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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青岚-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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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驾着马车行了约有两个多时辰,直到四周已经看不见人烟与田园,只余下郁郁葱葱的道路山川。远远的,周锦岚瞧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旁有一棵还不到一人高的杨树——显然是刚栽不久。杨树底下竖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宋家的祖坟不在京师,宋贤生死后,是父亲偷偷着人买下他的尸骨,又将其埋葬在这里。
  “他年葬侬知是谁…”看着眼前的情景,周锦岚不免一阵苦笑。
  那天,周锦岚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回到府邸。他没有吵醒下人,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溜回房间。不料在经过佛堂时,竟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咚咚咚”的木鱼声。周锦岚轻轻推开佛堂门。
  他的母亲正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木鱼。她不再梳起繁复的发髻,不再有满头的金银发簪,不再穿着辉煌的绸缎锦织。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妇人那样跪坐在那里,跪坐在佛祖面前,安静而虔诚。
  过了小半柱香功夫,老夫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岚儿?”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迈入佛堂,温言道:
  “娘亲为何还不睡?”
  老夫人转过头来。她的眼眶深陷,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倦怠而苍老。
  “今日是你父亲头七。”她道。
  周锦岚心中一动,走到她身旁跪下:“那您也要注意身体,别太勉强自己。”
  老夫人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周锦岚的脸上,至今还留有那晚烧伤的痕迹。
  “娘亲知道。但有些事情,只有今日做才有意义。”
  “娘…”
  “你父亲…你别恨他…”
  “娘,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老夫人收回了手,“娘亲知道你那晚宿在石府别院,对不对?”
  周锦岚有些吃惊。他点点头。
  “所以在那之后无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不怨你。娘亲知道你有你的判断,你也有你的苦衷…娘亲只求你别恨你的父亲。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望着母亲慈爱的、带着点悲怨的面孔,周锦岚再也撑不住了。他一低头,扑进了她柔软而又温暖的怀里。
  “娘——”
  老夫人抬手环住了他,慢慢将他搂紧:“我的岚儿长大了…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大了…”
  “娘…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这个家弄成了这样,是我…”
  “傻瓜,”老夫人一下一下地爱抚着儿子的头发,“娘亲不怪你,娘亲反倒要谢谢你,是你及时将你的哥哥们从官场里救了出来。不然,他们日后的下场将会和你父亲一样。至于你父亲…天命如此,也怨不得旁人。”
  “可是宋——”
  “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他,不是你。”老夫人低下头,将脸埋深深在周锦岚颈窝。
  “他和你父亲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虽然这层窗户纸一直没被捅破,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没人会在兄弟的婚宴上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您…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老夫人轻轻叹气,“你知道为何你们兄弟三个当中,你宋伯伯最喜欢你么?”
  周锦岚摇头。
  “因为你长得最像你父亲…”老夫人道,“…但我希望你别怨他,贤生是个好人。如果我不是你父亲的妻子,我想我该是喜欢他的。可是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容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
  “他们也不想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默许了那么多年。知道吗?你宋伯伯曾说他‘羡慕’我,因为我总能伴在你父亲身边,知冷疼热。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因为他一直在你父亲心里,半点空隙也没留给我…”
  周锦岚沉默着,他心里憋闷。自从那日他被父亲从书房里赶出来,顿悟到宋贤生与父亲的关系后,他考虑的就全是那段三十年前的凄绝爱恋,全是那些“为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的辛酸与无奈;却从没考虑到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受伤的人其实正是此刻怀抱着自己的娘亲。
  “娘…”周锦岚再唤一声,反手搂紧了眼前的女人。
  正是这个女人,一边忍受着丈夫的心有所属,一边还为他生儿育女、嘘寒问暖。这个女人为周家操劳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儿女的一声“娘亲”,怕是再也没有词汇能够安抚她千疮百孔的心了。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良久。
  佛堂里的窗户敞开着,夏夜的风“呼呼”地往里吹,一时间竟让人感觉有些凉。
  “娘,我去把窗户关了吧,别把您冻着了…”周锦岚从怀抱中抬起头来。
  老夫人没有出声,只是将一副身体全部依附在他怀中,让人看不见她的脸。
  “娘?”周锦岚耸耸她的肩。
  老夫人这才微微转醒,开口时,却是声如蚊蚋:“岚儿…”
  “诶。”周锦岚忙应他。
  “答应我,别恨你父亲…别恨他…”
  周锦岚略微感到不妙,慌忙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注视着娘亲的脸。
  老夫人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看不出丝毫血色。她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唇边含着淡黄色的液体,浅浅地呼吸着。
  “娘…娘!”周锦岚使劲地摇她,“娘,你吃了什么?娘,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老夫人只是摇头:“太晚了,孩子…娘算了一算,半个时辰前服下…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当咚”一声,一个小小的瓷瓶从她袖子里滚落,红红黄黄的颗粒撒了一地。
  周锦岚傻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娘亲用到它。
  “鹤顶红…鹤顶红…”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倾涌而下,“这不是父亲上朝时带着的么…”
  “那天他忘了,”老夫人的声音已经近乎唇语,“他太伤心了…伤心到忘记了一切,伤心到抛弃了所有…”
  周锦岚慌了,他重又抱起母亲,一声声的恳求催动心肝:
  “娘…你别走…娘,我求求你…你别走,别走…”
  他拉过她的手,使劲地、仓皇无措地揉搓着,想要温暖那份冰凉。他将自己的脑袋架在母亲的脖颈下,想要阻止那苍老的躯体不住地坍塌。
  “娘…你别走…我求求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别走…”
  “岚儿…答应我…别恨你父亲…”
  “我答应你,我不恨他,我谁也不恨…娘,我谁也不恨…”周锦岚拼命地摇头。他放开母亲的手,只用尽浑身的力量死死地搂着她,仿佛那样就能抓住母亲的生命,不让它再流走。
  “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好孩子…”老夫人微微勾起了嘴角。
  “岚儿…我看见你父亲了…他来接我了…”
  周锦岚浑身一震:“娘…”
  “文詹…你来了…”
  “娘——!!”
