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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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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凡的生活中期待好运,同时祈祷坏运气不要出现,这就是我能做的。”她说,“你呢?你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晃着。”

“很自由啊。”

“不,一点也不。”我说,“我的问题是,即使祈祷也无济于事,坏运气已经来了。”

女孩起身给自己倒水,我掐了烟。她说:“没关系,你抽吧,就当我点蚊香了。我也睡不着,我很啰嗦是吗?”

“可以理解。”我说,“我饿得不行了,有东西吃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吃你冰箱里的东西吗。

她说:“我来给你下面条,我也饿了。”

天亮了,在天亮之前总能听到鸟叫,唧啾唧啾的,它像是从颤抖的梦中醒来,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身的世界,所以叫得这么弱,这么缺乏现实性。我很想每个夜晚都和什么女孩聊天,聊到天亮,在太阳出来时沉入睡眠,而所有的夜晚,是不是都可以用来说话,哪怕说的是最无聊的事情呢。

我们稀里哗啦地吃面。

“我去看看,小强应该都死光了。”我站起来。

她说:“嗯,我也得睡会儿了,等会儿要去上班。以后常来坐坐,我冰箱里的东西你想吃都可以拿。”

“你真是个好姑娘。”

按咖啡女孩所说的,第七天,房东应该会过来收钥匙。我等着第七天到来像等待救世主降临。

某天下午我在床垫上躺着,地上全是死蟑螂,门被人用钥匙直接捅开了。

一个满脸沧桑的欧吉桑走进来,眼圈发黑,脸色青黄,一副纵欲无度的样子。看到一地的蟑螂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好像我是从一堆死人中间爬起来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蟑螂都杀光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就是就是,你知道,这些蟑螂,闹饥荒那几年,我都抓来吃的。每当看见他们就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欧吉桑也很有幽默感,“你全都杀光了,再闹饥荒,我只能去啃树皮。”

“早知道给你放冰箱里了。”

“就是就是,不过那台冰箱早就坏掉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胖子,大概有两百多斤重,满脸青春痘,站在欧吉桑背后喝可乐,不停地打量着房间。我意识到他是新房客。

死胖子说:“怎么连床都没有,家具呢?电视机呢?有没有网线?”欧吉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配上,不过房租要加一百。”死胖子说:“坏掉的冰箱你也要给我修好,这个窗式空调噪音太大,我有神经衰弱,给我换台挂壁的。”我心想,你丫都胖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神经衰弱。欧吉桑说:“那再加一百吧?”死胖子说:“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可以去租煤卫独用的房子了。”欧吉桑咬牙发狠道:“好!遂了你这个胖子的心愿!不过床我就不再另备了,你这个体重什么床架子撑得住你啊。”死胖子说:“我才两百多斤,你弄个双人床,上面睡两个人也得三百斤。”欧吉桑继续贫嘴:“万一你的女朋友也是个胖子呢?你知道什么叫共振吗?”

趁他们在嚼舌头,我收拾了一下,把唱片什么的都装到塑料袋里。死胖子吸溜吸溜喝着罐装可乐,又跑到走道里去看厨房,先开了冰箱,说:“吃的东西不少啊。”我说这是对门的冰箱,死胖子自说自话地从里面拿了一罐薯片吃了起来,并说:“薯片还放冰箱,太傻了。”紧跟着又跑到卫生间看了看,又跑出来,拍打着对门女孩的房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欧吉桑说:“这就是合租煤卫的人家。好像是一个女大学生吧。”死胖子说:“嗯,还是女的好,清静。”我心里一阵悲哀,为那个女孩难过,你们好好地活在这个社会,努力工作,用心生活,其实只是陶冶了那些傻逼。

欧吉桑带着我到楼道口去抄电表,算钱,又转头问我:“你女朋友走了,你怎么不跟她走啊?”

“我生病了。”

“你脸色是不太好,肿的,什么病?”

“疝气。”

“那就难怪你走不动路了。疝气这个病,你得倒立着做理疗。主要是地球引力的问题。”

“每天倒立十分钟?”

“不不,一直倒立着,出门也用手走路,像马戏团一样。你不要笑,也不要觉得难为情,以前这一带有个疯子用榔头敲人脑袋,我上夜班的时候就倒立着走出去的,榔头敲过来,敲在我的鞋底上。哈哈,好玩吗?”

“不好玩。”我森然地说。

交割完毕,他把多余的押金给我,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他还在说疝气的问题,让我有点心烦。我一下子想到了老星也是这副嘴脸。

“你那个女朋友……”他说。

“闭嘴吧你丫。”

欧吉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仿佛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以为是狗屎但其实只是果皮。“你真是喜怒无常啊。”他打着哈哈说。

还剩一个杞人忧天

我走到了杞人便利门口。以我的心情来说,当然不是要到处找人告别,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毕业是很恐怖的,我在大学里已经目睹过两次,有打架寻仇的,有失恋痛哭的(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在毕业失恋时自杀,大概都觉得自由在前面召唤吧),有因为工作不如意把寝室砸光的,有找个旅馆开房间疯狂做爱的。最普遍的是三五成群喝到醉醺醺,把上述的事情再做一遍也不乏其人。

杞人便利还是老样子,有几个人在柜台上买烟,我在后面等着,他们拿着烟走开,我看到柜台后面杞杞的脑壳,依旧是乱蓬蓬的头发,没睡醒的略带浮肿的脸。我说:“杞杞,生意怎么样?”

