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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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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动。振德又说:“去看看,每一个木牌都看看……”
每个墓头前,都摆着今年清明节人们扫墓时敬献的花圈。花朵和彩纸在春风中摇晃,飘拂。插在坟头前的木牌子,因长年风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迹已经模糊,但人们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紧靠上去,还能辨认得出来。“黄正鲁,山东掖县人。”有人念道。
“宋生德,甘肃酒泉人。”
“张荣光,江苏淮阳人。”
“杨大发,山东荣城人”赵立中,河北宛平人。“
……
郎读声越来越低,越低越沙,最后喑哑地听不清了。“曹振德擦去两滴热泪,激动地说:”大伙看清楚了吧?这些同志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这里,为咱们,死在离他们家不知有多远的地方。他们为着什么啊?“
“我这两年太不象样子啦,对不起这些同志!”江合皱纹密布的脸孔异堂痛苦地搐动着,“我心里难受啊,大兄弟!”
其他的人都在坟前发怔,有的低声抽泣起来。江水山手抚着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里闪耀着强烈的光芒,声音洪亮而坚定地说:“为革命事业断头,是最痛快的事情!咱们要学这些同志的样子,对敌人,只有血,没有泪!”“对!”曹振德激昂地说道,“干革命要有牺牲精神才能成功。咱们遇事不要老向自个身上看,而要看对革命对人民有没有好处。这末一来,就不会光觉着个人受损失,反倒觉着出力得太少,牺牲得不够!一句话,革命不成,什么也没有,什么都要完!”
学校的大院里,摆着一行行课桌,青妇队长曹春玲,领着十多个青妇队员,在布置展览品。这是根据党支部的决议,要在胜利果实分配之前开个展览会,要人们看看地主是怎样富有,怎样过享乐腐化的生活,怎样剥削穷人的。这些姑娘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发上还戴着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黄的小花朵,闪耀在少女的头上,象一串串金星星一样耀眼。
这些“蓬门未识绮罗香”的女孩子,现在可开眼界了。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纱罗绸缎,一叠叠上等衣服裙带,各式各样的首饰,梳妆器皿……真是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叫姑娘们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儿姑娘叫道:“真不知财主家男羔子女娘们要穿什么好,就是一天换一件衣裳,一辈子也换不完啊!你说呢,玉珊?”
“这还算多?赶上皇帝差远啦!”秀丽的玉珊自充渊博地回答,“你没去冯家集瞧瞧冯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摆,摆了三里路!财主羔子会祸害东西着哪,你没听说,蒋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龄,还用牛奶洗澡。”“她洗过的牛奶,”一位姑娘尖着嗓子接过话头,“狗腿子喝着,还连说好香、好香。”
“哈哈哈!”一片欢笑声。
玉珊拭着笑出的泪水,拉一把正在埋头理衣服的姑娘,问:“淑娴姐,你怎么不笑呀?”
那被拉的叫淑娴的姑娘个子不高,身段挺丰满。她抬起头,有几颗小雀斑的圆脸上泛着红晕,微微笑着说:“我这不是在笑吗?”
玉珊俏皮地眨眨眼睛:“笑了?俺怎么没看见?”
“非笑给你看不可吗?”淑娴理了把拂在额前的发缕。“青妇队长,你的眼又大又亮,看见她笑了吗?”玉珊转向旁边的春玲。
春玲伸展着一件红缎子棉袄,瞟淑娴一眼,带笑道:“千金难买美人笑。你们没听说,古时候有个皇娘娘,要皇帝撕绸子她才笑。”
“嗳呀呀,这混帐东西,真是个妖精!”巧儿气恨地骂起来了。
淑娴指着春玲,假生气地嗔道:“你个小玲子,怎么把俺比成皇帝婆子啦,真糟蹋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玲淘气地闪着水灵灵的黑亮眼睛,“我是说,淑娴姐的笑也不容易出来,可是叫她笑也不难。”“也得撕绸子?”玉珊接上问。
“不,撕东西她要心疼哭啦!”春玲含蓄地说,“她是要碰到那个人才笑。”
“你瞎说什么,春玲!”淑娴满脸绯红,含羞地瞅她一眼。
见春玲又要开口,淑娴沉不住气了,动手要打。
春玲闪身躲避,一转眼,只见大门口黄光一现,立时看清走进门的那穿着军装的人。她大声叫道:“水山哥,民兵队长!快点呀,有人打人啦!”
淑娴心一抖,目光含混地在江水山脸上凝注一霎,急忙低下头,两手慌乱地在桌面上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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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山走过来,正色问道:“谁打人?”
