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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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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想必流风无事了。
谢风闲抿唇一笑,濯濯如春月柳,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多谢师兄。”
裴元看着他点漆似的眸子,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罚他?”
谢风闲垂下眼,石砖的缝隙里一抹青苔色晕了开来。他声音沉静道:“我知。”
裴元又问:“可是怨我不公?”
湖心小岛顾名思义,正处于落星湖正中,除却两端石桥,四面环水,清风徐来。小岛四野俱是极静,偶然一两虫鸣乍起,复又落下。
谢风闲没有作答。
裴元面无表情道:“杨国忠权倾朝野,耳目众多。流风口无遮拦,奈何隔墙有耳。”
这已经是解释了。而“活人不医”裴元,向来不做解释。
谢风闲抬起眼睑,唇边倏忽绽开一抹笑容,竟比之言“多谢”时更甚:“素有桃源仙境之称的万花谷也是如此?”
万花谷乃谷主东方宇轩一手创立,其凭借一人之力笼络天下奇人异士,以诚相见以礼相待,谷中终日宴饮不断,策论古今,一时之间言论自由畅所欲言无处可及,百家争鸣兼容天下,慕名而访者终日不断、客似云集,久而久之竟成了江湖上第一的风雅之地,更被誉为当今天下的桃源仙境。
谢风闲的声音很轻,似是随风便散,然而每一个字落在裴元耳中却都无可比拟地清晰。
当今天下三大风雅之地,除却万花谷,其二便是长歌门与七秀坊。然而与文人骚客以诗会友的长歌门、“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的七秀坊不同,万花谷汇集了无数奇人异士更与无数三教九流。
然自杨国忠串通高力士执掌神策大全,万花谷内便忽地多了许多形迹可疑之人。众人起先并不在意,然而,一些作了离别宴饯行知交好友,欲行义举刺杀杨国忠的游侠义士,出得万花时,却纷纷神秘死亡无一例外。谷中之人本就鱼龙混杂,此事一出,无不互相猜忌,稍有不合便拔剑相向,于是渐渐地,万花谷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论风月,不谈国事。
裴元看着他,目光沉了沉,道:“我知你素有风骨,只是‘水至清则无鱼’,纵观天地无情,万物为刍狗,何况蜉蝣如人?”
谢风闲笑了笑,道:“我却愿意你将我也一同罚了。流风说的那么直白、那么理所当然,说了那么多……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裴元猛地一惊:“风闲?”
谢风闲闭上眼睛,笑得愈发大声。他的喉中发出“哬哬”地声响,活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咽喉,教听者无端心惊。
像箫声。
裴元忽然想。
像夜月小楼上悲到极致需痛饮三百拍遍栏杆而无人来和的箫声。
亭上谁家子,哀哀一声箫。
☆、第三章 人生有情泪沾臆
火。
四周皆是火。
火焰燎身,皮肤在刺痛里龟裂;浓烟呛鼻,气管在滚烫中窒息。
谢风闲听见有人在外边呼喊,此起彼伏,脚步匆匆。“走水啦!快来人啊!”
然后他听见了另一种喊声。跟外边那些焦急焦虑的声音不一样,这声音是那样苍老,那样苍劲,那样苍凉。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哈哈哈!”
谢风闲很着急,他比外边那些步履紊乱的人还要着急,他在冲天的火光里翻找着,不顾手下滚烫的木块、瓷器或是别的什么,火焰在他指间翻腾,在他身后窜起,在他头顶落下,火苗在每一个地方吞噬撕咬,将他记忆中儿时的藤椅、书架、紫毫都绞成比碎片还要粉碎的东西。
一个黑漆漆,明晃晃的噩梦。
然后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人,一个浑身着火,已辩不出形状的人。
他还在嚯嚯地喘气,嚯嚯地,像是这火焰一样,要燃尽自身最后一抹光亮,擦出最后一星火花。
他说:“吾儿,你来啦,你回来——”
一根梁柱轰地倒下,砸在谢风闲脚边。
火焰向他扑面而来。
他猛地坐起。
额上汗水涔涔,分不清周身是热是冷。
门被慌慌张张地推开,“吱呀”一声,光亮从门缝里呼啦一下涌进来。
谢风闲眯了眯眼,然后恍然想起来,进来的这个人,这个脸庞青涩,略显焦急的少年正是他的四师弟流风:“流风。”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
流风急急地在他身边坐下,想捧他的手,又不敢,只道:“师兄如何了?”
谢风闲坐着想了那么一会,才从噩梦的余惊里找回自己的一丝心神,道:“你却如何了?”
流风垂头,呐呐道:“飞景去找过你,裴师兄便着人来让我起了,只是我吹了些风,飞景非要架着我喝药。”
谢风闲笑了笑:“这是自然。”
流风一时找不到言语,只将头垂得更低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累师兄至此……”
不得答复。
流风抬头,却见谢风闲闭着眼,似是已睡过去了。
流风双眼一红,不管谢风闲听不听得到,自言自语一般道:“大师兄原意是教我磨一磨性子,流风也知自己性骄而躁,不得一激,只是师兄……若非飞景去找你……也断不会……”
话已至此,却是说不下去了。
木门再次被打开,流风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却见是裴元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大师兄。”
裴元点头,抬手做了个轻声的手势。见流风双眼微红,摇了摇头道:“无妨。”
流风轻声道:“师兄缘何会……?”