“这两天还可以。”他说,“接下来就没生意了,放暑假了。你暑假还在学校里过吗?”

“我毕业了。咱们好像说过这个的。”

“我不记得了。”

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T市的一场文艺演出,他转过头来看我:“你要买什么?”

“什么都不要,过来看看你。”

“那就买包烟吧。”

“也行。”

我靠在柜台边抽烟。

“你找到工作了吗?”杞杞问我。

“没有。”

“你会回家吗?”

“不会。”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店快要被拆掉了。”

“那就换个地方开店。”

他说:“我想出去旅游。”

我吐了口烟,说:“是个好主意。”

“家长反对,问我有没有见过被掰掉了壳的蜗牛。”

“这个比喻挺操蛋的。”

“我听不懂比喻句。”

沉默了很久,我接二连三地抽烟。电视机里有一个长相凶狠的女人在唱“青藏高原”,大概导播也觉得她太过不堪,画面切换到了西藏风光,黑白荧屏上灰灰的天空必然是湛蓝湛蓝的。杞杞出神地看着,街道上陆续有人提着箱子、拎着铺盖往大街的方向走去。有人过来买烟,买饮料,然后继续赶路。

杞杞说:“我进了一些唱片,你想看看吗?”

我很抱歉地说:“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要轻装出发。”不过我马上又改口道,“给我看看你进了些什么货。”

他从柜台下面抱出个纸箱,里面都是装在塑料壳子里的唱片,竖着排成几列,以我的经验一望而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壳子看上去五花八门,而且很旧了,有些是打口碟,有些是盗版货。我用手指搭在唱片壳子上,先抽出几张,让满满的纸箱留出一点空隙,然后飞速地扒拉。只看了一半我就收手了,都是些烂碟,死金、演歌、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根本没听说过的爵士乐手和臭大街的RAP,再配上一些日文片假名的古典音乐,完全看不懂是肖邦还是贝多芬。我只能说:“杞杞,你上当了。”

他露出懊恼的神色,说:“我还指望挣了钱去旅游呢。”

“想要我的唱片吗?全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我要出远门了,本来可以送给别人的,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我说,“你等我,我回去拿给你。”

我回到宿舍。所有的唱片,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早已打包到纸箱里。我抱着两个沉重的大纸箱,回到杞人便利门口,撕开封箱带。在那两个纸箱里,正版、盗版、打口碟掺杂在一起,完全是我个人藏品的展览会,全部的Radiohead和Nirvana,冷门的Portis-bead和CoeteauTwins,精挑细选的碎瓜和Garbage,经典的u2和Oasis,窜红的Lacfimosa和ColdPlay,永不滞销的TheBeatles和PinkFloyd,窦唯,左小,陈绮贞,黄耀明,薛岳,以及更多更多的。包括一张Lush的唱片,我曾经找得头皮发麻的《Love life》。我被自己震慑了一下,甚至有一丝轻微的后悔,我究竟舍弃了什么呢?

“有点旧了,但可以保证,全是尖货。”我对杞杞说。“全部送给你,攒够了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杞杞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我喜欢。”

我在杞人便利门口坐了很久。我用柜台上的电话拨咖啡女孩的手机,她关机了,坐了很久之后我再拨,还是关机,我想这一天我是没可能找到她了。

“杞杞,你的店为什么会叫杞人便利?”我回头问杞杞,他正在一张张地翻看我的唱片,好像还挺好奇的。

“你以前问过的。”

“你没告诉过我。”

“因为杞人忧天啊。”他指指自己的脑壳。

“不会再有敲头杀手了,不用害怕。”我说,“嗨,这些唱片都很不错的,在卖掉之前,你完全可以听一遍,把喜欢的留下。妈的,我应该把我的Discman和耳机都送给你。”

杞杞说:“我听不了耳机。”

“为什么?”

“我这个耳朵被敲坏了,听不清。”杞杞面无表情地说。

我有点怀疑他的脑神经也被敲坏了,很长时间里,我就没看见过他的脸上有过其他表情。等他把唱片看完,收起,我说:“我要走了,咱们再见吧。”杞杞仿佛是刚明白过来,抬头看我。我挥挥手,和他告别。

杞杞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什么?”我又回转身子。

“你半夜里从我的店门口走过,你在吹口哨,走过了好几次,后来有个女的跟着你走,后来有个人跟在你们后面。你们走过了几次,他跟在后面就走过了几次。”

我瞪着他。

他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那天晚上很可怕。”

“等等,谁在跟着我们?”