姑娘们只是笑,不答话。
“笑什么?”他迷惑地提高了声音。
春玲用力忍住笑,说:“没有事,我和你闹着玩哩!”江水山挥了一下手,严肃地教训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工夫开玩笑!到时布置不好展览会,你们可要负责任。”“俺们保证布置好!”姑娘们齐声回答。
淑娴的手在桌面上动着,眼睛却不惹人注意地看江水山。她见他被蒋子金砍伤的前额,还是春玲当场撕下的蓝褂子内襟草草包的,心里一阵刺痛:“伤那末深,痛啊!……”她掏出衣襟里的白手绢,刚想凑上前,可是一见这末些人,就停住了。
江水山刚要转身,春玲忽然叫道:“水山哥!等等。”她也注意到他的前额,忙着找东西重新给他包扎。淑娴迅速地把手绢塞进她手里。春玲看淑娴一眼,去赶江水山。淑娴望着春玲站在江水山身前,跷起脚跟给他包扎前额,心里嫉羡地说:“我能象春玲这样对他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春玲为什么能?我……”她不敢再想下去,瞅着江水山头上亮着自己的白手绢,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笑纹。玉珊瞅着淑娴拍手叫道:“青妇队长的话真灵,淑娴姐笑了!”
江水山瞪了一眼大笑的姑娘们:“只知道笑,快工作吧!”说完右手一挥,大步向教室走去。
“哎,冷元叔!这次分胜利果实,你想要点么?”江任保两手卡腰,瞪着一双兔子眼睛,得意洋洋地向对面的人问道。正弯腰拾掇一架旧犁的曹冷元,听见问声转回头看一眼,咳嗽一声,没回答,又继续整理农具。这曹冷元,看外貌有六十多岁了。实际上刚过五十八。他身体瘦削,背驼得厉害;头发、胡子挂白色的见半了,满脸刻着深密的皱纹。
教室里放着一堆没收来的各种各样农具,一些老头和中年人——农救会员在整理。
江任保在曹冷元跟前讨了个没趣,就从屋这头走到屋那头地来回溜达。他的神气异常矜持,疤脸上闪着笑容,俨然是东西的主人。他停在一位高个中年人的跟前,吩咐道:“喂,你把那杆新锄放外面一点!”
不见回答和反应,他又提高声音:“我的话你听到没有?耳朵聋啊?”
那中年人没好气地说:“你管你老婆去吧,这里没预备咸盐!”
“怎么,我的话你不听?”任保生气了,拍着胸脯说,“告诉你,别看我江任保不是干部,哪样大事离我也办不成。我是贫雇农,‘无产阶级分子’,懂吗?哪次斗争地主我都‘打先锋’,这次斗蒋殿人,不是我带头打了他,大家都泄气啦!指导员当场表扬我……”
“不要嘴里吐屎还不觉臭吧!”中年人抢白他道,“这些话还是留着说给你老婆听吧,别人没为你长第三只耳朵。”“你他妈混蛋!嘴长在我脸上,我愿说什么就说什么!”任保麻脸血紫,咆哮起来。他见人们都冷笑着不理他,就又凑到曹冷元跟前,笑嘻嘻地说:“冷元叔,你到底要什么东西啊?你是军属,又是‘无产阶级分子’第一等!”
冷元不满地瞅他一眼,说:“搬那些条件做么,东西由干部分配,都自己要怎么能行?”
有人搭腔了,任保兴头大开,笑着说:“干部也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寻思好啦,条件虽不及你,可也是贫雇农。分几百斤麦子,几百斤包米,吃的问题暂且过得去。衣裳问题么,也可以全部解决啦!人是衣裳马是鞍,我老婆么,模样儿也得改改观啦!对于酒的分配,我也有个要求……”任保越说越有劲,兴奋得手搔头皮脚蹈地,把听来的一些名词都用搭上去了。
“你光想着吃喝啦!”曹冷元气愤得脸面变红了,慈祥的眼睛射出怒光。接着,他咳嗽两声,又以长辈的口吻嘱咐道:“我说任保哪,你也该改改那懒毛病。在旧社会就不说了,那是天造的孽。可是你想想,解放以后政府给你多少好处,说过你多少次,你还不下力干活,老打算着吃现成饭。任保,人可要有良心哪!”
任保的脸色灰暗下来,反驳道:“我怎么没改?我懒点是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偷的毛病改多啦,这二年也没去睡大炕。”
“偷得少,是大伙管得严啦!没睡大炕,是那些卖大炕的女人不多啦!”那高个中年人又顶上来。
“话也不能这末说,”冷元接上道,“任保比早先是好些,这是新社会造的福,可是还差得远,还要改。”任保不屑听下去了,打了个哈欠,说:“好,说改就改,我帮你们干。”
他蹲在曹冷元身旁,做出干活的架势。可是他没动两下,就瞅着那些锄头、铁锨叫起来:“搞这些破烂东西干么?光那末多元宝、金条就够用的,这些破铜烂铁的卖掉算啦!”曹冷元郑重地指着工具说:“破烂?好容易从财主手里夺过来,这是多少穷人的血汗!成了咱们自己的东西,贵重着哪,眼下就用得着!”
