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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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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孰知这一日忙碌碌过下来,这桩事始终梗在心头,就跟薄阴天蒙在天边的云层似的,影绰绰地让人不安又心痒。眼见将到傍晚,程慕言却忍不住又想,头两天才提了这档子事儿,自己若假装不记得,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何况那晚又累得他 “程门立雨”那般久……程慕言心里笑了下,只觉得今日必须去看看那个人了。当然也只是去“看看”而已——宋致白若有安排应酬,自己横竖与那些人说不上话;若是他自己也忘记或忽略了,那么至少让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告诉着自己,只是要去看他一眼,说上句祝贺的话。
  宋致白的公司他并没去过,只是闲聊时听他提过一次,也记不太真切了。程慕言努力回忆着那个地址,心想若找不到也就算了。然而一壁这么想着,转过念头来却又担心宋致白外出不在。这一路电车行得晃晃荡荡,他满腔心思也被颠地翻来覆去,总没个安定。好容易到了道门口,他下车一眼见看见对面街口站着的人影,心口猛地跳了跳,跟着一切才都落了实处。
  这一刻心情竟是格外的轻快。他疾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便半开玩笑地叫了声:“大表哥!”正在低头开车门的宋致白闻声转头一看,登时怔了:“你怎么找来了?”程慕言笑道:“这不是来给宋公子祝——”话说一半,便发觉宋致白神色似有些讪讪的,再转眼往他身侧一瞧,才看见车旁还站着个年轻女人。程慕言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宋致白道:“这是赵胜男赵小姐,我的好朋友。”又转而对赵胜男道:“这是我表弟,程慕言,正在央大读书呢。”
  这赵小姐看着程慕言略一点头,微笑道:“程先生,幸会。”她看来总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外头披着黑色呢西式风衣,貂毛披肩里露出半寸高的旗袍领子——自从抗战后大批权贵家眷内迁,上海南京的开化撞上内地的保守,重庆便渐渐形成这种矛盾的衣着风潮,真正的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然而这身装束落到她身上却并不显得突兀,大概是因这赵小姐生得高挑端丽,分外压得住阵场。这般和宋致白站在一处,看来倒真是漂亮般配的一对儿。
  程慕言回过神色,也微笑道:“赵小姐,真是幸会。”赵小姐含笑望向宋致白,道:“既然这么巧,今晚教程先生一起罢。”程慕言忙道:“不必了,真不必了——你们请便,我也还有别的事。”大概是他拒绝地过于断然了,宋致白眉头微一皱,对赵小姐道了句“抱歉”,便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儿?”程慕言道:“真没事儿,我就是凑巧路过。你先忙,我也该回去了。”宋致白心知他绝非“凑巧路过”,但当着别人也实不便细问,只得道:“那行,你先回去,周末我去接你。”程慕言笑着应了声“嗳”,又道:“你快去罢,别教人家久等了。”
  他站在原地,眼看那部车子渐渐行远了,才独自慢慢往电车站走去。大概是天黑了的缘故,来时倒没觉得这般冷,此时寒风透过领口直往胸窝里钻,刺在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手心却满满攥了一把燥热。他一壁顶着风走,一壁暗笑自己多事:宋致白怎么可能没有个为自己庆生的人呢?即便没有知心的朋友,还会有他喜欢的女人。看来自己一向是误会他了,一向都是。