  


    22、鸳鸯相疏

  周锦岚觉得,这世间的造化真是弄人。
  就在半年前,他还是周老相爷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出门有人撑伞,天凉有人加衣,说一句话有人附和,行一步路有人随从,相交的还是石大公子那些风流潇洒的京城富豪,出入的还是荣华街这般奢靡之地。
  而如今,他是翰林院的周编修,无父无母,茕茕孑立,渴了不会有人抢着端茶,热了不会有人争着打扇,月俸七石五斗,刚够一家主仆花销。就连石大公子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沧州县丞,在此大热天里,正躬亲于田间地头和百姓们一起抗旱。
  周锦岚有时候在想,如果此生没有遇见那个叫做方子璞的人,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就此改写?如果那天没有在下着雨的街头遇见小书生,或是之后没有策马迎头撞上,他们的人生,会不会都不一样?
  但是想法终归只是想法。就像过去的时光不可能倒溯,发生过的事情也不可能重来;就像缘分,一旦错过就很难挽回。人亦如此。
  方子璞出狱后依旧在翰林院供职,做回了他的修撰。皇帝似乎看不见他在扳倒周相一案上的所有功绩,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委屈了”,便再无下文。依照周锦岚心中所想,方子璞既是被相爷一党诬陷入狱,那么他出狱之时必定也是升官之时。但是他猜错了,所谓君心难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如此一来,二人均在翰林院做事,又是上下级关系,想来每天的碰面是避免不了的。但周锦岚却感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如果上头有事要用到他,要么是别的修撰来传达,要么就干脆在周锦岚接手前另有编修去做了。
  二人偶尔也会在走廊上遇到,但也只是互相点个头,然后周锦岚避让,方子璞走过。可是走过去的方子璞不知道,每次周锦岚都会在他身后久久地凝望他的背影。小书生的腿脚自从出狱后就没见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逢上个下雨刮风的天,行动就异常缓慢。
  平日里的周锦岚不敢观望他,也没机会观望他,也只有在两人错身路过的时候才会鼓起勇气回头看看。而周锦岚也一直在内疚,他总在猜想小书生的腿伤会不会是自己哪一次托狱卒们的“照顾”所造成的。但是每每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就会被自己慌忙地否定。他害怕去想,害怕自己的一时失误真的给小书生造成了如此无法挽回的伤害。
  可是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的人,又何止是方子璞。
  陈景焕因为和周锦岚一起办过周相的案子,所以对他二人间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偶尔他回到翰林看看,四周没人的时候,他就点着桌上方子璞差人送来的一堆公文对着周锦岚磨牙:
  “我要是他,我可不好意思跟你呆在同一屋檐下。你呀,就是太善良…”
  周锦岚就无所谓地笑笑:“他也没做错。”
  “是没做错,可是也不带这么利用人的。”陈景焕为他打抱不平,“做官的玩弄权术没有错,可是玩弄真心最不可原谅!”
  周锦岚皱了眉笑他:“陈大人最近肝火过旺,可是受了哪家闺中小姐的气?”
  陈景焕就红透了一张面皮:“去去去,写你的公文去!赶明儿让他欺负死你得了!”
