。又拿出一条帕子,要为康茂裹伤。
  康茂顺从的任由颜音抽出他埋在雪中的手,任由他笨拙的缠裹,包扎……颜音的手势很轻,生怕碰疼了康茂。
  “太子哥哥,地上冷,进屋去吧!”颜音劝道。
  康茂依然不说话,只是顺从的任由颜音扶着,走进屋内。
  屋内已经空无一物,颜音又轻叹了一声,扶着康茂席地坐下,又脱下身上那件两面发烧裘皮披风,要披在康茂身上。
  “不行!你体弱畏寒,会生病的。”康茂这才开了口,声音喑哑。
  “你怎么知道我畏寒?”
  “你说过的,而且,你不管穿多少衣服,手都是冰冷的。”康茂说着,用左手揽过颜音的双手,轻轻捂着。
  “这样好不好?”颜音走到康茂身后,长跪下来,揽着康茂的肩头,将披风展开,罩住了两个人全身,“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冷了……”颜音喃喃说道。
  康茂嗯了一声,轻轻握住颜音的手。
  “太子哥哥,你难过就哭吧,哭了就会好受一点,我不会笑话你的。”
  康茂没有说话,只是手上一紧。
  “太子哥哥,你这样我好害怕,你……你不会也轻生吧?”
  “不会……”康茂声音低沉,“我若也去了,那我康氏江山就更保不住了……我在,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颜音默默听着,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其实令尊这样轻易的撒手去了,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等于是把所有的难题都堆在了你身上……”
  康茂身子一震,“所以……我不能再把这些丢给兄弟们,一切的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他沉默了良久,又开口说道,“音儿,有时候,实话是很伤人的……不要一味的说实话。”这也是他第一次称呼颜音“音儿”。
  “嗯,我听你的。”颜音点点头。
  “也不要站在门槛上。”
  “为什么?”颜音不解。
  “因为你每踩一下门槛,就意味着你要替这户人家承担一次他们犯下罪孽,踩的越多,你承担的也就越多。这青宫,是我康氏的家庙……”
  颜音想了片刻答道:“没关系,我愿意替太子哥哥承担,这样太子哥哥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康茂眼中一热,浮上了淡淡的水汽,“你回去吧!不然你父王又要打你了……”
  “我不回去,我在旁边陪着,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好,我来教你画画吧!”
  “你的手……”
  “不妨事。”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纸笔了……”
  “有雪足矣!”
  康茂左手执着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四方的轮廓,又在其上打出了九宫格,“这四个交叉点为眼,画中最重要的东西,要放在这里。若画花鸟,则可以让鸟落在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个点适宜出枝,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块适合留白,不过也须得灵活运用,不可拘泥。”
  康茂边说,边以指节做斗笔,画下一节节竹枝,又用小指指甲做叶筋笔,点出竹节,口中讲述着运笔要领和墨色浓淡。渐渐的,一张暗刻的翠竹图,便在一片覆雪之上,显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把皇上弄死了,反正让他去北边也没啥戏份,感觉死了还干脆一点。徽钦二帝的体能和心理承受能力真不一般啊……
    
    ☆、四十一、宫花零落出深墙

      暴雪下了一夜,到天亮时才渐渐止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梁城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天,是十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四壁的城门旁,贴满了大梁府的榜文,这一次,却是以源国的口气写的:“大源先皇帝有大造于赵国,而赵人悖德,故兴问罪之师。然赵国犹敢抗师,洎官兵力击,京城推破,方伸待罪之请。追寻载书,有违斯约,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父子败盟,其实如一。今既伏罪,宜从旧约。赵之旧封,颇亦广阔,既为我有,理宜混一,但念出师止为吊伐,本非贪土,宜别择贤人,立为藩屏,以王兹土,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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