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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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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禁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我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我们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南人却吃不起白面,看来不止是钱氏贪糜这么简单。

“这位少爷?”面摊老板又问,“要吃么?”

我微敛神,撩袍坐下:“来……”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么?”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讪笑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来三碗肉卤面。”我拖开板凳让阿律和艳秋坐下。

“啧,汾城人真寒酸。”阿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妇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我顺着目光看去,街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们衣裙带点土色,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摩肩接踵中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几位爷是青国人?”摊老板下了面。

“是啊。”阿律随口应着。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女人不想穿的好些,带回点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你是说……”阿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艳秋平静接声。

老板叹了口气,将掌中的面粉小心地掸进袋子,不浪费分毫:“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数倍。那时我家婆娘回门都穿的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发烂的陈年谷梁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阿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几十成,农户没了余粮、小民们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我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吹了吹碗中的白雾:“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官粮是不降反升咯。”

“是啊。”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官仓。”我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哼,那些粮全去喂了狗。”面老板忿忿道。

“狗?”艳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倾身俯来:“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好米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

是这样啊,西南四州已成明王的粮仓。

“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儿!”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过不上了。”

我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我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他将青国当成备用,随时可以舍弃,而我现在可谓命悬一线。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我悠哉游哉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兴奋地叫道。

不待我应声,就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所经之处马鞭肆扬。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无双夫人?”阿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她是重金侯的长女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面老板甩着衣袖,想要挣开阿律的拉扯,“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阿律猛地松开手,嘴角抽动:“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艳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我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嗯?”两人不解哼声。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我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粉花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花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桃花厉乱轻薄了春色,长发如丝飘动,我微微转眸,于青黛浅红中溢出淡笑。

那双眼陡然失神,街上不复喧闹。我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风而去,任花雨染香了飞舞的宽袍。

一、二、三,我闲庭信步地向前走着。

“来人啊!”身后一声怪响马车骤停,一个女声微颤尖叫,“请那位公子进府赏花!”

耳边眼前顿起慌乱,钱平带着十几个护院扒开人群,我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大人!”“大人!”阿律和艳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哎,谁要我只是个靠脸升官的弱书生呢,既来之则安之,我真的很认命、很认命啊。

抚平衣裳的褶皱,我懒懒地倚坐车厢中,帘外传来悦耳的童谣。

“二月二,龙抬头,嫁妇起床贴花面。

穿六市,过九道,娘家就在侯府街。

挂玉环,戴金圈,爹娘夸好邻里羡。

入家门,拜祖先,惟愿高堂永康健。

……“

……

庭院中的芙蓉树才冒出新芽,浅浅嫩嫩的黄俏皮在枝梢,显得格外亮眼。我背着手徜徉在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蜿蜿蜒蜒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我走到精巧的白玉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我眼眸微转,冲着来人处淡笑。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眼珠略有些颤:“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我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官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嗯,嗯。”她微微颔首,发间的四对玳瑁金凤钗在暖阳下熠熠生辉,“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咯。”

“那到不是。”我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对在下保护过甚,且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也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却不知芙蓉啊。”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色铁青,猛地重击石桌,震的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白玉桌面丁丁相撞。

“夫人……”我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要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怪不得瞧着眼熟。怪不得,怪不得,我胸口如有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由此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漫。”她颧骨颇高,一眯眼,圆脸显出十足的狐狸样,“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她冷哼一声,磨牙道,“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使臣来访他又视我于无睹,着实可恨!”

“夫人莫气,牧伯也许不是……”

不待我说完,钱芙蓉一翻衣袖,眼波流溢地向我偏首:“云卿”

我僵笑站定,陡然发觉春风有些寒。

“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她眨着眼睫,扮出娇娇女儿样,“他将你幽禁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我瞪大眼睛,故露诧异。

“云卿你不知道么?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夜夜笙歌。”她圆圆的身子倚来,软香一阵。

“雍王特使?!”我假意低叫,果然不出所料。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一洗前耻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她的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轻。

“夫人的意思是?”我含笑睨视。

她环住我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妾身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我伸手轻抚她的颈间的碎发,俯身耳语道:“卿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她身子一颤,转瞬又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使臣与妾身是一见钟情咯?”

“恰逢万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时。”我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虽官居高位,可只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我揉搓着她细白丰润的手,交换秘密是结盟的第一步,“而夫人虽为嫡女,可终究不敌这个女字。不说钱侗虎狼,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精贵啊。”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我含笑轻问,“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嗯?”

