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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娘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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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里热火朝天,但奇异的是,除了桃三娘在,还有方才坐马车来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着围裙包着包头,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鹅,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称好了三钱盐巴,她拿来擦鹅的腹内,然后拍一小把葱,塞满其中,鹅的外皮用蜜糖拌烧酒涂满,起大锅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让鹅身近水。火灶内烧的两束各一斤八两、粗细相似的木柴,据说也是她挑选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烧尽了便可,俟锅盖自冷以后,才可揭开锅盖,将鹅翻身,再将锅盖封好,改为一束一斤八两的柴继续烧火蒸之,灶内不可用火棍去挑拨,锅盖也必须用棉纸糊好。

桃三娘啧啧称叹:“夫人手艺实在好!我却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见三娘在做鸽蛋饺,便也过来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时鲜蔬菜和肉糜,鸽蛋十几个打稠成蛋浆,分别煎摊巴掌大的在平锅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浆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过来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圆饺子形状,蛋熟后自然合拢,就可一个个拿起来放置一边待用了。

汤锅里烧的鸡汤也已经翻滚良久,沁出浓香,三娘说上菜时只要将汤内放入蛋饺便可。

这时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进来,桃三娘吩咐他仍旧用甜酱瓜和姜丝,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们府上的三夫人怀有身孕,喜欢清爽饮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里:“不若你来试试我腌制的萝卜好了。”

正好看见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三娘顾着忙也没看见你。”说着还和那夫人介绍我,说我是多么精巧伶俐,她喜欢我就当自己女儿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着我笑笑,但我这么近地看她,却觉得她神情里仿佛隐含一抹哀伤,目光祥和却又有点黯淡。

桃三娘的酱菜缸子都陈列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她的糟醋萝卜,也是一绝。将整根萝卜的皮旋切开,但中间不可断,仍包裹萝卜本身,一起风干后,加入炒盐、干花椒、莳萝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后再把萝卜切片晾干,再加一遍炒盐、干花椒、莳萝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干净筷子夹出一些给我们尝试,味道简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过萝卜下气,孕妇不宜多吃点,我这还有前两日挂起来风干的菜心,现在用盐腌一下,待会用虾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连夸桃三娘周到。接下来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笋,她的丫鬟洗好了刚买回的蓬篙,准备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则在将数个大茄子切成两半,挖出籽瓤,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早将茄子合并,用竹签固定好,放入油锅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厨房外,我对她说起明日一早,就把家里的蔷薇摘了拿来,她点头笑道:“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你帮我去看看?”

我觉得她说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爽快答应:“好!”

说起柳青街尽头的这小秦淮,两边因植满了柳树和夹竹桃,一年中大半时光都有连岸的绿丝招拂、红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时节,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惹得会沾上数瓣花片。

夹竹桃秋季里也会开花,只是远不如春夏烂漫。三娘怎么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着觉得奇怪,这条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边的草木。

不曾想,夹竹桃一改秋风里的颓瑟,花面重露红颜来,垂柳之间,分外显得腰肢妖娜,黄绿的叶里,却开出块块红团锦簇。

我正惊讶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见那程大爷骑着马,领着马车和一众家丁游玩回来了。

我赶紧跑回欢香馆,何大李二已经把雅座和大厅的饭桌都摆好了。那位夫人仍系着围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饭馆门口,等待程大爷的一行。

我反正是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呆在店门口一侧的两棵核桃树下,看个热闹。

终于看见另两辆马车里的夫人出来了。

第一辆里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程大爷相仿的威严妇人,身边带两个红衣的丫鬟,没什么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说话。其中一个丫鬟还从车里拿出自带的脸盆和豆皂,往后院去打水。

第二辆车里出来的夫人却是十分珠光宝气,头插几支金钗珠钏,脖子挂着大颗的珍珠串,伸出来让丫鬟搀扶的手腕上,也是锒铛作响、多得吓人的金玉镯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红的绫罗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爷一看她下车,连忙亲自过来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进了店门,桃三娘引路到里面,那被留下做饭的夫人也赶紧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儿,还不快去给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应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爷和三姨太的后面走。

那三姨太微皱着眉头对程大爷嗔道:“今天天气这么热,我都要吐了,亏你们兴致还那么高。”

程大爷说:“我让他们赶快去做点酸梅汤来?”