  此番他倒是真误会了宋致白。他与赵胜男的关系并非完全如程慕言所料想的那般。这位赵小姐门第显赫,其父本是党内实力派的元老,与沈部长有深交,后因派系倾轧愤而下野,学做范蠡翁,然而其在高层的影响力仍是不容小觑。只不幸膝下单薄,数年前长子病故后,只得让仅余的女儿回国,协助打理家业。赵小姐人如其名,难得的精明强干,很快便成了赵父的左膀右臂,一时被圈内捧为花木兰似的人物。赵宋两家本就有生意往来,再加上沈部长的私交,联系就更亲密了。宋致白也得承认,自己才开头接手家业时,委实得到了赵胜男不少帮助指点,算来是欠了很大一笔人情。但他同样也清楚,这笔人情是决不能用感情来还的:倒不是在乎她大了自己两岁;只是娶太太与交朋友是两回事,他虽心里感谢和佩服这个女人,却万不愿把这“胜男”请回家胜了自己——在这一点上,宋公子倒是十足的恪守传统。
  抱定这点心思,宋致白再与赵小姐打交道,拿捏谨慎得如同中美外交。他这种态度赵胜男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思如何不一清二楚,却仍是不焦不急: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最擅长和习惯的便是权衡时机与利弊。现下他尚不甘心,无非还是因年轻贪玩,等过个两年尝够滋味,自然就想清楚她才是与自己最合适的。于是一个是胜券在握,守株待兔,一个却佯装懵懂,顺水推舟,几年晃悠悠拖下来,渐渐形成了一种最亲密又最防备的默契关系——借了生意的遮挡,暗在私情上施展攻防,你来我往,心照不宣。比如今天明明是就从囤买黄金的事情谈起,临了赵小姐却半真半假道:“今晚若请我吃法国菜,这批金子我再多入股三成。”宋致白也只得笑着表示惟命是从。
  其实整个重庆也就嘉陵宾馆一处能做点像样的法国菜,两个人早来过多次了,侍应生已熟得将其口味倒背如流。然而这晚宋致白却是少有的心不在焉,赵胜男和他说话,有两次竟怔了一霎才回应。赵胜男轻轻晃着手里的高脚杯,望了他片刻,微笑道:“怎么你今晚好像另有心事?”宋致白微一怔,便也笑道:“何敢。有幸陪赵小姐吃饭,自然整副心思都在这里。”赵胜男道:“刚刚忽然想起今天该是你生日,正怕早就是佳人有约,那倒是我不作美了。”
  宋致白心里一动:他明白方才程慕言是为什么来找自己了。他转脸瞭了眼窗外夜色,眼底不觉浮出点笑意来;对面赵胜男细察他神色,含笑问道:“看来是我猜中了?”宋致白笑道;“真是捕风捉影的,你总是喜欢这么消遣我。”许是为了让她相信,他语气里格外带了些亲近的意思。赵胜男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也半真半假道:“幸好,不然我简直要嫉妒了。”
  这“嫉妒”两字特意用了英文,仿佛是清末洋人签下的停战协定,随时都可以撕毁不做准。宋致白微笑望了她一眼,配合地表示明白这不过是句“玩笑”,心里却清楚她是真露了行藏。这叫他不免有点意外的自得——这场消耗暗斗到底是对方先输了一招。可见两军对垒,最怕的便是中途岛上的第三方。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起程慕言临去时的语态,情知他必然是误会了。但他却已不着急去解释——不解释会更好。
  他决定让他这么多“误会”上几天。若不教他误会到底,恐怕那个傻子还是想不明白的。

  第 8 章

  宋致白虽是这么下了决心,到底却也没让那“傻子”琢磨太久,等到周六仍是照例去了央大,反而比往常来得都早了些。程慕言走到门口,打眼就见宋致白大衣领口半竖着,手插在口袋里,正斜靠在车旁,微微含笑望着自己。他心里狠狠跳了跳,跟着浮出股说不清的滋味,竟似有点生气,却又知这是十足没道理的事,也只能若无其事走近前:“怎的今天这么早?”宋致白微笑道:“天气冷,怕程少爷等着。”说着打开车门让程慕言坐了进去,自己绕到驾驶位也上来车,方侧过脸瞧着他笑道:“怎么,还不愿意早见我?”