他回过身看斜靠着床榻睡过去的谢风闲。
裴元抿唇,上前几步扶了谢风闲躺好,谢风闲眼皮微微地跳了几跳,却是醒过来了,哑声道:“该不会是我睡梦中师兄给我吃了什么罢?怎地困成这样?”
裴元并不言语,端了手中药碗给他。
谢风闲双手接过,低头一嗅,微微笑道:“酸枣归心,首乌镇梦,合欢悦心……这三位药材合在一起便是归心镇梦、解郁安神。”
裴元将他扶起,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微笑:“喝完后,吃一颗朱砂镇心丸。”
流风看着那碗乌黑药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离得近,这满满一碗汤药,散发着酸苦难辨地气味,便只是闻到,已教人巴不得牛饮一碗糖水才好。
谢风闲却眉头也不皱一下,一饮而尽。他眸中清浅的目光像是一泓泉水慢慢地晕开,像是在回味却又不像,微笑道:“师兄配药手法当真高明。”
裴元面无表情地伸手搭上他的脉,静默片刻,道:“方才梦见什么了?”
谢风闲垂下眼眸,看向被面锦绣段水簇纹。那花纹繁繁琐琐地,缠绕着,不知绕向何处。大抵是药才下肚,尚未来得及见效,他只觉心口闷胀,说不出话来。
一闭眼,都是冲天的火光。
只是火。
只剩火。
在那火光里、浓烟中的悲戚笑声似还在耳边——
他攥紧了锦绣段被面。
骨节泛白,指甲没肉,他面上却仍带着一抹笑容。
裴元忽地取出一粒药丸,在谢风闲背后施力一拍,喂他吃了。
谢风闲身子摇了一摇。
流风眼疾手快地扶住,喊了一声:“师兄!”
谢风闲抬手撑住额,恍惚感到是流风在身边搭了一只手,张了张口道:“无……”
声音在颤抖。
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映在谢风闲似冠玉莹白些微透明的脸上,流风忽然发现,他的师兄,谢风闲搭在额上的那只手下,有一滴水珠反着光芒。
晶莹的,放佛就要滴落下来。
流风忽然说不出话来,空气里余散的那些药味却似都成了酸,一股脑地冲向他的鼻尖,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裴元。
裴元从衣襟里取出一包蜜饯,拾了一颗拈在手里,问道:“药可苦?”
谢风闲扑哧一声笑了:“师兄你哄小孩儿么?”
却是放下了手,眸中光芒清亮。
裴元淡淡地笑了:“可不就是么。”
流风不敢再多话,嘱咐几句又替谢风闲掖了被角,被谢风闲一脚踹开了,骂道“养女人呐”,忿忿去了。
裴元收了药碗,站起身,面容敛在阴影里,声音像是落星湖的水,清凉平静:“什么时候觉得可以说、能够说了,便就说出来罢。”
他顿了顿:“医人者不自医,莫要生出心病。”
帷幔里,谢风闲似是点了头:“多谢师兄。”
声音仍旧是很轻,一字一字却异常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出自骆宾王《在狱咏蝉》,全诗为“西路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南冠指囚徒,就是他自己啦~“露重、风多”两句既是讲蝉飞不进监狱也暗指自己身陷囹圄。这诗写于骆宾王触怒武则天被投入狱之时,超虐的【。后来他就去参加叛军了OTL
☆、第四章 人情翻覆似波澜
裴元出了门,却见流风仍站在门口,鬼鬼祟祟,不知作甚。
挑眉道:“何事?”
流风踱着小步子,见到裴元急忙上前一步,道:“大师兄,谢师兄他……无事吧?”
裴元眯眼:“怎么,连我的医术你也不信?”
流风入门晚,有些事情并不知晓。比如谷中若干杂七杂八的规矩,比如谢风闲三年前回了家,众人都道他在外这些年磨了性子,也该被叫回家子承父命,断不会再回了,然而一个月后,巡逻弟子却又在谷口看见了他。
带着一抹笑容,仿佛就是出门踏了青,郊了游,花儿赏完了,人也回了,压根不曾走过一样,对于归家的这一年所遇何事却只字不提。
谢风闲原是谷主云游在外时收回的弟子,入门时只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如今却已年过弱冠。
这光阴,便如谷中清风,倏忽一下,便过去了。回过神来看,却当真是“岁月忽已晚”。
万花谷还是那个万花谷,谢风闲也还是那个谢风闲,随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懒散笑容,对着谁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谢风闲也不是那个谢风闲了,无人的时候,他开始不笑,即便是有人,有时候谢风闲的笑容也似乎带着一抹教人看不清道不楚的东西,仿佛是一个痂,揭了,下面的伤口仍在腐烂、发炎,但血痂却过早地结好了。
流风性子急,心性儿好,谢风闲却懒散地……便就沉郁起来。
大概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伤痛,任谁也无法触碰。
裴元的眼神有些远,流风压着心底疑惑,仍是不放心:“大师兄的医术谁人不服?只是师兄……”
裴元转身,步伐奇快。流风愣了一愣急忙追上去,听见裴元淡淡道:“大抵是想起了什么,压得太久,这东西早就郁结于心……”
流风想了想追问道:“这样说师兄该是悲悸难抑以致神思……恍惚?”