她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有云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她合起两掌,将我的手包住,“芙蓉愿与君相助癒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我倾身摘下一朵紫色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喜难自抑。”

她吃吃地笑着,媚态流转。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笑声遽止,“知道了。”钱芙蓉面色不豫,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我戴起了遮眼布。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谢芙蓉了。”我扬起嘴角,任她牵引向前。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她的油滑尤甚钱侗数分,“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我的手,指间尽是调情动作。

“哎,云卿也很惋惜啊。”我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我心中成形。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我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你!”我虽被蒙了眼,却能钱侗紧绷的语调中拼凑出他盛怒的表情。

看来钱侗对自己的名与字是相当在意啊,如此甚好。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你!”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么,我垂下脸,唇缘抑制不住地上扬。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侗你现在只是一州之长,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钱芙蓉拉起我的手,冷笑一声,“犬吠也要看主人,别以为自己已经是势在必得!”

“钱、芙、蓉!”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甚合我意、甚合我意啊。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我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喑……

……

窗外一带锦水,粼粼地映着月光,风用手指拨弄着涟漪的琴弦。我支手托腮,长发轻滑地落在床边。

自入了庆州,我日日不得安寝。只要一合眼,过去种种便悄然入梦。不睡,不愿睡,更不敢睡。

为以防万一,脸上的假面不再拿下,我轻抚脸颊漫不经心地向窗缝望去。钱侗志大才疏,为人粗莽;钱芙蓉淫乱贪色,野心勃勃。这两人都不难对付,只有那个钱老贼现在还不露痕迹,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么容易。

恍然间,窗上闪过一道人影。

谁?我敛神坐起,推窗一瞧,白色的茶梅间立着一人。身形纤弱,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披上外衣我跳窗而出,迎着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于身后曳长。

他背着我双手撕扯着衣襟,发出哧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我虚眼再瞧,他吹着了火折子,从衣缝里抽出一个信封,慢慢点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荣侯敬上。”我绷紧下颚。

身前这人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我一脚踩灭星火,借着月色启封细读。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详细述说了我誓夺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况。若让钱老贼看到,那我假冒王上御笔许下的承诺就不攻自破了。字里行间无一杀字,却句句夺命。上梁抽梯,好阴毒的一计,

我握紧双拳,几乎揉烂了纸张。眼皮突突直跳,我静静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他。

“你。”我声音有些颤,还在心悸。

他抬起脸,露出精致的真颜:“大人。”

“你是七殿下的人?”我多愚蠢、多愚蠢啊,一直以为是谁送来的就是谁的眼线,哪里知道……

“是。”妖美的眸子很平静。

我看着他手中的火折子,再问:“那你为何要烧这封信?”

他柔化了目色,勾起唇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得极清澈,全不似他过分艳美的相貌:“艳秋从小在畜生堆里打滚,身子早就脏了,慢慢的也就以为自己也是头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还可以做人。”他漾深了微笑,霎时光彩照人,“是人就有良心,艳秋不会害大人。”

我眉梢微动,适才的恼恨已消了大半:“你……”

“大人想问什么就请问吧,艳秋一定如实相告。”他双目盈盈,比月下浅溪还要清妙。

“细细告诉我你的来历。”我有些怕,不想身边的人再有所隐瞒。

他柔顺地颔首,直直坐着:“自记事起我就在伎馆生活,据说我亲爹好赌,我是以三两银价被卖的,也因此我被唤为三两。”他的眼睫浓黑密长,宛如描画出来的一般,“八岁那年我就被人开菊,买我初夜的人姓谢。后来他把我赎了出去,带回了门里。”

我猛地瞪眼:“日尧门!”

“是。”他微讶看来,继续道,“两年后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为礼物被送到了七殿下,成为了殿下的细作。”

“就是名动京师的四小倌?”记得礼部同僚说过,春夏秋冬四人春归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占,而秋和冬都给三殿下。连表兄弟都不相信,七殿下果然多疑。

“是。”他点了点头,“与我同进侯府的弥冬哥哥性子极好,对我也很照顾,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装作欺负我,故意争宠让侯爷对我没兴趣。他为保我锋芒毕露,不想却引来了杀身之祸。侯爷看出几分蹊跷,接着庶王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哑,“然后又将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也就是说,三殿下是故意将祸水引到我府上,他好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艳秋说完了。”他俯身叩首,再抬起时额间已有土色。他从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详,“大人,动手吧。”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静如弱水的美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长颈脖,细腻的肌理映着柔光。

我弯腰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吹亮火芯将残稿焚了个干净。灰烬轻扬,轻薄地覆在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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