  程慕言望着这笑意略一默,终于忍不住道:“怕你忙,耽误你交际应酬。”宋致白“哦”了声,挑眉轻笑道:“程少爷放心,别的人在别的日子都应酬过了,好留下今天——”他微微俯首过来,凑在他耳边低低道:“专门来‘应酬’你。”
  他气息扑在耳边,燎得程慕言脸上腾地红了。一半是因这举止过于亲昵,另一半则是因他话里隐晦的解释:那赵小姐与别人一样,不过都是生意上的来往,倒唯有自己是不同的——这念头一起,周身燥得更厉害了,他忙暗自骂自己胡思乱想。然而跟着他却更惊觉,正因这份胡思乱想,几天来笼在自己心里的那块黑影子,竟是烟消云散了。
  这发现教他越加惭愧不安,一路上只默默垂目坐着,似乎生怕一个管不着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其间宋致白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只转眼怔怔看着他;宋致白无奈笑道:“想什么呢?——我刚才说,下礼拜一我得再去趟西安,怕到元旦前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不用等我了。”程慕言忙问道:“你怎么去?现在交通也不安全。”宋致白道:“我跟经济部的一架军用飞机去,决计出不了问题。”说罢转脸瞥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你就放心吧。”程慕言“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想,或者他离开一段时间也好,正教自己把一切想想明白——而只要这人还在跟前,对自己这么笑着随便说句话,自己便全都糊涂了。
  他如是盼着宋致白离了眼前,但等那个周末一过,心里却更懵懂混沌,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好友赵正春见他整日魂不守舍,笑他是看中了新入学的校花,只怕是患了相思病。程慕言回敬了句“草木皆兵,以己度人”,一壁心道这小子怎么想到这上头,根本全不对路——然而他心底忽然一顿,竟隐隐地虚空起来:或许这诊断也并非全然不对。或许,自己真是在想念某个人的。
  原来所谓的想念,就是这般滋味:就像这山城终年不散的浓雾,不留缝隙地填满整个世界;眼里的一切都是模糊淡远的,唯有雾的深处隐隐藏着的那个人,与自己如此遥远又贴近地相对。
  他坐在教室窗边,转眼望着窗外的一株大木棉。正是隆冬,苍绿色的叶子全凋尽了,只余一条条枝桠舒展如铁。倒不觉得萧瑟,许是因知道等到明春天暖,这秃枝上便又会绽开簇簇新花,色殷如火——这一霎他只觉草木也非无情,所谓“一岁一枯荣”,就正如同人生的每次久别重逢。
  他唇边噙着点不自觉的笑,自顾自的出神,全没察觉周遭人都在纷纷热议着什么。直到坐在后头的赵正春推了他一把:“还愣什么?走罢。”程慕言怔了怔道:“去哪儿?你不上课么?——刘先生倒还没来?”赵正春惊疑地瞪着他:“怎么刚才他们说的你全没听见?刘先生今天不能来了——他哥哥就在炸毁的那架飞机上,他回家办丧事了。”他心头突的一惊,急忙问道:“什么飞机?——怎么炸毁了?”
  “是今天早上从这边儿去西安的一架军用飞机,据说还是哪个部的专机呢,才飞到陕西就被偷袭的敌机炸了……”赵正春话未说完,程慕言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立时都涌进胸窝里,一颗心胀得直要炸开。
  他一把推开赵正春,慌促几步冲出了教室。清冷的风直扑扑打在脸上,腔子里却似滚着一道炽热钢水,要把心臆肺腑都烧焦灼化了。他脑中空洞一片,茫然走出了学校,大门口车来人往,却独独不见了那个人——恐怕是再看见不他了。
  这一霎似惊天骇浪汹汹四起,所有关于宋致白的记忆都向他席卷过来——他斜倚在车旁,微笑着望着自己走过来;他举伞站在漆黑的夜雨里,昏黄灯光将他的人塑成一道清削的影;他就贴近在自己跟前,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身旁的歌声低低流淌,翻覆吟叹着“相见不恨晚”。
  然而到底是相逢太晚,一切还未开始便都结束。那个人在他心底扎根,在最隐秘的角落密密爬成一张严网,他不曾知觉,直到这场大火骤然而起。他唯有眼睁睁看着熊熊烈焰将所有化为灰烬,却无处呼喊,挽救不及。
