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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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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金凤细雨楼”里一切号令,都得出自此处,递交青楼,然后才能遍行帮内,遍传京里。
  他虽然很少进入这儿,但对这里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已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稳操胜券,反之则必败。
  他记起昔日初遇苏梦枕的时候,他跟这名动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里的楼:——三合楼。
  那时还有个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就结义。
  很快就进入了权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那时候是一个转机。
  而今更是一个更上层楼的转折点。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巅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权力的极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这种感觉。
  ——有时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时的满足还要可珍可惜,令人如痴如醉。
  他觉得他已一步步地进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时机。
  ——虽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发党花府”对付不了王小石!)(听说近日他又回到京师来!)(总有收拾他的一日!)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着歌。
  甚至还巴不得把这种得意的机会用歌声唱出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念着这样的一天。
  念着这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伺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而且是塔顶。
  入塔之前,他己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极钮——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
  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得安心。”
  这一天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也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自己的养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拨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凤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好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
  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搏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站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亿分毫————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七、梦机
  一直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梢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忍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诛政敌,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握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么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对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要在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己,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己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太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是千千万万的人为他掮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藉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豫不决。
  ——向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措手不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一定要干!
  ——必杀苏梦枕!
  江湖上不是有这样的流传吗?
  ——欲杀苏,先杀白!
  迄今,谁都杀不了苏梦枕。
  除了他。
  他自己:——白愁飞!
  能杀苏,必是白!
  要一飞冲天、想一鸣惊人、欲一步登天图、一帆风顺的白愁飞,他想高飞,就得先杀掉开始是扶持他现在成了障碍的苏梦枕!
  白愁飞下了决定之后,他还决定看看无意:天机。
  他心想:我随意拈一个字,要是笔画成双,就是天意要我杀苏梦枕;如果是单画,则应改变这个计划。
  他果真随意想了一个字。
  哦,这个字似忽尔在他心中“浮”了出来似的。本来沉积已久,而今终于浮现了。
  那是个:“梦”字。
  梦。
  他在土墙上用劲写了这么一个大字。写了之后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月华如银。
  普照大地。
  此时正是: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月光无限,有人正摇橹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梦”字笔画。
  他靠着窗,向着月,对着河,算字的笔画,这情景真有些似梦,谁也看不出来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里,原来是正计算着如何何背叛他的结义大哥。
  咦?
  不对。因为“梦”字只有十三画。
  ——十三画,那是单数。
  ——这样岂不是天意要我终止这计划吗?!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岂可久屈人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讲。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当一个受人指使的副手!
  ——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这天机算什么天机!
  他不服气,所以去翻查古书。
  这一查,却给他查看了:原来古“梦”字,是“夢”。这?
  痛蟠蟛煌恕?
  至少笔画不同。
  ——按照古梦字;就是十四画了。
  双数!
  天意也!
  ——天机要杀苏!
  这是天的意旨,天机如此,天意不可违也!
  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河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无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青风拂在白愁飞发际。
  那土墙上的“梦”字显得特别清晰。
  白愁飞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明天就是冬至。
  要动手了。
  ——却不知苏梦枕——苏大哥——苏楼主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八、劫机
  有。
  苏梦枕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白愁飞。
  还有王小石。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愈沉重了。
  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
  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吸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但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是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问相互呼啸,看看自己一天天皮包着骨骨撑皮的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头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咱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
  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
  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明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己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是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先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己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捱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待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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