  虽然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周锦岚哪能不在乎呢?只是方子璞在大牢里那句“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依稀还在耳边打转。这些日子以来,周锦岚也想明白了。可能小书生的确喜欢过他,只不过是刚好应了石渊的那句——“一时意乱情迷”。
  而他们两人的关系,又怎么能同父亲和宋伯伯相比呢?最多,不过是“一把伞的关系”罢了。
  日子就这样如死水一般地过着,朝中局势也逐渐稳定了下来。再也没有官员被大幅度地调遣和升迁,也再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暴病横死或者被投入狱。秋天就在这一片平和中悄悄地来了又走。当那一年的京城飘下第一片雪花时,周锦岚接到了一封来自沧州的信函。
  素白的纸张上洋洋洒洒千言,字迹娟秀而有力,颇有大家风范。周锦岚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样潇洒的行文,这一笔好看的字,哪能是出自石渊那个糊涂虫之手?虽然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人挥毫泼墨,但猜也猜得出信是谁写的。
  来信与一般信函不同,不慌忙表明身份,也不曾寒暄半句,通篇只详述了沧州今夏的抗旱之情,言语间不乏对县丞大人的溢美之词和对他生活状况的描述。在外人看来,竟像是哪家县衙呈给上司的邀功函。
  信的末尾处,端端正正“琅嬛笔”三个字,让周锦岚的心里乐开了花。笑意慢慢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的眉梢,然后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一阵“哈哈哈”的狂笑。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双亲相继离世,情感受到重创,官场上被人排挤,以往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也陆续没了来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将他的人生全部推翻了重新来过。
  他甚至曾觉得,定是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太过恣意,所以才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来偿还那二十年的荒唐。不然世界这么大,缘何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
  可是现在他释然了。原来,真正的感情是无论世事怎么驱赶也不会离开的。
  这年冬天,周锦岚过了一个最没有年味的年。大街小巷、千家万户的楹联、炮仗,热腾腾的饺子、腊肉,亲人团聚、串巷拜年,这些似乎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周编修的府邸好像就是独立于京城之外的所在,灰暗、沉寂、空洞,叫人闻不到一丝喜庆的味道。
  除夕那晚,新宅的老管家、两个家丁和一个厨娘,纷纷领了假回家团聚。其中一个家丁走时,看着府里怪冷清,便在大门口放了一串爆竹。周锦岚闻着空气中久违的火药味道,听着耳畔热闹的“噼啪”声,不禁长长地叹气。
  想去年过年时,偌大的相府里人山人海,来往拜年串门的人络绎不绝。流水般的席宴和片刻不歇的大戏台,整整摆了七天七夜;无数的爆竹烟花时而炸响,时而腾空,照亮了满桌满桌的美酒夜光。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府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面带喜色,纷纷穿上簇新的裙裾,点上五彩的花灯,直把相府装饰得如那荣华花街一般灯火辉煌。
  反观如今,他一个人独守着空荡荡的宅邸,说不出的寂寥凄凉。
  厨娘临走前给他留下四菜一汤,嘱咐他饿了就去厨房端来吃。可是当周锦岚意识到要用晚饭时,那四菜一汤已经凉得透透的了。昔日的周三公子哪里沾过阳春水,犹豫再三,他揣上几贯钱出了门。
  除夕夜的街头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行过的路人与马车也是行色匆匆,想必是赶着回家团圆。空荡荡的大街小巷没有一家店铺还开着,寒风“呼呼”地吹。周锦岚漫无目的闲逛着,深感无处可去。忽然,他冒出了想去安国寺看看的想法。
  一路走,一路乱糟糟地想些什么。其实周锦岚是不信神佛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只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去看看,仿佛那里有个故人在唤着他似的。
  今日的安国寺相比平日里要静得多。寺里的僧侣们也难得清闲,撞撞迎新的钟声,迎迎三两个为着各种麻烦事而赶来求神拜佛的女眷。周锦岚签香油钱的时候,遇上了许久不见的老住持。
  老住持依旧笑呵呵地和他说话,仿佛这小山下的人间发生过什么,他一概不知。只拉着他问近况如何,当得知他高中时,老人家笑眯了一双眼:“老衲素知公子天资不凡,这厢恭喜了。”
  周锦岚只是淡淡地笑笑,算是接受。
  老住持便换了话题:“老衲上次与公子的佛珠,公子可曾赠了人?”
  周锦岚点头:“赠与我那位朋友了。”
  “那真是巧了,”老住持道,“我刚刚看见你那位朋友,就在寺院后。”
  周锦岚大惊:“怎么会?”
  老住持笑道:“我这小叶紫檀木的佛珠开过光的甚少,每一串老衲都认得。那书生手上戴的,正是老衲与你的那一串。”
  见周锦岚许久不出声,老住持唤道:“公子?”
  周锦岚回过神来:“是…是个书生模样的人?”
  “是啊。”
  “是不是个子这么高?挺白净的,腿脚还有些不好?”周锦岚比划着。
  “对呀,”老住持笑着点头,又道,“公子不去会会这位友人么?”
  “不…不了…”周锦岚摇头,“他定是来看母亲的,我就不去打扰了…”
  周锦岚说着,拱手告辞:“晚生改日再来造访,方丈请留步。”
  老住持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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