“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是个男的,穿一件帽衫。”

“你怎么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你店都打烊了。”我说,“你他妈的被人打劫过了半夜里还睡在店里?”

杞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还好,已经不害怕了。问你,那个人跟着我干吗呢?”

“他想杀你,他手里拿着锤子呢。”杞杞说,“杀人狂又出现了。”

我走进柜台,从架子上拿下一听汽水,打开给他喝。再想了想,我给自己也开了一听。

那晚上杞杞睡在店里,我绕着学校打转,他说他有点睡不着,听到有人吹口哨走过,过了一段时间又是吹口哨,如此反复,他觉得奇怪,就透过卷帘门的隙缝往外看。店门口有盏路灯,他看清了是我。后来我带着女高中生绕圈子,说话声音很大,走了好几圈,这让杞杞觉得奇怪,以为我是半夜里练身体。

然后他注意到有个人跟在我和女孩的身后,我们走过几次,他就走过几次。以杞杞的智力大概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明白了,因为,最后一次他看到我和女孩站在街上向后望,竖起中指骂傻逼,然后我们离去,接着,他看到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起先他没有锤子,后来有了。”杞杞说,“但是你很机灵,你听见声音了,逃走了。”

“是的,我知道有人在跟我,不过没想到他会拿着锤子,我只听到了钢蹦掉在地上的声音。后来我逃到东面的新村里去了。”

“他跟着你过去的。我以为你会死掉。”

“新村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我逃到了一个朋友家里,他找不到我。”

杞杞喝着汽水说:“那时候很晚了,你只要一开灯,他就会知道你去了哪个房子。”我捏着啤酒不说话,心里凉了半截。杞杞说:“你肯定开灯了。”

一点没错,我肯定开灯了,我不可能不开灯。看着这个枯草般的少年,我心想,我智商竟然还没他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傻,他只是被敲过了脑袋所以有点偏离了正常轨道,就智商本身来说,他没有太大的问题。

杞杞说:“这很可怕的。”

“我很佩服你能用这么平静的口气说这些事。”

“嗯,”他思索着,用手指敲敲太阳穴,“心里知道应该害怕的,但是医生说,我好像是脑神经被敲坏了,表现不出害怕。有时候看起来像个低能儿,坐在店里的一根木头。对不对?”

“其实还好。”

“我以前,出事以前,成绩是全年级前三名。”他喘了口气,还是那种表情,“现在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杞杞,你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我说,“你不会真的是女的吧?”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思路又跳了回去,说:“要是我还正常,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害怕的。”

“再想想,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特征?”

“想不起来了。”

我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汽水罐。我想他应该是小广东吧,从齐娜给我软盘的那天起,他就在跟我。应该就是他。可是又不对,那个发着烧、起着皮疹、拿着菜刀的晚上,正是老星用钳子掰下他手指的时候,他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咖啡女孩家门口。如果那不是小广东的话,则我和女高中生在学校门口绕圈子的夜晚,应该也不会是他。

我想我是没办法搞清这些问题了。

杞杞说:“我是女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帕斯卡尔提出过一个问题:谁更害怕地狱?是那些拒绝相信地狱存在,故此作恶多端的人,还是那些知道地狱存在,故此向往着天堂的人。

这个问题见于《思想录》,我从未认真地读过这本书,只是偶尔地翻到了这一页。我不知道帕斯卡尔有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

我最后一次拨咖啡女孩的手机,我想告诉她的是,那个发烧又发疹子的夜晚,我在她屋子里感到外面有一条黑影,那黑影可能、很可能、或者实际上就是来找我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我意识到,这是一条单向的线索,它只在我的事件中起效,却无法进入她的逻辑。我并不能证明她究竟是妄想症发作呢,还是又将跌入井中。

久久地,我捏着电话听筒,来自我自己的呼吸声被听筒放大了传人我的耳中,仿佛是我在地狱里喘息着要爬向什么地方。

再入废城

第五街一带,第一次去那里还能坐公交车,第二次连公交车都绕着走了,我再次被扔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所,背靠一座正在装修的大厦,对面则是一片瓦砾,死城般荒凉,只有几个拾荒者拎着蛇皮袋在废墟上逡巡。

我穿过马路,沿着瓦砾之间似是而非的道路向废墟深处走去。

直到我毕业时,小白依然音讯杳无。我已经买好了去南京的火车票,寻找小白这件事,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现在我只能放弃了,余下的事情就留给学校和警察去做吧。

但我还是在这个下午去往第五街,我说不清自己是去找人呢还是散漫的游逛,我有一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念头,关于那个斜眼少年。那天我混在拆迁队之中吃晚饭时,曾听一个头上包了纱布的家伙说,有个斜眼的小子从旁边敲了他一棍子,出手非常狠毒,把他打得血流满面。我记住了这件事,我得回来找他。

我既有预谋,同时又漫无目的。

在我拿到毕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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