“嗯……”她点头,也不回头就说:“请二姐帮我做吧?别人做的我怕不干净。”

“听见没有?快去做酸梅汤。”程大爷忙回头大声吩咐道。

我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是见她立刻就点头转身回厨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溜到侧门,重跑回到后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头,也赶到厨房来安排上菜。见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怔,便回身去拿来自己腌制的一瓶梅卤递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会?”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过来,接过瓶子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识趣地走开了。

我见人们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个烧水的小风炉,打算在那煮酸梅汤,便过去帮她捡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谢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汤,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爷和另两位夫人没有等她,饭已经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宝气的年轻夫人每尝过一道菜,就会问桃三娘,是谁做的。末了啧啧称赞,果然欢香馆是名不虚传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艺本已是胜过一般厨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艺,却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爷也点头称是,也问桃三娘道:“欢香馆可有房间?你这里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到房间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么?让下人们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作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啥的,难保不是一位大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确立,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母亲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惟就爱吃她母亲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乃至进士,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厨娘比以往忙得还要不可开交,宴席不断,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后继香灯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青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捧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尤其是那程大爷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游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够早点,但总能看见对面欢香馆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厨房里为程大爷他们做早点,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饼点心。

恰好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边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缝补,先一天晚上送来,我娘做好了,便着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

我做好早饭,自己急忙吃点,就拿了衣服跑去欢香馆。

从侧门进了后院,便闻到一股药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风炉旁熬药。二姨太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着,似乎是做糕。

我赶紧过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见是我,点头笑笑。

我闻着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来,我流着口水问:“三娘,这是在做什么糕?”

“蔷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酱,倒比用白糖做的酱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笑。

我忽然仿佛有种错觉,她的笑让我有点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去给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进屋里去,正好碰见那丫鬟下楼来,我刚要说,她赶忙做手势“嘘”了一声,走到眼前来才压低声音说:“做好了?”

我说:“做好了。”

“钱已经给过你娘了。”

我说:“知道。”

这时楼上又有个丫鬟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药熬好了没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赶紧转身回楼上去了。守在风炉边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腾腾的,没睡醒么?”那丫鬟大声数落一句。厨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边,她拉我到柜台前的桌子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饼,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兴地点头,拿起一块饼吃起来。

院子里的药香弥散到四处都是,我随口问她:“谁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楼上:“那位三夫人。这几天奔波受了劳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圆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实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来大夫,这会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点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依旧低头吃饼。不一会还看见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药,上楼去了。

我吃完饼,向桃三娘道了谢,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务活去。

午间才做好了午饭,我伺候爹娘吃时,却听见屋外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却见欢香馆门口站了一圈人。还有一些人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有人说:“欢香馆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欢香馆里死了人?我回去吃下两口饭,又想跑去欢香馆,谁知娘沉着脸训斥我说:“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气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脚步,站在院子里朝欢香馆张望良久。

后来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个贴身丫鬟,她熬好了药端去给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着,便骂了她几句,她不忿顶了嘴,程大爷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马厩里,还让下人用马鞭抽了她几下。

二姨太为人虽然懦弱不多说话,但这次也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说她故意惹她生气,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来了。这一闹更搅得上下乱成一团,程大爷大骂了二姨太一顿,但也没对她怎样,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气十分刚烈,她被打之后别人把她放开,她竟突然一头撞墙去,顿时头破血流就死了。

欢香馆死了人,惊动到官府,幸而程大爷在这方面交际实深,丫鬟又的确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买棺收殓了事。经此一吓,那位三姨太居然当场晕过去,醒来拉着程大爷连喊着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买菜之时经过欢香馆,只见马厩边停了一口棺材,旁边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饭,有不少人在烧蜡烛衣纸,愁云惨雾的。我吓得加快了脚步,心里也在担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这么给耽误了,还有那二姨太,不知现在怎样光景?正想着,才走到小秦淮边,却看见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莲青色的对襟衣衫、褶裙,手里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你怎么在这?”我诧异道。

“是啊,何二做饭,我去菜场走走。”说罢,携了我一块走。

我忍不住问她:“三娘,棺材停在门口你还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怜的,生意还是小事情。”桃三娘摇头叹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时已经走到菜场,人多口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与三娘谈论这件事。刚好走过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摊,桃三娘站住了:“诶,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开始与小贩讨价还价,挑拣了两斤榧子,再称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饼。

我不好再说什么,随便买了点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

“嗯?”我一愣,没明白她的话。

桃三娘冷笑:“那丫头与二姨太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两人可是有情有义的,程府上下,别的下人免不了趋炎附势,厚此薄彼,只有这丫头对主母不离不弃。二姨太昨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是孽障啊。”她又叹一口气,顿了顿:“其实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肠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轻,出身单薄命苦,一时得了势,就未免恃宠生骄些罢了。”

我笑说:“三娘你眼中看人,却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世间本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句。

已经走到欢香馆,桃三娘拉我进去坐坐,我说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却拉着我的手:“进来坐会儿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牵着手,就不知不觉跟着往里走。

蜡烛、香的烟雾,弥散得门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个人脸上神情都罩在苍白的阴霾里,很少人说话,大家都在忙着做事,空气里还有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药,只是这药气和蜡烛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种不舒服。

我随桃三娘到后面厨房,却意外看见那位二姨太又在厨房里忙活着,何二只是在院子里收拾两只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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