  他不记得道别那日可曾说了“再见”,岂知却是再也不见。原来人生的每次分别未必都有重逢,尤其在这个慌乱流离的年代,哪怕最平凡的一个道别,都可能成为永诀。
  可是教他怎能甘心。他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混混沌沌地坐上那辆开往道门口的电车。已是华灯初上,车头后望镜里反射着灯影人群,都随了车身的行进颠簸地向后退去,他木然的脸也不住动荡在这片仓惶幻影里;直到车子猛地一停,镜中的方寸世界便彻底颠碎了。
  程慕言踉跄着下了车,猛然间只觉胃底剧烈地抽搐着,胸膛被挤压成块窄蹩的木板。他远远避开人群,到路边俯下腰剧烈地咳呛了半晌,最终却只呛出几口酸苦的水。
  像是把蒙在心口的那层白翳也吐了出来,他低促地喘了两口气,跟着心中便彻底清明了:如果宋致白幸免于难,得知飞机坠毁的消息,必然会去通知自己的;然而却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便足以证明,那仅存的侥幸是不存在的。
  他伸手抚住路边的法桐,指头抠进糙硬的树皮里,久久都抬不起头。
  宋致白开车匆匆驶出大街,转过街角时无意间一瞥,正见一个人伛偻着身子站在树旁,后背剧烈地抖着,像是害了大病一样。
  他怔了怔,跟着猛地刹住车。他推开挡在自己前头的人,匆匆几步跑了过去,还没到跟前便大声喊道:“——程慕言!”
  像是要把这人从阴惨噩梦里惊醒似的。
  程慕言猛地回过了头。宋致白才看清他脸色煞白,黑沉空洞的眼像两块烧烬的炭,昏黄的街灯一晃,正照见那脸上已铺满了眼泪。
  他吃惊地看着程慕言,脚步不觉一停,少顷才又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慕言……我没上飞机,我没事儿。”
  也算是真侥幸。昨天夜里收到消息,因为国民政府从美国购入一批黄金的缘故,国内官方金价又要大变,宋致白急忙联络操作了一整夜,实在赶不及清早的飞机,因想到西安方面也不是定急在这几天,便索性不去了。他一口气睡到中午,直至接到沈部长和赵胜男相继打来的电话,才知道那架飞机出了事——不但赵胜男连声庆幸他“吉人天相”,连沈部长也心有余悸,特意把他叫到跟前说了好半天话。等回了公司,一下午跑来慰问探望的人又络绎不绝,宋致白耐着性子一一敷衍,心里也想到该跟程慕言说一声,却委实□乏术。又想着学校里消息闭塞,他想必是还不知道,若是自己先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反像是刻意讨怜似的,未免有些可笑。这么一想,便决定等到晚上,把程慕言叫出来一起吃个晚饭,让他知道自己平安无事也就行了。
  他实在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得了消息,更没想到他能先跑来过找自己,当街失态到这地步——程慕言回转身死死瞪着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忽然扑身上前抱住了他。
  他紧紧抱着他,两条手臂勒进他的腰背,直搁得他肋骨生疼;他犹嫌不够,双臂绞得更是紧,整个人也不断地往他怀里挤,隔着层层累赘衣物,他的身体几乎要挣出来直贴上他的胸口——什么都藏不住了,怎么都藏不住了。
  宋致白倒还是镇定的,他双手抚上程慕言的背,安慰地轻轻拍着,一遍遍低声道:“别傻了,我没事儿了——我不就在这里么?”
  他这般说了几遍,自己心里也恍惚了起来。他是知道程慕言也喜欢着自己的,却实在想不到会到这程度。似乎是应当惊喜和得意的,可当这样一个脆弱又坦白的程慕言真切切落在怀里,他却油然生出种酸热的惭愧了。
  他后悔没早点儿去告诉他,后悔那天故意利用赵胜男来刺激他,甚至开始后悔这一向用在他身上种种有意无意的的手段。尽管明知如果没有这些,大概会更久些才能得到他。然而就在这一刻,感受着在自己颈间缓缓渗开的那片湿热,他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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