裴元点头,道:“他来找我时便不大对劲,只我那时不曾注意……”
言罢敛下眼,步子一顿,又快步向前。
流风还想问什么,裴元却不再言语。
他想起最后谢风闲的那一声笑。
谢风闲似乎被困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梦境里,在梦的另一边,他敲打着呼喊着,横冲直撞,鲜血直流,却无人来听无人回应——裴元心下一惊,他在梦的这一边,他拉不住他,抓不住他。
这样的笑容,裴元在两鬓斑白沉郁半生的诗人脸上看见过,在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最终折了翅膀的丧志侠客脸上看见过,在饱经沧桑命途多舛的老翁脸上看见过,却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在谢风闲脸上看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将谢风闲劈晕。
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微微地湿冷。
清风微微吹来,这种冷粘之感更甚,裴元知道,自己在害怕。
他在害怕。
谢风闲身上的气息犹自不稳,裴元取出一粒朱砂镇心丸,喂他吃了。怀中的身体似乎没有一丝重量,在万花谷待了这么些年,谢风闲却依旧瘦得出奇,只是轻轻握着他的肩膀便觉掌心硌得发痛。
裴元握了握手掌。
声音渐渐地远了。
谢风闲坐在床榻上,侧耳听着,笑了笑。
大师兄配的药俱是安神镇心的,谢风闲不消片刻便觉困顿。
懒懒地,不想动。
他的目光转了一转,落在桌案上那方漆黑端砚上,端砚在阳光下露出一角,似乎有些隐约繁复的花纹,不仔细看便就注意不了。
谢风闲怔怔地看着,端砚的每一寸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甚至闭上眼睛也知道那隐在黑暗里的花纹延伸向何处,哪一处是荷花纹雕饰,哪一处是鲤鱼摆尾,哪一处歪歪扭扭毫无意义却是顽皮孩童破坏的痕迹……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儿时的记忆就像是这端砚的花纹,经一场大火烧了焦了黑了,再也辩不出曾经模样,却顽强而固执地,就在那里。
它就在那里。
不是你闭上眼,就可以说看不见。
谢风闲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一滴泪,忽然顺着他的眼角,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
晚间他醒了一次。
万花谷除了宴饮歌舞之地终日欢歌笑语,众门人居住之所却都是极静的,像是摘星楼、落星湖小岛,均是除却清风鸟鸣再无其他声音。平日里这时,谢风闲窗外应也是偶尔一两声鸟鸣,和着清风拂过花梢,大抵还有一两片花瓣落地的声音。除却这些声响,应都是清静无声的。
然而这天,窗外传来的却是匆匆而过的步履声,间或夹着一两声刻意压低了的惊呼,他听不大清,起来推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厚重的血腥气。
路的另一头,醉墨倚眠架着一个缇衣青年慢慢走近。
那缇衣青年衣色略深,似是被鲜血染就;发冠早已不知散落何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口,看不见是如何模样;袖袍衣摆均有被利器或树枝割破之处,袖甲早已脱落,两只手掌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谢风闲粗略扫了一眼,皱眉道:“怎么了?”
飞景见他出门,吓了一跳:“师兄你怎地起了?”
谢风闲摆摆手道:“睡得久了。这人呢?”
此人身着缇衣,胸前一块破碎盔甲堪堪缀着,衣衫虽脏污破烂,却仍能教人辨出是天策府制式的服装。
天策府,又或者是东都之狼。世人皆知“东都之狼”而不知天策府,当年光明寺事件爆发,天策府以迅雷之势扫平血眼龙王一党,自此“东都之狼”一名不胫而走,这名字意味着动荡,意味着浩劫,意味着朝廷不可抗之力。
话虽如此,却也正是因为天策府既不属于武林又无一官半爵,地位不尴不尬,而万花谷,向来都是心倦武林、厌恶官场之人隐居避世之所,与天策府之间来往甚少,却不知缘何这天策将士孤身一人出现在此?
醉墨正扶着那人,道:“云锦台下发现的,还有匹马,非要跟着过来,倚眠拴起来了。”
云锦台,万花谷入口处必经之地,顾名思义,指万花谷谷口的一个巨大石台,高得不像话,说白了就是一处断崖。
须入万花谷,必过云锦台。路在悬崖下面。
谢风闲点了点头,吹了风,又咳嗽一声,道:“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自入冬以来,前来万花寻访的文人雅士便一下子少了起来,连素有万花书圣之名的颜真卿也已许久不曾在谷中露过一面了。
谢风闲抬头看了看,天的东北面一角隐隐有乌云翻滚腾挪,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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