江任保站起身,眨着眼皮说:“嗳呀,我的老叔!你的思想太保守啦!你看看,两天工夫咱们就得了这末多果实!你在地里苦干一年,能挣得多少?不用怕没吃穿,有东西的人多得很。打了地主收拾富农,富农光了吃中农,到了大家都和我一样,成了无产阶级分子,就吃大锅饭,实行共产,革命就成功啦!”他抬脚把一张锄头踢出老远:“用不着这些玩艺儿。”
“呸,你这个懒虫!”曹冷元陡然站起来,脸色发青,胡须抖嗦,手指任保,怒斥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算得什么无产阶级!你、你……”老人气得说不上话,干咳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铁锨。
江任保见要挨打,急向门口窜去。其他的人赶过来,劝慰冷元道:“别和那种人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任保的底细?”
江任保是全村闻名的“懒蛤蟆”——坐着不动,张嘴等食吃。这个人在十几岁死绝了双亲,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学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赌,卖尽了十多亩田地和一座山峦,就又学会了偷。那时,任保招引了一些赌棍,喝酒吃菜,大赌特赌。他这个人一喝酒什么都忘得干净,平常最怕死的胆子,也变得能包天。有年春天,台风刮得非常之大,浪暖海口的渔船被卷翻一百多艘,海水漫过海滩,好些村庄被淹没。黄垒河的水被风吹得几乎流不动了,家家户户都将屋顶压上泥坯、木头,紧紧守着快被大风掀起的屋顶。惟有任保家相反,大白天门窗关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烧得暖暖和和,聚拢了七八个酒肉朋友在赌钱。直到太阳落山,把钱输光赢尽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来小便,发现院里散乱着茅草,他往房顶一看,真是和尚脑袋——一溜净光,一颗草也没有了。他这才知道,一整天烧炕、炒菜、烧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来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军来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个姓冯的寡妇兼巫婆相好。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寡妇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产踢蹬光了,冯寡妇翻脸说是神仙托梦与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来往了。“树倒猢狲散”,这以后,就再没有认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还是江任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他订的亲,才使任保没当光棍汉。他这媳妇比任保大三岁,也是满脸的麻子,长得又高又粗,力气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见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和没拿东西一样。别看任保丑陋疤怪,干瘦得象猴子,脾气倒挺大,动辄给老婆气受。不过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所以只动嘴不动手,每次只是骂骂,不敢说打,但还伸拳擦掌想试试。直到经过一仗,才识虚实,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冯寡妇家喝了酒,领受巫婆姘头的旨意回家寻衅打架的。
那时任保媳妇正怀头胎,眼看要临产了,但她还上山打柴,挑回一担青年男子都够挑的湿松柴。她放下柴担刚进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擀面条吃。于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磨面。
任保听着磨隆隆响过几声就停了。便骂道:“你他妈的!快点,老子饿坏啦!”不见反应,又叫道:“你等死啊!”忽然,西间响起婴儿哭声。任保翻起身,怒吼着:“你他妈的不推磨,领谁家的孩子回来干么?”仍不见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擀面杖,抢到正间。老婆不见了,磨道上有滩血。任保媳妇推着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点没费事,孩子掉到裤裆里。她弯腰咬断脐带,上西间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婴儿,就势躺在炕上。
任保见老婆没事似的躺在那里,更火了:“你他妈的!俺饿着肚子等汤喝,你倒舒服地伸懒腰。”照老婆腿上就是一擀面杖。
任保媳妇没有动,他又加劲向她屁股上打一棍:“臭娘们!你想上天……”
任保媳妇陡地起身,抓过擀面杖向炕沿一砸——偌粗的棍子一折两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跄着,摔到北墙上。
这一拳,打得任保浑身沁汗,酒气也飞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该听冯寡妇的话,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闭嘴起身出走了事,忽听院子里人声喧嚷,几个孩子、女人闻声赶来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见。任保恼羞成怒,叫骂着喊道:“你这臊娘们!我刚才打得轻了吗?我再给你两下。”他又冲上前。
任保媳妇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怀,冲任保骂道,“你妈怎么养你这末个种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来家没事找事!今儿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个够!”
任保见女人真来了,吓得跑到院子里,眼睛随时向后路瞅,身子却一跳离地半尺高,威风凛凛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妈的敢出来,今天就叫你见阎王!”
“好小子别草鸡,你在那等着。”任保媳妇哭骂着向院子冲来。
瞧热闹的人来得多了,都忍住笑,没有去劝解的,想看看任保这孬种怎样挨老婆的打。有的还嘘嘘几声,添油助火。
任保见老婆赶出来,吓得转身向外跑,不料被一个青年一把拉住,“好心”地说:“别出去,上街人家笑话。”另一个接上道:“要打照腚上打,腚上肉厚,伤不着骨头。”婴儿在屋里哭,两个女人赶进屋里照顾去了。
任保被媳妇抓住,他只顾两手抱头。媳妇揪着他的衣领,随手按倒,两腿把他的脖子夹住,抡拳照任保脊梁上乱砸。看热闹的人见打得厉害了,有人上前劝道:“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气就行啦!”
“死东西!老寻事,今儿给他点记性!”任保媳妇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众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饶;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头更多,就来了个不说话。“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轻啦!打坏了还得你伺候。”又一个讲情的。
“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说,敢不敢啦?”任保媳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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