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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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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

“老奴遵旨!”

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

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

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

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

万众静寂,万众期待。

“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

“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

“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

“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

“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

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

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

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

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

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

“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嬴虔点头。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

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

“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

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

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

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

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

“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

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

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

车英、景监跪下叩道:“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二人刚谢过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请讲!”

嬴虔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微臣所奏,尽在折中,请君上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过奏折,朝众臣道:“诸位爱卿,若无奏事,散朝!”

众臣相继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离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脚步。

“请公叔书房叙话!”惠文公头前走去。

嬴虔跟随惠文公来到御书房,分宾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还乡?”

“回君上的话,公叔仅比君兄年少三岁。君兄在时,公叔尚无感觉。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觉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这几日来,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公叔心事,驷儿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部移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君上,”嬴虔对面跪下,“公叔以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啊!”

“谢公叔夸奖!”惠文公直视嬴虔,“公叔掌管粮草,乃国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问公叔,何人可任此职?”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长吸一口气,“驷儿好像记得此人曾经在众卿面前顶撞过公叔,让公叔下不来台。”

“君上所问是何人可任此职,非何人顶撞过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点头,“再问公叔,商君临终之时,向驷儿推举樗里疾、司马错,依公叔之见,此二人如何?”

“商君荐举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话音落处,内臣趋进:“启禀君上,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们,他们就全来了。”转向内臣,“宣二人觐见!”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连颁几道诏书,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辞官归隐、告老还乡,同时任命樗里疾为上大夫,接管景监的政务,司马错为国尉,接管车英的军务,陇西郡守甘茂为右更,接管嬴虔的财务。

接后几日,惠文公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驾崩后不到三个月,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驾崩后的混乱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国的内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而是静静地坐在几案前,从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虽然万事俱备,但仍旧缺个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是一无所有。樗里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忠勇可嘉,才华也有,却都是做具体事的,哪一个也不能像商君那样高瞻远瞩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层面上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顾不上此人,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急迫的大事。

这件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孙鞅狱中之言,沉思有顷,召来司马错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径投终南山里。

司马错原来的兵营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随公孙鞅来过,因而是熟门熟路。在他的引领下,君臣三人走出兵营,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时,惠文公、樗里疾、司马错赫然望见道旁站立一人。

见三人走近,此人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在下贾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视樗里疾,再视司马错,二人皆是震惊。三人此来,事先并无通报,寒泉子却已预知,若非得道之人,岂有此等功力?

司马错早先见过贾舍人,赶忙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请!”

司马错应道:“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见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驾临寒舍,寒泉子有失远迎,特此谢罪!”

惠文公又是一惊,还一礼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驷是君上?”

“老朽远观紫气北来,更有祥云笼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领他们走至草堂,在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两侧。

寒泉子指着茶水:“君上,两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终南山寒泉之畔,现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亲手栽种,饮之清香圆润,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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